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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磊子之意识标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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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绒游戏:意识标本
云栖大学图书馆四楼,古籍修复室。
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比外界慢了一拍。空气里有旧纸张、糨糊和灰尘混合的气味,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长条木桌上切割出明暗分界。沈观澜坐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正用一把细镊子,将一片明代书页的碎片归位。
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清瘦,穿着米白色的亚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而平静。整个人有一种奇特的质感——既像学者,又像匠人,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抽离感,仿佛他只是暂时借用了这具身体,随时准备归还。
“《说文解字注》,段玉裁著。”沈观澜头也没抬,声音温和,“你带了哪个版本?中华书局影印本,还是上海古籍的点校本?”
毕佳宜将书包里的厚重大部头放在桌上:“是……是老师送的影印本。”
沈观澜终于抬起眼。他的目光先落在书上,然后才移到毕佳宜脸上。那种观察方式很奇怪——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鉴定一件文物的真伪。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想喝什么?我这里只有茶,龙井,今年的明前。”
“都可以。”
沈观澜起身,走到角落的小茶台前开始烧水。他的动作有一种刻意的优雅,每个步骤都精确得像在表演茶道,但又不带表演者的做作。毕佳宜注意到,他放茶叶时不是用手捏,而是用一把小银勺,三勺,不多不少。
“磊子昨晚的酒会,很有趣。”沈观澜背对着她说,声音平静,“他把你和林星晚放在一起展示,像展示两种不同的瓷器——一件是官窑青花,一件是民窑白瓷。都很美,但美的逻辑不同。”
水烧开了。他缓缓注水,蒸汽氤氲而起。
“你觉得,他更偏爱哪一种?”他问。
毕佳宜想了想:“他说……两种都需要。”
“聪明的回答,但不是真话。”沈观澜端着两杯茶走回来,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磊子是个分类学家。他真正爱的不是某件藏品,而是分类系统本身——把不同质地、不同色彩、不同历史的人,安置在他构建的谱系里。这让他感到……秩序。”
他坐下,端起茶杯闻了闻香:“而你,毕佳宜,你在他的系统里是一个特例。你不是被‘训练’出来的,你是被‘保护’起来的原生态。这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原生态会变化,会腐败,会失控。”沈观澜看着她,“而磊子讨厌失控。所以他一定会做一件事——在你的变化超出他预期之前,将你制成标本。”
毕佳宜的指尖发凉:“制成……标本?”
“不是字面意义。”沈观澜啜了一口茶,“而是通过记录、分析、存档,把你最‘纯粹’的状态固化下来。就像这些古籍——”他指了指桌上的残页,“它们在某个时间点被制成标本,从此不再变化,只供后人研究。”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王纯就是失控的案例。她原本也在磊子的观察名单上,但她变化得太快、太剧烈,超出了分类框架。所以磊子放弃了她,任她坠落。”
“你怎么知道这些?”毕佳宜问,“你和磊子……”
“是旧识。”沈观澜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参与过一个……研究项目。关于意识,关于记忆,关于什么构成了‘人’的连续性。”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老旧的牛皮笔记本,推到她面前:“打开看看。”
毕佳宜犹豫了一下,翻开笔记本。里面是手写的实验记录,日期是十五年前。一些名词跳入眼帘:
“意识上传可行性研究”
“脑机接口第三阶段测试”
“记忆碎片重组实验”
“编号07:李东京,死刑犯,自愿参与终极测试”
她的手指停在“李东京”这个名字上。
“这是……”
“一个失败的项目。”沈观澜的声音依然平静,“或者说,一个成功得太彻底的项目。他们成功地将一个死刑犯的完整意识上传到了服务器,但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一个复制品,还是本人的延续。”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毕佳宜:“李东京被执行枪决的那天,服务器里的‘他’还在说话,还在思考,还在问实验什么时候结束。研究员们崩溃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创造了一个数字幽灵,还是延续了一条生命?”
“后来呢?”毕佳宜轻声问。
“项目被叫停,数据封存,参与者签署保密协议。”沈观澜转过身,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让他的面容更模糊,“但有些东西……泄漏了。零碎的记忆片段,意识数据的碎片,在暗网上流传。磊子买到了其中一部分。”
他走回桌边,手指轻轻拂过笔记本上的字迹:“他用那些数据,开发出了一套‘人性预测模型’。能通过一个人的行为模式、语言习惯、情绪反应,推演其未来的选择倾向。林星晚的成长路径,就是那个模型的第一次完整应用。”
毕佳宜感到一阵恶心:“所以磊子不是在培养她,是在……验证算法?”
“可以这么说。”沈观澜点头,“而你是第二次实验——原生态样本在商业环境下的演变路径。磊子很期待,想看看算法能不能预测像你这样……复杂度的案例。”
“那你呢?”毕佳宜直视他的眼睛,“你在这一切里,扮演什么角色?”
沈观澜沉默了很久。窗外传来远处的钟声,整点报时。
“我扮演一个观察者。”他最终说,“观察磊子的观察,记录他的记录,研究他的研究。因为我想知道——当一个人把他人当成标本时,他自己,会不会也变成某种标本?”
他的话里有种深沉的疲惫,那不是□□上的累,而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倦怠。就像一个人已经活了太久,见过太多,以至于对一切都失去了新鲜感。
“沈先生,”毕佳宜鼓起勇气,“你和那个李东京……有什么关系吗?”
空气凝固了。
沈观澜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毕佳宜注意到,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就那么一瞬间,然后放松。
“为什么这么问?”他的声音依然平稳。
“因为……”毕佳宜斟酌着词句,“你看那些实验记录的眼神,不像在看别人的故事。像在……回忆。”
沈观澜笑了。那是毕佳宜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笑容——不是礼貌性的,不是表演性的,而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解读的、混合着苦涩和讽刺的笑。
“你很敏锐。”他说,“但有时候,敏锐是危险的。”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档案夹:“回到正题。你想摆脱磊子的控制,对吗?”
“我……”
“不用否认。”沈观澜将档案夹放在她面前,“这里面是磊子公司的一些账目问题,还有他用来控制艺人——包括林星晚和她姐姐——的证据。不够让他坐牢,但足够让他收敛。”
毕佳宜没有立刻去碰那个档案夹:“代价是什么?你不会免费帮我。”
“聪明。”沈观澜重新坐下,“我要你继续留在磊子身边,但不再是他的标本。而是……我的线人。”
“线人?”
“记录他的一切——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尤其是关于那个‘人性预测模型’的进展。”沈观澜的目光变得锐利,“磊子手里还有更多李东京实验的数据碎片,我想知道他用那些数据做了什么,还想做什么。”
“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沈观澜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毕佳宜,那种眼神让她想起博物馆里的古希腊雕像——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空白,却仿佛能看到时光深处。
“每个人都有秘密,毕佳宜。”他最终说,“我的秘密是,我曾死过一次。不是比喻。而现在,我想知道……死亡之后,还有什么可以被利用,被贩卖,被制成标本。”
他的话里有某种真实到可怕的东西。毕佳宜感到脊椎发凉。
“如果我答应,”她问,“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不能。”沈观澜坦诚得残忍,“我只能给你工具——知识,信息,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保护。真正的安全,需要你自己去争取。”
他指了指她胸口的琥珀坠子:“那个东西,能干扰磊子的生物监测芯片。但它不是万能的。你必须在恰当的时候演,恰当的时候真,恰当的时候……让他觉得,你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比预期更有趣一点。”
“这太难了。”
“是的。”沈观澜点头,“所以你有选择权。拿着这个档案夹离开,用里面的材料保护自己,但不要再联系我。或者,接受我的提议,走进一个更深的游戏。”
他将一个老式的翻盖手机推到桌子中央:“用这个联系我。没有GPS,没有监听,一次性的加密频道。每周一次,晚上十点,我会开机十分钟。”
毕佳宜看着那部手机——黑色的塑料外壳,小小的屏幕,像从十年前穿越过来的古董。
她想起昨晚酒会上,磊子说“人性的变化,本身就是一场迷人的观测实验”。
想起林星晚在露台上抽烟,说“至少……我能保护家人”。
想起苏末晞说“你不是谁的棋子,你可以选择不下棋”。
而现在,沈观澜给了她第三个选择——不是逃离棋盘,而是成为另一个棋手的棋子。
也许,这就是她这种人的命运。永远在别人的棋盘上,永远在扮演某个角色。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她知道自己在下棋。
毕佳宜伸出手,拿起了那部手机。塑料外壳冰凉。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她问。
沈观澜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极细的耳环,设计成简单的几何形状。
“戴上这个。左边的耳环是接收器,能听到我给你的指示。右边的耳环是发射器,按住五秒,我会知道你需要紧急帮助。”他顿了顿,“但记住,紧急帮助只有一次。用完,我们的合作就结束。”
毕佳宜戴上耳环。金属触及皮肤时,她感到一阵细微的电流感,然后消失。
“最后一句忠告。”沈观澜看着她,“磊子的模型是基于十五年前的数据开发的。而十五年前,李东京的意识上传实验,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
“他们无法区分‘真实的记忆’和‘植入的记忆’。”沈观澜的声音低下来,“所以那些数据里,混杂着大量虚构的、实验性的记忆片段。磊子的算法,可能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
他站起身,表示谈话结束:“这可能是他的弱点。也可能……是最危险的部分。因为当一个人根据虚假数据做出预测时,他的行为,会变得无法预测。”
毕佳宜离开古籍修复室时,已经是中午。阳光灿烂,学生们抱着书在校园里穿梭,一切都平凡得令人心安。
但她知道,平凡只是表象。
在她的包里,有一本可能改变磊子命运的档案夹。
在她耳朵上,有一对连接着未知深渊的耳环。
在她胸口,琥珀坠子依然在微微发热。
而她的手机里,磊子发来了一条新信息:
“小鹿,下午三点来公司一趟。有一个有趣的发现想和你分享——关于《山海经》里的一只异兽,我想它很适合做成我们新游戏的角色。”
一如既往的温柔,一如既往的学术,一如既往的……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诱捕。
毕佳宜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抬头看向天空。云栖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很少有纯粹的蓝。
就像她的人生,从来没有纯粹的选择,只有不同程度的灰色。
她回复:“好的,磊哥。我这就过去。”
然后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音乐流淌出来,是她最喜欢的古典钢琴曲。但在旋律的间隙,在左耳深处,她似乎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极细微的、电流般的杂音。
那是沈观澜的频道,正在待机。
等待她的第一次通话,第一次报告,第一次背叛。
毕佳宜走下台阶,融入人群。
她不知道,在图书馆四楼的窗前,沈观澜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的手里拿着一份泛黄的报纸,日期是十五年前。
头版标题是:“死刑犯李东京今日伏法,新型枪决方式引争议”。
配图是一个模糊的侧影,被法警押赴刑场。
沈观澜的手指抚过那张照片,动作轻得像在触摸自己的脸。
然后他将报纸撕碎,扔进碎纸机。纸张被切割成无数细条,像一场无声的雪。
“标本……”他轻声自语,“我们都是标本。只是有些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装进了玻璃罐。”
窗外,毕佳宜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处,磊子正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屏幕上毕佳宜的实时定位——代表她的光点,刚刚离开云栖大学,正朝星耀大厦移动。
他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有趣。”他对着空气说,“她在图书馆待了整整两个小时。沈观澜……你终于忍不住了吗?”
他调出一个加密文件夹,输入三重密码。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脑电波图谱,激素水平曲线,语言模式分析。
文件名是:“07号样本:毕佳宜,观察日志,第1095天”。
磊子点开最新的一条记录,开始输入:
“样本出现预期外的行为偏移:主动接触外部变量‘沈’。偏离度7.3%,尚在可控范围。建议增加观察频率,调整干预参数……”
他打字时,眼神冷静得像在撰写学术论文。
而在那些数据的深处,在某个被遗忘的服务器角落,一段十五年前的意识数据碎片,突然被激活了。
那是一段模糊的记忆——枪声,疼痛,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以及一个声音在问:“实验……结束了吗?”
没有人回答。
数据碎片闪烁了一下,然后重新沉寂。
像从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