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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磊子之收藏美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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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绒游戏:收藏家的美学
琉璃宫宴会厅的灯光调暗了一个度,悠扬的大提琴声流淌。磊子没穿正装——他很少穿。今晚是一件烟灰色的麻质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松着,配卡其色休闲裤,脚上是麂皮乐福鞋。他微胖,圆脸,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像永远在思考一道有趣的谜题。
“经济学告诉我们,稀缺性决定价值。”他端着香槟杯,在人群中走动,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但心理学补充说,感知到的稀缺性,才是真正的定价权。”
他的目光落在林星晚身上。她今晚穿了一条雾霾蓝的丝缎吊带裙,没有多余装饰,只戴了一对珍珠耳钉。裙子的剪裁极尽简约,却完美勾勒出她纤细的锁骨和肩线——那是经过三年严格形体训练的结果,多一分则盈,少一分则亏。
“看看我们的星晚。”磊子走到她身边,没有碰她,只是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让两人的身影在灯光下构成一幅画,“三年前面试时,她穿了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卫衣,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揪衣角。我当时的助理说,这孩子太素了,没星相。”
林星晚微微低头,嘴角却弯起一个克制的弧度。
“但我看到了别的东西。”磊子转身面向宾客,“我看到了一种……可塑性。不是白纸,是宣纸——有纹理,有呼吸,能吸收墨水,也能在恰当的时候,洇染出意料之外的层次。”
他做了一个轻抚空气的手势:“于是我们花了三年时间,不是把她塑造成某个模板,而是帮她剥离——剥离那些多余的装饰,剥离不自然的笑容,剥离讨好所有人的本能。直到剩下最核心的质地:一种干净的脆弱感。”
投资人张总忍不住问:“脆弱感?这不是缺点吗?”
“在现实生活里,或许是。”磊子推了眼镜,“但在大众传播里,适度的脆弱是最高级的共鸣点。人们不爱看完美无缺的偶像,他们爱看那些看似完美的人,露出一点点裂缝——然后看着他们如何用更优雅的方式,修补那些裂缝。”
他看向林星晚:“上周的综艺,就是一次完美的‘裂缝展示’。”
林星晚适时地抬眼,那双被粉丝称为“盛着星星”的眼睛里,泛起恰到好处的水光:“其实那天……我很害怕。那些评论里有些话,让我想起中学时被孤立的感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颤抖,但吐字清晰。那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真实”——每个气口、每个停顿都精心设计过,但听起来就是像一个女孩在鼓起勇气分享秘密。
几位女性投资人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但磊总告诉我,”林星晚继续,“伤口如果藏起来,会化脓。但如果把它变成一朵刺青,它就成了你故事的一部分。”她顿了顿,微笑,“所以我想,那些恶评,也许就是我的刺青。”
掌声比之前更热烈。这次不仅是礼节性的,而是带着真正的动容。
磊子满意地点头,像艺术家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毕佳宜。
“而这一位,”他走过去,自然地牵起毕佳宜的手,“是完全不同的标本。”
毕佳宜今晚穿的是一条奶油白的针织连衣裙,圆领,中袖,长及小腿。没有首饰,妆也淡得几乎看不出。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还没完全开放的水仙,有种怯生生的自持。
“佳宜是云栖大学文学院的学生,主修古典文献。”磊子的声音变得温和,“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公司的实习生宣讲会上。所有人都忙着递简历、推销自己,只有她坐在最后一排,膝盖上放着一本《说文解字注》,看得入神。”
他笑了,那种笑里有种难得的真诚:“我走过去问她,对游戏行业感兴趣吗?她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我在研究《山海经》里的异兽形象,觉得有些可以做成游戏角色。’”
宾客们发出善意的笑声。
“她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星耀是做什么的。”磊子看着毕佳宜,眼神像在欣赏一幅古画,“她只是很纯粹地,在分享她的发现。那种纯粹……在这个行业里,比钻石还稀有。”
毕佳宜的脸红了,不是演的。她确实记得那天——她只是去凑学分,根本没想到会被总裁注意到。
“所以我给了她实习机会,不是因为她多优秀,而是因为我想看看,这种纯粹的质地,在商业环境里会如何变化。”磊子松开手,后退一步,像给观众留出欣赏的距离,“三年过去了,你们看——”
他示意大家观察毕佳宜:“她依然不会穿高跟鞋,依然会在紧张时绞手指,依然会在听到粗话时微微皱眉。但她学会了看财务报表,学会了谈判技巧,学会了在保持本心的同时,适应这个复杂的系统。”
张总忍不住插话:“磊总,您这是在培养艺人,还是在做社会学实验?”
“问得好。”磊子推了推眼镜,“我认为,最高级的商业,本身就是一种美学实践。星晚代表了‘雕琢的美’——通过专业训练,将天赋提炼到极致。而佳宜代表了‘原生态的美’——保护她的特质,让它在恰当的环境里自然生长。”
他举起酒杯:“这两种美,都需要极致的洞察力和耐心。而投资艺术,从来都是最有远见的生意。”
全场举杯。毕佳宜跟着举起香槟,心里却一片冰凉。
磊子说得都对,但漏掉了最关键的部分——他的“洞察”和“耐心”,建立在对她们生活无孔不入的观察上。他知道林星晚怕黑,所以总在她公寓留一盏夜灯;他知道毕佳宜爱吃学校后街那家小店的海鲜粥,每周会让助理买一次送去。
这些细节被包装成“体贴”,但毕佳宜越来越觉得,这是一种标记——像动物学家在观察样本时做的记录,详尽、客观、不带感情。
“磊总。”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投资人走过来,五十多岁,气质凌厉,“我很欣赏您的理念。但作为投资者,我更关心回报率。林小姐的‘脆弱感营销’还能持续多久?毕小姐的‘原生态’又能转化为多少商业价值?”
问题很尖锐。所有人都看向磊子。
他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酒:“李总问到了核心。让我们用数据说话:星晚代言的护肤品,上线三个月销售额增长210%;她主演的网剧,豆瓣评分从开播时的6.2,随着剧情推进她饰演的角色经历挫折,一路涨到8.1。观众不是在为产品买单,是在为‘陪伴她成长’的情感体验买单。”
他转向毕佳宜:“至于佳宜,她主持的读书直播栏目,累计观看量已经破亿。赞助商是高端文具品牌和独立书店——用户粘性和品牌调性契合度高达94%。这证明,有一批消费者,愿意为‘智性美’和‘authenticity’支付溢价。”
李总的表情松动了一些:“数据确实漂亮。但您如何确保……这些‘特质’不会变质?人总是会变的。”
“这正是最有趣的部分。”磊子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学者遇到难题时的兴奋,“人性的变化,本身就是一场迷人的观测实验。我的工作不是阻止变化,而是引导变化——在可控的框架内,让她们绽放出最独特的形态。”
他说得如此坦然,如此学术,以至于几乎让人忘记了,他谈论的是活生生的人。
酒会继续进行。磊子像一位娴熟的策展人,在不同“展品”间游走——有时让林星晚为投资人唱一段清唱的副歌,有时让毕佳宜解读某段古文中的隐喻。每个人都恰到好处,每场展示都精准命中目标受众的审美点。
毕佳宜趁着空隙,溜到了露台上。夜风微凉,她深深吸了口气。
“累了?”
林星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也出来了,靠在栏杆上,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这是毕佳宜第一次看到她抽烟。
“有点。”毕佳宜老实说。
林星晚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夜色中很快消散:“习惯就好。磊总不喜欢我们看到彼此交流,但偶尔破例,他会觉得……更真实。”
“真实?”
“嗯。”林星晚转过头,月光下她的脸素净得惊人,“他说,完全的隔离会制造虚假的真空。适度的互动,能产生更复杂的化学反应,观察起来更有趣。”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毕佳宜感到一阵寒意:“星晚,你……你真的接受这种说法吗?把我们的生活当成实验?”
林星晚沉默了很久。烟在她指间慢慢燃烧,火光明明灭灭。
“三年前,我姐姐林晨被封杀。”她突然说,“媒体说她‘不当言论’,但我知道真相——她发现了公司的一些账目问题,想揭发。磊总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永远闭嘴,拿一笔钱去国外;要么身败名裂,连带家人一起遭殃。”
毕佳宜屏住呼吸。
“她选了前者。现在在加州,每天吃抗抑郁药,不敢看中文新闻。”林星晚掐灭烟蒂,“我参加星耀面试那天,磊总给我看了姐姐的近况照片——憔悴,眼神空洞。然后他说:‘你想成为她,还是成为你自己?’”
夜风吹过,两人的裙摆轻轻飘动。
“所以我接受。”林星晚的声音很轻,“接受被他观察,被他塑造,被他展示。因为在这个系统里,这是最安全的选择。至少……我能保护家人。”
她转身面对毕佳宜,眼神复杂:“佳宜,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退路。如果有一天,你受不了了……早点离开。磊总喜欢你的纯粹,但不会为任何人破例。”
说完,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又变回了那个完美无瑕的“林星晚”,转身走回宴会厅。
毕佳宜独自站在露台上,手紧紧抓住栏杆。胸口的琥珀坠子贴着她的皮肤,微微发烫,像在提醒她某个承诺。
她想起苏末晞的话:“他不是在爱你们,是在收藏你们。”
想起磊子说:“人性的变化,本身就是一场迷人的观测实验。”
想起十四岁那年,被撕碎的数学课本,和那个选择跪下来保护她的女孩。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明早九点,云栖大学图书馆四楼,古籍修复室。带上你的《说文解字注》——那是暗号。”
落款只有一个字:沈。
毕佳宜删除短信,抬起头。透过露台的玻璃门,她看到宴会厅里的磊子——他正和几位投资人谈笑风生,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微胖的身影在璀璨灯光下,像个慵懒而满足的收藏家,正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展柜。
而她,是展柜里最新的一件藏品。
还未完全打磨,但已经足够特别。
特别到,值得被观察,被记录,被研究。
毕佳宜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回那片人造的光明里。
她知道,从明天开始,一切都将不同。
而收藏家永远不会知道,他最珍视的藏品,已经开始学习如何……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