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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梨园凶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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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下的那张桌子上,张副队依旧整理着供词,谭惊尘一直看着戏台,脑海中一直在复盘着鱼线的发力装置。
此时,苏玉笙来到了二人的眼前,并坐在了谭惊尘的对面。
在谭惊尘的视线中,一张脸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面前这人的肤色是那样的白,似那种常年不见强光的冷白,整个人则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像,透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气。
最惹人眼的是他的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不是旦角的媚态,而是雄鹰掠过长空的凌厉,同时也有一股韧劲在其中。
他的瞳仁和谭惊尘一样,也是那种极深的墨色,看人的时候总像是隔着层冰,明明是平视,却让人觉得他是在俯瞰。
同时他的眼里还总是带有着一种生命力的忧伤,让人不禁靠近他,心疼他。只有他在与人正常说话时,那层冰才会化开一丝。
他明明整体五官相协调,是一副清秀的模样,却总是时不时地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
此刻,苏玉笙身穿一件素色衬衣,他的身子骨本就偏瘦,这样的穿搭也将他衬得更为清冷。
谭惊尘看着他,又看了他的名字,竟不知不觉地道出:“苏、玉、笙,玉楼天半起笙歌……”
“哦?没想到谭队长还懂戏文?知道我这名字的出处。”苏玉笙有些惊讶。
谭惊尘也被自己的这一反应吓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他不设防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故作淡定答道,“儿时略有耳闻罢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姓谭?”
苏玉笙恭维道:“谭队长说笑了,这津门,谁人不知谭队长的大名,您可是屡破奇案的大功臣啊!”
“这样啊。”
谭惊尘看着苏玉笙,总觉得他有些眼熟,听到他说他自己经常在各个戏台里表演,谭惊尘这才想起来,自己曾与他见过。
刚毕业那会儿,谭耀逸拉着谭惊尘去梨园听戏,当时就是苏玉笙在台上表演,还把谭耀逸迷得不行。
回到家后,谭耀逸就差人查了有关苏玉笙的信息。
谭惊尘疑惑,“你查人信息做什么?”
“怎么了?你不觉得他唱戏的时候很有魅力吗!我决定了,我要跟他成为朋友,看他的年纪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大。”
谭惊尘无语,“你为了跟人家成为朋友就查人家信息?谁教你这样交朋友的方法的……”
“你懂什么,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只有知道了他的信息后,我才能投其所好啊!小爷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想跟一个人成为朋友。”
几天后,谭耀逸拿着一沓资料放到谭惊尘面前,表情惊恐。
“怎么了?吓成这个样子……”
谭耀逸震惊地说:“我的天!苏玉笙这小子真不简单!他竟然是那个‘兽栏’奴隶所里出来的。”
谭惊尘疑惑,轻皱眉头,“什么‘兽栏’奴隶所?”
“你不知道?也对,当时你一心扑在考刑侦专业上,简直就是双耳不闻窗外事。”
谭惊尘:“所、以,那个奴隶所是干什么的?”
谭耀逸来了兴致,“让小爷我来好好给你解释解释吧。
津门的郊外有一座奴隶所,那里关着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或者是被贩卖来的孩子,所长在那里建造了一个竞技场,让小孩子们进行互相博弈,只有赢下来的那一方才有资格体面地活下去。
所谓体面,其实也就是住宿的环境稍微变好了一点,这样血腥又刺激的场面自然也成了很多达官贵人的下酒菜。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投资了这座奴隶所,为的就是能一直有乐子观看。
此外,他们之间还进行押注,赌竞技场上的孩子哪个能赢。
赢的那个孩子会得到奖赏,而输掉的那个孩子大部分是直接被所长击毙,因为他输掉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把押他赢的那位达官贵人也输没了。
达官贵人觉得自己赌输了,便会把气撒到所长身上,有时动不动就撤资。
因此,所长为了杜绝这一情况,便把那些战斗力弱的孩子、轻轻松松就输掉的孩子直接击毙,留下战斗力强的、比较抗打的孩子,这样比赛也会更加精彩。
输掉的那一方的达官贵人看到精彩血腥刺激的对决场面也不会轻易撤资了,不会轻易撒气了,因为他们变态残忍的心态,在孩子们的厮杀中得到了满足。”
谭惊尘听得眉头不禁一皱,心竟然有些隐隐作痛,不免对苏玉笙产生一种没来由的心疼,他竟是从这样的地方里出来的吗……
谭惊尘接着说道:“这样残忍的奴隶所难道就没人管吗?”
谭耀逸无奈道:“现在这世道,上面根本管不住,听说前几年他们试图剿灭这座奴隶所,但是失败了。
毕竟有那么多达官贵人在背面支持这个奴隶所,他们还有权有势,想成功剿灭实在是不容易啊,想想那些孩子,也真是可怜。”
“那你想结交的那位朋友就是这么一步步杀出来的?这么生猛无情?”
谭耀逸让他打住,“说什么呢,你怎么能用生猛无情这种词来形容我的戏子朋友呢!”
“?”
谭耀逸给他解释,“听说他不是杀出来的,而是唱戏唱出来的,这才逃离了奴隶所。
而且我还听说,还有一个孩子跟他一样,也逃离了奴隶所,据说那个孩子是杀出来的,具体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这不妨碍我想跟他成为朋友。”
“你不害怕他有过这样的经历?毕竟他是从奴隶所里出来的,要说不觉得他会养成残酷无情的性格是不可能的。”
谭耀逸否认,“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不觉得知道他有这样的经历后,他变得更加神秘了吗!”
谭惊尘一阵无语,这哪里是什么神秘,这是年少时期内心深处的伤疤,和他一样……
谭耀逸继续,“而且,有这样的经历又不是他的错,即使他的性格里可能难免会有些残酷无情,这也是应该的。
毕竟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如果处处与人为善,对人真诚,这对他自己本身来说,才是真正的残酷无情。”
谭惊尘陷入了一阵沉思,不仅仅是因为谭耀逸的话语,更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
此刻,梨园内,“谭队长?谭队长?”苏玉笙向前微微偏头,看着面前这人。
见谭惊尘没有反应,一旁的张副队拍了他一下,并在他耳边轻声道:“谭哥,你怎么了?”
谭惊尘这才回过神来,反问张副队,“怎么了?”
张副队被问的一脸懵,苏玉笙见状,“谭队长,其实是我发现了一丝异常之处,想着告诉你,但是你,刚刚……好像走神了……”
谭惊尘不免感到一丝尴尬,轻咳一声,“你发现了什么?”
“梅花印记。”
谭惊尘听到此话,这才想起为何他会觉得那盒胭脂的颜色那么熟悉,他的色泽正是和死者额间的梅花印记是一样的。
“哦?苏老板,说说这个梅花印记。”谭惊尘的笔记本摊在膝头,钢笔尖悬在纸面,等着记录关键信息。
苏玉笙指尖在腿上摩挲着,这是他思考时的惯用动作,“谭队长,您还记得柳老板今天演的这出戏吗?他演的是《长坂坡》里的赵云。”
“你想说什么?”
苏玉笙解释,“京剧《长坂坡》中,赵云属生行,一般为俊扮,主要突出其英武帅气。
其扮相通常是戴白色夫子盔,内穿侉衣,扎白硬靠,搭三肩,系红靠绸、靠腿,下穿红彩裤,足穿厚底靴。
面部化装与一般武生类似,两颊红彩不宜过重,水纱纲子不要勒得太高,通常通过眉眼描画来表现他的英气。”
谭惊尘恍然大悟,“你是说……”
“柳老板根本无需梅花印记妆容,它不应该出现在柳老板的戏台上。”
谭惊尘之所以一开始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是因为他以为这是他们这出戏的所必需要画的妆容。
听苏玉笙这么一说,谭惊尘现在也理解自己初见柳玉楼尸体时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正是他额间的梅花印记,与他的整个妆容服饰显得格格不入,这才让他感到不舒服。
现在想来,谭惊尘真是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个重要线索,如果不是苏玉笙的提醒,说不定自己永远也不会发现。
谭惊尘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是凶手画上去的?但是他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这个……我就不知道原因了,这就需要谭队长您去查明了。”说完苏玉笙还给了他一个职业微笑。
他们离戏台很近,苏玉笙的眼神又非常好,正说着,他的视线越过谭惊尘的肩头看向戏台,向上一瞥,便看到了梁上的灯。
他忽然想起什么,“梁上灯的位置有暗钩,柳老板谢幕时总在戏台上的固定位置,作拱手礼时他的袖口和暗钩几乎拉成一条直线,这位置绝不是巧合。”
谭惊尘震惊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灯的位置有暗钩?你什么时候调查的?”
苏玉笙将视线收回,继续看着谭惊尘,“哦,谭队长有所不知,在某些需要‘特效’的场景中,我们会谨慎地使用一些简单的辅助装置,像是暗钩、暗门、滑轮牵引。
哦对,有时还会用到鱼线这种辅助工具,不过这种场景很少就是了,即使是有,我们也尽量去避免使用。”
“避免使用?为什么?”
苏玉笙解释,“因为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更希望通过自己的本事来将这出戏唱出来,而不是依靠工具的帮助。”
“这样啊。”
谭惊尘看着眼前这人,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如果是平时,在他之前所办过的那些案件里,如果有嫌疑人干涉案件,他绝对不会允许。
但是此刻,他竟一点也不讨厌苏玉笙的过度干涉,对苏玉笙一点也不反感,反而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感?
谭惊尘内心深处的声音告诉他,这次破案不能没有苏玉笙。
一旁的张副队看着苏玉笙这样的行为直冒冷汗,OS:哪个嫌疑人像他这样似的,直接带着谭哥的思路走,还推理起来了,而且他还知道柳玉楼的额间画有梅花印记,肯定偷偷看过尸体的样子,这要是在平时,早挨了谭哥一顿吵了。
张副队看了一眼谭惊尘,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的神色很平静,他静静听着苏玉笙的话,时不时地还顺着他的思路推理下去。
张副队被谭惊尘这样的表现吓住了,OS:谭哥怎么……对苏玉笙这么不一样,这还是我认识的谭哥吗?真是活久见啊!
苏玉笙突然反应过来,说到鱼线的话……
他在脑海中思索着自己发现的一切:暗钩,柳老板的位置,再结合自己刚刚无心提出的鱼线。
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诞生,“谭队长,我想知道,暗钩处,和柳老板所穿的戏服里,可都有鱼线?”
谭队长?这样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少了他人的那种奉承感,竟还让谭惊尘感受到了儿时的些许温度。
“你为何会这样问?”
苏玉笙轻轻微笑,“我心里有个猜想,不过需要谭队长解答我的一些疑惑。”
谭惊尘看着他,嘴角不知何时上扬了一个角度,很细微,不易让人察觉,就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暗钩处,和柳玉楼戏服的袖口处确实有鱼线。”而后他还将鱼线在戏服中的具体位置也一并告诉了苏玉笙。
袖口处吗……苏玉笙思考着,谭惊尘在一旁看着他,二人都在各自的脑海里过了一遍有关鱼线机关的线索。
片刻后,二人恍然大梧,同时站起身,他们看向彼此,眼神交织。
苏玉笙露出自己的职业笑容,“看来,谭队长也明白了。”随后,他侧过身,抬手伸向戏台,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而后二人共同登上戏台,站在柳玉楼尸体前,尸体盖着白布,谭队长命人将尸体抬至一旁。
“谭队长,需要我协助你吗?”
“那就有劳苏老板了。”
苏玉笙从道具房拿来鱼线,他将鱼线按照戏服上的位置缠在自己右半边的身体上,而谭惊尘则是扯着鱼线的另一端绕至暗钩。
此时,苏玉笙站在柳玉楼谢幕时的特定位置,按照他的习惯开始作“拱手礼”。
他的双臂向前上方约45度抬起,肘关节接近伸直,此时可以明显地看到鱼线被完全拉直,而且手腕处还感觉到有一瞬间的轻微的拉力。
苏玉笙将自己的感受告诉谭惊尘,谭惊尘立马来到柳玉楼的尸体旁,掀开白布,看向他的右手手腕处,有一个细微的小孔。
他明白柳玉楼是怎么死的了,毒物一定是被凶手利用那两块磁片弄在柳玉楼袖口处的鱼线上,但是为什么没有下毒的载体痕迹?既然有小孔,怎么在现场没有找到类似银针那样的刺破物?
苏玉笙来到谭惊尘身边,他蹲下身,看到自己的鞋上沾了点白色痕迹,他以为是自己踩到的灰,便没有过多理会。
他看向那个小孔,“这是……看来柳老板有很大可能是被毒杀的。”
“是□□中毒。”谭惊尘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水灵灵地、一点没有防备地告诉了他,就好像他不是案件嫌疑人,反而是与自己一同破案的搭档。
苏玉笙思考道:“□□?但是这种毒素需要从马钱子中提取生物碱,这不像我们这里的人所会知道的知识。”
“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谭队长,是这样的,其实我小时候经常受伤,因此就经常去药铺买药,自然就懂得了一些药理知识。”
受伤?是因为在奴隶所吗?谭惊尘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苏玉笙此时看到了柳玉楼袖口处缝着的铁片,“奇怪?袖口处还缝有磁片吗?”
听到他这样问,谭惊尘便将自己关于毒物放置方法的猜想告诉了他。
苏玉笙思考道:“是这样的吗?原来毒是被两块磁片固定的。”
谭惊尘顺着他的话继续向下推理,“但是还有两个问题:其一,柳玉楼为什么没有在表演过程中死去?
其二,戏服里的鱼线应该是提前缝好的,如果鱼线的位置已经固定好,那么从后台到舞台之间的过程中,鱼线机关不会触发吗?柳玉楼不会发现吗?而且,现场也没有使用这么长的鱼线,反而是比我预想的长度要短上好多。”
苏玉笙莞尔一笑,“谭队长,这次看来需要我来为你解除疑惑了。”
谭惊尘看到苏玉笙的笑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像是冰天雪地里,一个人在你身边,点亮了一根火柴送给你,让你感觉到安心。
苏玉笙将自己的推理娓娓道来,“对于第一个问题,柳老板饰演的是赵云。
在表演《长坂坡》时,赵云的动作多为挥枪、翻身、亮相等,手臂活动方向以横向挥舞、前后摆动为主,多此类大开大合的动作,手臂极少同时向前上方高举到45度以上并完全伸直。
而且,这条鱼线应该是有冗余的,这段冗余让柳老板在唱念做打、抬臂到肩平以下的任何动作里,鱼线始终处于松弛状态,凶手应该提前就计算好这段冗余的长度了,使柳老板的抬臂幅度不足以把这段冗余吃光。
此外,两片磁片缝在袖口处,形成一个类似锁扣的装置,将毒物完全贴在内衬,再加上鱼线的冗余长度,即使柳老板跑圆场、舞枪、翻跟头,惯性再大也不会将磁片崩开,毒物自然也不会掉。
而拱手礼时,假设我们将暗钩的位置当作一个锚点,按照这样的鱼线机关,柳老板拱手时,锚点、袖口、毒物三点的位置近似成一条直线,鱼线此刻触发绷紧,微型磁吸锁扣此时被触发,毒物便以一种方式进入了柳老板的体内。
而第二个问题,我推测,在后台时,凶手事先将鱼线临时挂在更低、更靠前的‘临时锚点’处,像是侧幕条、灯杆这些地方,等到柳老板即将登台的前一刻,再把鱼线从‘临时锚点’快速挂到‘正式锚点’处。
此时光并不是很强,且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柳老板身上,并不会有人注意到暗钩和鱼线。”
谭惊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一切都是凶手根据柳玉楼拱手时的位置精心计算好的,为的就是让他一击毙命。”
苏玉笙看着谭惊尘,觉得他有些眼熟,但是他也没有多想,可能是自己之前在那个戏台见过他吧,“看谭队长的样子,这是想明白了?”
“是的,不过还是多亏了你,多谢。”谭惊尘向他微微点头。
“不必客气,毕竟……柳老板也是我为数不多比较有默契的搭档,我也想早日找到凶手。”
但是在此前,谭惊尘便听闻,柳玉楼经常会因苏玉笙抢了自己的风头,而心生嫉妒,在暗地里诋毁他,苏玉笙怎么、怎么还这么为柳玉楼着想?谭惊尘心里挣扎,终是没问出心中的疑惑。
“没想到苏老板还有这样的胸怀!”而后谭惊尘又紧接着说:“手法大致是解开了,但是你先前提到的关于梅花印记的疑惑还没有解开。”
苏玉笙也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总觉得那个梅花印记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