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归途》砚北生花

8、第 8 章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体育课铃声自带解放属性，将两个班的学生从理论课的桎梏中释放出来，体育老师做完简短的队列练习和体训后，便挥手放羊。十六班和二班的学生迅速在篮球场上泾渭分明地聚集起来，女生们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两队，站在各自的场边，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塑胶场地的味道和隐隐对抗的荷尔蒙。

　　因为同为学校篮球队常客，顾杰、尤一他们和沈贺、王迁、陈俊义几人也都互相认识，气氛虽谈不上多友好，但都还算客气。

　　“楚萧，这边！”尤一大嗓门地招呼着楚萧，楚萧应声走了过来，视线却落在了对面球场热身的沈贺，当那带着几分戾气的脸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于宁的日记片段、抽屉里的伤药、奶奶绝望的眼泪……所有画面碎片般闪过，楚萧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

　　顾杰一直用余光注意着楚萧，看到他定定地看着沈贺，眼神冰冷得吓人，心中莫名一紧，等尤一喊完，顾杰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也朝着楚萧开口：“楚萧……一起呗？”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楚萧被顾杰的声音拉回现实，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他收回盯在沈贺身上的目光，转向顾杰，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声音依旧清冷，但至少给了一个明确的回应。

　　哨声响起，比赛开始。

　　场上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陈俊义率先发力，凭借一身蛮力试图强打内线，但被郭洋死死卡住，强行出手打铁，李茂抢下篮板，迅速甩给外线的尤一，尤一运球快速推进，一个假动作晃开王迁的逼抢，眼观六路，猛然间一个漂亮的击地传球。

　　球穿过人群，落入刚跑到三分线右侧四十五度角的楚萧手中。

　　“好传！”顾杰忍不住喊了一声，楚萧接球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调整重心，他起跳、抬腕、拨指，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迅捷，篮球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干净利落地唰入网窝。

　　“哇哦！！”场边十六班的女生瞬间爆发出尖叫和掌声，王雪雪激动地扯着旁边赵敏的袖子，满眼星星：“啊啊啊，好帅，楚萧好帅啊赵敏你看到没有！”赵敏抱着手臂，表情酷酷地，眼神却一直没离开球场：“嗯，还行吧，准头不错。”周冉则跟着人群喊了一声：“漂亮，三分！”

　　站在七班女生队伍前排的陈俊义，正好捕捉到周冉这一声赞叹，还是对着进球的楚萧喊的，他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狠狠瞪了周冉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你居然给别的男人加油，有没有点当别人女朋友的自觉？的愤怒，可惜，周冉从始至终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七班这边，张书雪的目光也忍不住被光芒四射的楚萧吸引，旁边的表妹张念更是捂着脸小声尖叫：“姐！你看你看，那个楚萧，真的太帅了！”张书雪迅速瞥了一眼眼带冷笑的沈贺，强压下心里的波动，轻哼一声：“喜欢就去追啊，光叫有什么用。”

　　张念脸一红，小声道：“我怕他看不上我嘛……”

　　张书雪斜睨她一眼：“怕什么？要是真不答应，有沈贺在，他敢不答应你？你忘了于宁的下场？”张念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没再吭声。

　　比赛继续，楚萧并没有像其他队员那样频频呐喊或显露出过分的兴奋，他冷静地在场上移动，传球、跑位、协防、偶尔精准的中投或突破分球……每一个动作都简洁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却也总能出现在需要的位置。

　　他对沈贺的特殊关照也极其隐蔽，每当沈贺持球试图单打时，楚萧总会第一时间协防到位，利用身高臂展干扰，动作干净却极具压迫力，几次让沈贺的突破或投篮变得极其别扭，沈贺被防得异常烦躁，火气渐旺，开始有小动作，用手肘顶撞、用身体冲撞楚萧，嘴里也开始不干不净地骂着，楚萧则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用更坚固的防守予以回应。

　　顾杰打得尤其投入，作为小前锋，他速度快、爆发力强。在一次快攻反击中，他矫捷的带球冲过半场，面对沈贺和另一个七班球员的前后夹击，千钧一发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切入篮下空档，

　　就是现在。

　　顾杰脑中灵光一闪，完全没有犹豫，用一个带着强烈信任感的眼神作为信号，手腕一抖，球越过沈贺张开的手臂，高速旋转着飞向了切入底线的楚萧，

　　楚萧接球、屈膝、起跳，篮筐近在咫尺，但他并没有选择简单的扣篮或者低手上篮，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直接攻框时。

　　只见他腰腹猛然发力，在空中不可思议地将身体完全侧拉，几乎是平行于篮筐，同时持球的手从篮筐右侧伸展到了左侧，手腕一抖，用一个极为丝滑、极具欺骗性和观赏性的，高手上篮动作，手指轻柔地将球挑拨出去。

　　篮球轻巧地擦板，乖乖落入网袋。

　　“卧槽！！！”

　　这个动作太舒展，太出乎意料，太有想象力了，整个球场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十六班这边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顾杰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没预料到楚萧能用这种方式终结，他指着楚萧落地的身影，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操作？太TM神了吧！！！”

　　旁边的尤一正和楚萧击完掌，闻言扭头看到顾杰激动得快跳起来的样子，得意的大声接道：“这！就是！爱！情！！懂不懂！”

　　顾杰被这句玩笑怼得面红耳赤，热血上涌，刚才看进球的激动瞬间转化成了炸毛的羞恼，抬手就作势要打尤一：“沙雕，滚啊！”两人闹作一团，刚才那个匪夷所思的进球带来的震撼和兴奋，以一种更青春喧嚣的方式释放出来，楚萧听到后面的动静，并未回头，嘴角却向上弯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最终哨响，十六班技高一筹，加上楚萧这个强援，拿下了这场友谊赛，某种程度上是沈贺被楚萧防得心态爆炸，欢呼和叹息交织。

　　比赛结束，汗流浃背的球员们互相击掌，顾杰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为刚才楚萧那记梦幻拉杆砰砰跳着，他鼓起勇气，抹了把汗，向刚被几个队员围住的楚萧：“楚萧，刚才……那球传得……还行吧？你接得真漂亮！”

　　楚萧接过别人递来的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他听到顾杰的话，侧过脸看向他。汗水顺着他光洁的额头和冷白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依旧清冽。

　　楚萧点了点头，只给了一个言简意赅的回应：“嗯，接得很舒服。”

　　顾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有欢喜，也有点小小的失落，这就没了？他还等着更多呢！但至少……这是楚萧对他说的……算是第二句话？虽然短得要命，而且大概主要是评价球……

　　楚萧的目光透过层层人群，冰冷地扫了一眼正被王迁和陈俊义簇拥着脸色阴沉盯着这边的沈贺，那眼神里只有纯粹审视和一点点不服输，然后他收回目光，对着尤一等人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告别，便拿起自己的外套，转身走向场边，将身后喧嚣的球场和顾杰热切的目光都甩在了身后。

　　顾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微凉的矿泉水瓶，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刚才因为进球和搭话成功而生出的一点点雀跃，又被这人的冷淡迅速扑灭了大半，初步建立的连接，如此薄弱，却又像一粒种子，悄然落在了少年悸动的土壤里。

　　日子像沙漏里的细沙，悄无声息地滑过一周。对于顾杰而言，生活似乎多了个固定节目，观察前桌。

　　最初的惊讶和好奇褪去后，演变成一种习惯，课间休息的喧闹声中，顾杰会一手支着下巴，眼神不自觉地就黏在了前方那个挺直单薄的后背上。楚萧伏案解题时，后颈会随着书写微微起伏，或者侧头看向窗外时，下颌线绷出清晰流畅的弧度，顾杰常常就那样望着，思维跟着跑马，直到楚萧一个细微的动作或旁边尤一的大嗓门把他惊回神。

　　他的观察无声无息，却又细致入微。

　　几点到校？顾杰发现，无论刮风下雨，楚萧总是雷打不动地在早读开始前十五分钟踏入教室，然后拿出书本预习或者安静地看一会儿自己的书，顾杰伸长脖子偷偷瞟过，不是艰深的外文原著就是厚厚的历史传记。

　　带什么水？保温杯似乎是他的固定伴侣，偶尔会换成超市里最普通的瓶装矿泉水。

　　看什么书？除了课本和习题册，他还会拿出一些明显不是教材的书，有时是封面设计极其简约的书。

　　更让顾杰心跳失衡的时刻，是当老师在课堂上点名楚萧回答问题的时候，那些在顾杰听来就跟天书一样的难题，在楚萧口中总能条理清晰地被化解。每当这时，顾杰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听着楚萧不疾不徐的分析、严谨的推导，看着他在黑板上写下清晰漂亮的板书，感受着周围同学投去的、带着惊叹和折服的视线……顾杰的心跳会在胸腔里擂动，伴随着一种隐秘的、与有荣焉般的满足感，虽然这荣光与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楚萧本人对此几乎毫无察觉。

　　至于那个坐在他身后、上课经常趴着补觉、偶尔会弄出点小动静的顾杰？在楚萧专注于自己世界的里，顾杰的身影等同于教室后窗模糊的背景色，顾杰那些自以为隐蔽的注视、因为屏息而略显粗重的呼吸、课桌下偶尔踢到他椅腿的小动作……都被楚萧自动过滤掉了。

　　他的世界壁垒森严，里面装着沉重的往事、既定的目标和堆积如山的书本。

　　顾杰的观察没有激起任何涟漪，而楚萧，却连顾杰什么时候趴在桌上进入了梦乡都不知道，两颗不同的星辰，在同一个宇宙同一间教室的咫尺之间，遵循着各自截然不同的轨道，一个在寂静中燃烧，一个在无声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