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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杂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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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堂测验的成绩很快出来了,薄薄的卷子带着油墨和红色墨水的混合气味,被课代表面无表情地分发下来,像下达某种无声的判决。毫无悬念,程清响又是垫底之一。
卷面上大片刺眼的空白和寥寥几个红叉显得格外凄凉,选择题部分甚至有几个明显是瞎蒙的答案被狠狠划掉,透露出答题者当时的纠结和最终的自暴自弃。
分数栏那里,一个鲜红而孤零零的数字“42”像是烙铁一样烫在纸上。
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手指敲着那份成绩单,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最后在程清响那片区域停留了片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在班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同学“态度极不端正”,“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对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和进取心”,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小鞭子,抽在空气里,让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程清响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用那支画着摇滚标志的笔,在草稿纸的边缘胡乱画着扭曲的音符和跳跃的节奏线,老师的批评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左耳进右耳出,模糊而遥远。
这种程度的训斥他早已免疫,甚至能在心里默默附和:对啊,就是没心思,就是没规划。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沈闻竹那天冰冷的反应。
那种纯粹的、不针对任何一方、仿佛只是被低等生物的无意义争斗打扰了清净的厌烦,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程清响的认知里。它比孙骏韩那些充满竞争意味的嘲讽更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沈闻竹,以及孙骏韩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孙骏韩至少还会因为成绩、因为排名这种“同一体系”内的东西和他发生争执,而沈闻竹,连这种争执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和制造噪音,是另一个维度、另一种规则下的彻底漠视。
这种认知让程清响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处发泄的烦躁。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坚不可摧又冰冷无比的棉花上,对方毫发无伤,自己却憋闷得慌。他急需做点什么,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来排遣这种黏腻不爽的情绪。
下午放学铃一响,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桌椅碰撞声、喧哗声、收拾书包的哐当声混成一片。王浩抱着篮球咋呼呼地冲过来搂他脖子:“响哥!快点!占场子!”程清响却一反常态地挣脱开,把桌上那几张画满涂鸦的草稿纸胡乱塞进书包,拉链只拉了一半,语气敷衍:“你们先去,我有点事,一会儿再来。”
“啊?什么事比打球还重要?”王浩一脸不解。 “屁话多,赶紧去,别让人把场子占了。”程清响挥挥手,抓起书包甩到肩上,逆着涌向门口的人流,从教室后门钻了出去。
他没有去操场,而是绕过了主教学楼,沿着一条少有人走的、铺着陈旧石板的小径,走向位于校园一角的艺术楼。
艺术楼后面,有一处几乎被废弃的露天平台,原本是连接老教学楼和艺术楼的通道,后来新综合楼盖好,主要的通行路线改变,这里就鲜少有人来了,成了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平台上堆着些破损的旧桌椅、断了腿的画架、蒙着厚厚灰尘的石膏像,角落里甚至从砖缝中长出了顽强的杂草,在夕阳下透着荒凉的生命力。
但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起伏的城市轮廓线和更远处黛色的山影,而且足够安静,只有风声和偶尔掠过的鸟鸣,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程清响对这里轻车熟路。他走到平台入口——一扇常年锁着、但旁边有扇窗户插销坏了的矮窗前,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便单手一撑窗台,利落地翻了过去,轻巧地落在布满灰尘和落叶的平台地面上,激起一小片细小的烟尘。
夕阳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他走到平台边缘,靠着锈迹斑斑、甚至有些扎手的金属栏杆,从校服外套内侧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银色的、被摩挲得表面有些发亮、边缘甚至微微泛出黄铜色的口琴。
这是他小时候父亲送的生日礼物,不是什么名牌,只是普通的复音口琴,但音色却意外地醇厚温暖。
他不像吉他那样经常在人群里拿出来耍帅,口琴更像是一个私密的、只属于他自己的伙伴,承载着他许多无法用言语表达、也不愿与人分享的情绪。冰凉的金属琴格贴上嘴唇,带来一种熟悉的慰藉感。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风带着远处隐约的喧闹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拂过他的面颊,吹动他额前的发丝。然后,他将口琴稳稳地持住,胸腔微微共鸣,一段舒缓而略带忧郁的旋律便从他唇间流淌出来,融入黄昏的空气里。
不同于吉他弹奏时的流畅和外放,口琴的声音更显质朴、内省,带着天然的怀旧和色彩。他完全是即兴吹奏,旋律随心而动,没有乐谱,甚至没有明确的主题,只是跟着感觉走。
气息通过小小的琴格,化作时而低沉如耳语、时而清亮如叹息的音符,描绘着无人知晓的内心图景——有对晦涩未来的迷茫,有对周遭喧嚣和单一评价体系的些许厌倦,也有深藏于心的、对某种纯粹、遥远美好的朦胧向往与坚持。每一个滑音、每一个气震,都带着细微的情绪波动。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给他平日里总是显得散漫不羁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总是带着笑意或不耐烦神采的眼睛此刻轻轻阖着,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静的阴影,神情是罕见的专注和沉静,与课堂上那个昏昏欲睡、测验垫底、被老师训斥“毫无进取心”的学渣形象判若两人。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灵魂仿佛暂时抽离了那个令人烦躁的现实,在旋律构筑的私密空间里自由呼吸。他没有注意到,在艺术楼三楼,一扇久未开启、玻璃上蒙着厚厚灰尘、角落里还挂着残破蜘蛛网的窗户后面,悄然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沈闻竹是来找一本绝版的物理竞赛参考书的。图书馆的检索系统显示没有,他隐约记得有同学提起过,或许艺术楼顶层的旧资料室里可能会有遗留的、未被清理掉的旧书。
他避开放学后喧闹的人群,独自一人穿过寂静的走廊来到这里,却意外扑空,资料室的门紧锁着,锁孔都生了锈,显然早已废弃。
他微微蹙眉,正准备转身离开,一阵不算强劲但持续的风,恰好穿过走廊的窗户,送来了楼下隐约却清晰的口琴声。
旋律很特别,不像是他听过的任何一首熟悉的流行曲调或古典乐章,带着明显的即兴色彩,结构松散却异常流畅而富有情感,有一种自由随性的叙事感。
吹奏者的技巧算不上多么精湛绝伦,偶尔能听出气息转换间的微小瑕疵,但乐感极好,对节奏和旋律的把控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每一个音符、每一次停顿都仿佛敲击在某种难以言喻的、直抵人心的节奏点上。
鬼使神差地,他那总是专注于公式和定理的大脑,被这意外闯入的、带着温度的声音稍稍牵动了一下。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耳,然后循着那断断续续却顽强钻入耳中的声音,走到了走廊那扇积着灰尘的窗户边,悄无声息地向下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吹奏口琴的人。
程清响?
沈闻竹淡漠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错愕的情绪。眉梢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个吵闹的、浮躁的、课堂上不是睡觉就是走神、被老师批评“毫无进取心”的、成绩稳定垫底的后排男生?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能和孙骏韩争执起来、被他评价为“除了制造噪音,一无是处”的人?
此刻,他安静地靠在锈蚀的栏杆上,姿态甚至显得有些孤单,夕阳如同舞台追光般勾勒出他异常专注的侧脸轮廓,悠扬而带着些许孤独意味的、绝称不上是“噪音”的旋律,正从他唇边那把小小的、闪着微光的口琴中流淌出来,与这废弃平台的寂寥背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矛盾和张力的画面。
巨大的反差让一贯冷静、善于分析的沈闻竹一时之间有些怔忪,大脑似乎需要额外几秒钟来处理这信息不符的画面。
他听不懂程清响吹奏的具体内容,也无意去解读其中的故事性,但那旋律里蕴含的某种真实情感,那种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摒弃了所有外界干扰的沉静状态,与他平日表现出来的喧嚣浮躁形象截然不同,形成了一种近乎撕裂的对比。
这绝非“制造噪音”。
这甚至……称得上是一种原始而真挚的音乐表达,一种被粗糙外壳包裹着的、不经意流露出的天赋。
沈闻竹站在原地,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没有推开窗户(那灰尘也让他不想触碰),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像一个沉默的、隐藏在幕布后的旁观者,透过不甚明亮的玻璃,注视着楼下那个仿佛被偷换了灵魂的、陌生的程清响。
他的目光从对方微微颤动的睫毛,落到稳定持琴的手指,再到被夕阳照亮的那一小片专注的眉眼。
他想起了那天在音乐教室门口,程清响抱起吉他时瞬间变换的气场,以及那流畅动人、极具感染力的演奏。
所以,那并非偶然的灵光一现。
这个看似一无是处、只会吵闹的学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或许被他自己也刻意隐藏的领域,拥有着令人惊讶的才能和……某种意想不到的深度。一种与分数和排名完全无关的、鲜活的存在。
口琴声还在继续,悠扬婉转,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淡淡的怅惘和自由,在空旷的平台间轻轻回荡。
沈闻竹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心里那堵名为“偏见”和“漠视”的冰墙,似乎被这意外闯入的、带着温度与情感的乐声,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缝隙。
他原本打算立刻离开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颤动的尾音消散在风里,程清响放下口琴,望着远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层,长长地、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般地舒了口气,胸中的郁结仿佛都随之吐出。
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略带散漫和无所谓的神情,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腮帮,随意地将口琴在校服上擦了擦,小心地放回内兜,然后弯腰拎起扔在地上的书包,准备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向上看。
沈闻竹这才悄然向后退开,离开了窗边,脚步声被走廊厚积的灰尘吸收,无声无息。
走下艺术楼空旷的楼梯时,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步态依旧沉稳,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只倒映着公式和文字的眼睛里,却多了些难以分辨的、细微的复杂神色,像是在解一道步骤繁琐、变量突然增加的难题。
程清响……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和扁平。
这个意外的发现,像一颗投入万年冰湖的小石子,虽然微小,未能激起多大的可见波澜,却实实在在地打破了湖面那一贯的、完美的平静,荡开了一圈极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涟漪。
杂音,或许并非都是无意义的噪音。
有时,也可能是一段被忽略的、来自另一个频道的独特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