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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壁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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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中学的校园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但对于高二(三)班而言,新转来的沈闻竹无疑是一颗持续散发着冷气和谜团的恒星,引力巨大,却无人能够真正靠近。他像一颗被强行纳入陌生星系的行星,遵循着截然不同的轨道,周身笼罩着无法穿透的星云。
林与薇作为文艺委员,肩负着筹备不久后校园艺术节班级节目的重任。课间,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弥漫着粉笔灰和少年气息的空气里投下斑驳的光柱。
她想到沈闻竹那一中来的光环和冷峻出众的外表,觉得若能说服他参与,无论是诗歌朗诵还是乐器表演,都绝对能成为亮点。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站在聚光灯下,无需多言便能吸引所有目光的画面,那绝对能为班级挣足面子。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带着几个同样被沈闻竹的神秘感和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庞所吸引、内心小鹿乱撞又充满好奇的女生,再次走向沈闻竹的座位。她们的脚步在略显嘈杂的课间教室里显得有些迟疑,却又被一种近乎探险的兴奋感推动着。
沈闻竹的座位在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像一个被无形力量隔离出的孤岛。他正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留下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整个人陷在窗外涌入的大片光线里,却奇异地没有沾染上多少暖意,反而像是吸收了所有光亮,再转化为更深的冷寂。
“沈闻竹同学,”林与薇脸上挂着尽可能亲切、甚至带点讨好的笑容,声音放得比平时更柔缓,生怕惊扰了什么,“我们班在准备艺术节的节目,大家都觉得你刚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熟悉一下……你觉得……”
“没兴趣。”不等她说完,沈闻竹便头也不抬地打断,目光依旧停留在摊开的那本厚厚的、印着某大学出版社logo的物理竞赛题集上。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正握着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金属外壳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着一道复杂的力学题,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拒绝一份多余的、塞到手里的广告传单,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烦躁都吝于表现,只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漠然。
林与薇脸上精心准备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瞬间冻结的湖面,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全被这堵冰冷的墙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带来一阵难堪的窒息感。她身边的女生们也收敛了笑容,互相交换着尴尬的眼神,有人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角,有人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呃……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其实很有意思的,而且……也许有你擅长的项目呢?比如钢琴?或者……”林与薇试图挣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她甚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那双看起来非常适合在琴键上跳跃的手。
沈闻竹终于抬起眼。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扫过她们,瞳仁颜色极深,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的折射,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让几个女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的视线在林与薇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仿佛只是确认一下说话的对象,然后清晰地、缓慢地重复:“我的时间有别的安排。抱歉。”
这声“抱歉”说得毫无歉意,反而像是一道明确又冰冷的逐客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悻悻然地、脚步匆匆地离开这个低气压中心。回到自己的座位区域,林与薇忍不住小声向同伴抱怨,语气里带着挫败和一丝委屈:“也太难沟通了吧……好像谁都要巴着他、求着他似的。” 一个女生低声附和:“就是,傲什么嘛……”但声音里多少有点底气不足,毕竟那张脸和那种气质,确实有傲的资本,只是这资本太过冻人。
孙骏韩在一旁听到了她们的抱怨,从他那堆摞得整整齐齐的教辅书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热脸贴冷屁股,自找没趣。”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小圈人听见,带着一种先知般的优越感和对“学渣”兼“活跃分子”林与薇等人行为的不屑。
这一幕,程清响从头到尾看在眼里。他正歪歪扭扭地靠着椅背,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到过道上,一只脚还勾着快掉下去的白色板鞋。他手里转着一支用了半旧、印着某个摇滚乐队标志的黑色中性笔,用笔帽一下下无意识地戳着桌面,发出轻微却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他对沈闻竹的拒绝毫不意外,甚至觉得林与薇有点天真和一厢情愿。
那座冰山要是那么容易融化,就不叫冰山了。他早就注意到,沈闻竹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和竞赛书,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与娱乐、社交相关的东西,甚至连耳机都没有——他似乎完全隔绝于这个年龄该有的喧嚣之外。
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在沈闻竹斩钉截铁地说出“没兴趣”的时候,他那只握着笔的、原本稳定无比的手,食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蹭过了纸面。
虽然他的表情依旧冷漠得像终年不化的冻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但程清响却莫名觉得,那种抗拒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没兴趣”或者“时间安排”,更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近乎本能的、对融入集体和暴露在公众目光下的排斥。
他在害怕什么?还是单纯觉得这些活动毫无意义,纯粹浪费时间?程清响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像解一道有趣的谜题一样,分析起沈闻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每一次短暂的停顿、每一道看似毫无波澜却可能深藏暗流的目光。
沈闻竹的独来独往愈发明显。午餐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食堂最角落、靠近洗碗池和倒饭桶的那个固定位置,那里光线相对昏暗,人也最少。他吃饭的速度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奇异的条理感:咀嚼的次数、夹菜的顺序都显得规整而高效,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必要的生理任务,而非享受。
有人曾试图鼓起勇气坐到他旁边,他虽不会出声驱赶,但周身散发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气足以让任何想搭讪的人在他对面坐下不到三十秒就如坐针毡,最终讪讪地端着盘子离开。
他的世界似乎只有书本、习题和……程清响不确定那是什么,但绝不包括实验中学的这些“普通”同学和“无聊”的集体活动。程清响甚至怀疑他是否记得班上大多数人的名字。
程清响自己的生活则完全是另一幅图景。课间,他的座位周围总是教室里最热闹的漩涡中心之一。王浩会大呼小叫地扑过来跟他分享手机里最新发现的搞笑视频,周洲会拿着画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跑来“求救”,还有其他几个哥们,会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讨论昨晚游戏的战绩、NBA最新赛况或者隔壁班哪个女生最好看,吵吵嚷嚷,充满汗水和活力的气息。程清响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散漫和天生的幽默感很能带动气氛,常常一句话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的桌肚里塞着可能从来没翻完过的漫画书、皱巴巴的乐谱草稿、吃了一半的零食,与沈闻竹那张整洁得如同无人使用的课桌形成了惨烈对比。
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在教室前后形成鲜明对比,一边是灼热的夏日海滩,另一边是寂静的极地冰原,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坚固无比的壁垒,泾渭分明。
程清响偶尔会在和朋友的打闹间隙,或者在一片哄笑声稍稍平息的空当里,下意识地停下动作,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落在那片安静的“孤岛”上。
他看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恰好洒在沈闻竹低垂的眼睫上,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勾勒出他专注而疏离的侧脸轮廓,那种极致的安静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反而生出一种近乎圣洁的、易碎的孤独感。
那一刻,程清响心里会升起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那不再是单纯的讨厌或好奇,也不是孙骏韩那种带着嫉妒的敌意,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情绪?虽然他知道沈闻竹可能根本不需要,甚至会对这种情绪报以最大的不屑和嘲讽。沈闻竹看起来强大又自我完备,像一颗不需要环绕卫星也能自行运转的星球。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一个人一直这样,把自己缩在坚硬的壳里,拒绝所有的热闹和可能,不会觉得……寂寞吗?那种哪怕身处人群也仿佛置身旷野的冰冷,真的舒服吗?
然而,这种微妙的、带着点自作多情味道的感触,很快就会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打碎。
下午的数学课进行了一场随堂小测验。题目对于认真听讲的学生来说并不算难,但程清响前一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抱着他那把旧吉他,反复琢磨一段突然钻进脑子里的新旋律,手指在虚拟的琴弦上按压直到发疼,根本忘了复习数学这回事。卷子发下来,那些函数符号和几何图形在他困倦的眼里都跟天书一样,扭曲而陌生。
他咬着笔帽(笔帽上留下了几处细微的牙印),凭着残存的记忆和强大的瞎蒙能力胡乱填了几个选择题,后面的大题基本一片空白,只在“解”字后面写了几个可能相关的公式,然后就对着卷子发呆,在草稿纸上画起了五线谱和小蝌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坦然,甚至还有闲心欣赏了一下自己刚才即兴画出的音符,觉得节奏感不错。
交卷后,王浩哭丧着脸过来跟他对着答案,结果发现程清响比自己错得还离谱,选择题几乎完美避开了所有正确选项。
“响哥,你这发挥也太稳定了。”王浩哀叹,一把搂过程清响的脖子,“下次抄你的我得反着看了。”
前排的孙骏韩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刚刚和自己同桌对完答案,脸上正洋溢着全对(或者接近全对)的自信光彩。他回过头,手肘撑在程清响堆着杂物的桌面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嘲讽:“稳定垫底也是一种本事啊,程清响。起码不会被老师寄予厚望,压力小,活得轻松,是吧?”他刻意拖长了“轻松”两个字,语气里的讥诮浓得化不开。
他的话引得周围几个成绩中游、同样考得不太好又有些心虚的学生发出几声尴尬的、低低的窃笑,不知道是在笑程清响,还是在笑孙骏韩的刻薄,或者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
程清响脸上的懒散笑容瞬间消失了,脸色沉了下来。他可以自嘲,可以不在乎分数,但不代表喜欢被人当众这样奚落,尤其是被孙骏韩这种把成绩当作人生唯一价值标尺、并因此自觉高人一等的人。他甩开王浩的胳膊,坐直了身体。
“关你屁事?”程清响冷声道,声音里没了平时的戏谑,带着明显的火气,“考得好很了不起?下次月考别又被新来的压下去。”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后方沈闻竹的方向。这话精准地戳到了孙骏韩的痛处——上次月考他被沈闻竹以绝对优势碾压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孙骏韩脸色猛地一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瞬间拔高,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你!……我至少不像某些人,烂泥扶不上墙,除了会点吵死人的歪门邪道,还会什么?将来能靠这个吃饭吗?”他轻蔑地扫过程清响桌肚里若隐若现的乐谱,攻击范围直接扩大到了程清响视为重要爱好的音乐。
“歪门邪道?”程清响嗤笑一声,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总比你这种除了分数一无是处、脑子里只剩下做题的机器强!你的人生除了排名榜还有别的东西吗?”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说谁是做题机器?!”孙骏韩也嚯地站起身,脸涨得通红,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他身材比程清响瘦小一些,但怒气让他看起来颇有气势。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冲突一触即发,周围的同学都屏息看着,没人敢上前劝解。林与薇张了张嘴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看到孙骏韩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和程清响罕见的冰冷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稳、毫无起伏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像一盆零下几十度的冰水,兜头浇在即将燃起的火苗上,瞬间将所有的喧嚣和怒气都冻结了。
“吵死了。”
是沈闻竹。
他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看到一半的英文原版书,整理好了下一节课的课本,将它们在桌角码放得整整齐齐,边角对齐,一丝不差。他正皱着眉看向这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是全然的厌烦和不耐,仿佛不是在看着两个即将起冲突的同学,而是在看一群毫无意义、只会制造噪音的麻雀或者夏蝉。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暖不透他眼底的寒意。
“要吵出去吵。”他语气冰冷,没有丝毫要劝架、调解或者站队的意思,纯粹的驱逐,只因为噪音打扰到了他沉浸的世界,侵犯了他划定的安静界限。他甚至没有特意针对谁,那种平等的不耐烦反而更具杀伤力。
孙骏韩和程清响都是一愣,酝酿到顶点的怒气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发出可笑的漏气声,僵在原地。
孙骏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沈闻竹这种完全无视他们争执内容、不评价对错、只嫌他们吵闹打扰了自己清净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这种彻底的漠视,比直接的驳斥或偏袒更让他感到难堪和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仿佛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噪音源,而不是一个优等生在教训“差生”。
程清响也是瞬间哑火。他没想到沈闻竹会开口,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他原本那点被孙骏韩挑起的、真实火气,瞬间被这种更高级别的、降维打击般的“无视”给冻住了,只剩下一种荒谬和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难道真的吵到外面的鸟了?
沈闻竹说完,便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驱赶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多一秒的注意力都是浪费。他重新拿起那本厚厚的英文书,翻到之前看的那一页,修长的手指抚平书页的角落,再次沉浸进去,周遭的一切,包括两个僵立着、怒气未消却无处发泄的人,都成了无关的背景板。
一场小小的冲突,就这样被他一句冰冷的、毫不客气的抱怨生生掐灭,留下一种无比尴尬和诡异的寂静。
孙骏韩憋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闷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狠狠瞪了程清响一眼,像是要把所有账都算到他头上,悻悻地、几乎是发泄般地猛地转回身,撞得自己的桌子哐当一响。
程清响也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一头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重重地坐了下来,椅子又发出一声呻吟。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和憋屈。沈闻竹这算是……变相给他解围了?虽然这解围的方式让人极其不爽,甚至比和孙骏韩打一架还让人郁闷。自己仿佛成了和孙骏韩一样的、被他嫌弃的吵闹源之一。
他忍不住又看向沈闻竹。对方却早已沉浸回自己的世界,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骚动、争吵、以及他那句冰冷的干预,都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轻轻一吹便散了,未曾在他那片冰原上留下任何痕迹。阳光依旧洒在他身上,他却像一座永远晒不暖的冰雕。
壁垒依旧坚固,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晰。那座冰山只是偶尔因为被噪音干扰而显露出一丝不耐,并未对墙这边喧嚣而鲜活的世界产生任何真正的兴趣或关注。
程清响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观察、那些猜测、那些近乎怜悯的情绪,或许真的只是自作多情和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然后用力拍了拍旁边还在发呆的王浩:“喂,下节体育课打不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