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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1996年8月17日晴
      到达的时候,太阳的光线变得金黄金黄的,已经是黄昏了。我开始寻找那个熟悉的面孔,希望能够找到她。
      人群里忙忙碌碌的,大家都着急着下班回家,车流驮着时间慢慢的走着,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下班回家的人们。
      我毫无目的的走着,之后,我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蓝白格的连衣裙,扎着低马尾,是母亲的身影。
      当我正要走上前去,想要和她搭话,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母亲,好像女人变成了母亲以后,名字就变成了妈妈。
      没办法,如果冒然的跑到母亲面前,也许会被母亲当做一个怪人一样的看待。我便决定在原地等待。
      这是一个不大的公园,有假山,小小一片的人工湖,还有在公园遛弯跳舞的老头老太太们。不对,这个公园怎么这么熟悉?我突然想到,这是阿卡带我来划船的地方。那个母亲经常带她来的地方。我想这个公园,对于阿卡来说,一定意义非凡。也许承载着她很多难忘的、温暖的回忆。
      母亲一个人,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着谁。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个瘦高的青年拿着两个冰淇凌走到母亲面前。
      啊!是阿卡的父亲。他的头发梳的很整齐捋顺,和他中年时候乱糟糟的,掺点白发的头发完全不一样。这个时候的父亲,头发还是黑亮黑亮的,表示他还很年轻。
      母亲很开心的笑着接下他手里的冰淇凌,两个人开始围着公园走走停停。我像小偷一样的跟在她们后边,在别人看来,我也许还有点猥琐,很不自然,毕竟第一次跟踪人。
      “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买了两张票,新上映的泰坦尼克号。”
      “想不到,你还挺洋气的。”母亲说道。父亲很腼腆的笑了。
      “淑敏,过些天就是我爸生日了,我带你去见见我家里人吧。”
      母亲的脸立刻红了,“那我可要好好准备准备了,你可得帮着我。”
      “那当然了,我爸妈肯定喜欢你。”
      “到时候我给叔叔阿姨带点什么过去啊?”
      “给她们买点补品水果就行,不用太麻烦的。”
      “那怎么行,第一次见,肯定得留个好印象,不是吗?这样吧,你陪我挑件好衣服给阿姨,然后挑双皮鞋给叔叔。”
      “好,我听你的。”
      听到她们的谈话,我突然发觉,也许她们一开始是很幸福的,和其他很多普通的夫妇一样,拥有最平淡而又最珍贵的幸福,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
      晚上,她们看完电影之后,父亲送母亲到了她家门口,两个人互道再见,我才跑出来,和母亲说话。
      为了不让母亲被我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吓到,我专门变成了母亲照片上,那个和她关系很好的女孩。阿卡告诉我说,这是她母亲儿时最好的朋友,阿卡叫她喻梅阿姨。
      “淑敏,你现在才回家啊。”
      “对啊,我刚刚和国群看完电影回来。”我看到母亲脸上洋溢着少女的娇羞的模样。原来,母亲的脸上也可以不都是对这个世界的敌意和戒备。
      “那,你和他怎么样啊?”
      “过些天他带我去看看他家里人。”
      “那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啊?”
      “他人很老实,工作也很稳定。而且他是我三哥介绍给我的,人也知根知底,挺不错的。要是双方父母愿意,我们很快就结婚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还很喜欢的两个人,会走到分居的地步。难道婚姻确实是爱情的坟墓,可是如果两个人相爱,婚姻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结婚我可得来看看,再给你们包个大红包。”
      “那当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肯定要请你啊。”
      “对了,你去我家里坐坐吧。你工作以后,好久没有和我说说话了。”
      “好。”
      我跟随母亲来到她家里。家里是个平房,一家好几口人待在一起,我看到了母亲正在灯下写东西的大哥,还有坐在一旁看武侠小说的妹妹。
      “淑敏,还不来干活做饭?家里一堆东西要收拾,出去那么久还不回家。”
      “为什么小妹不用干活?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做事?”
      “我养你是让你来顶嘴的吗?”
      “你以后到了婆家,这些事都得是你做,你逃不了。现在不赶紧历练历练,以后怎么在婆家好好待?”
      “喻梅,你先到我房间等我,我一会干完活就过来。”
      我点了点头,于是就走到母亲的房间等待她。母亲的房间东西很少,一张简单的床,上面铺着碎花床单,书桌看起来也是很旧了,上面的木头像是很脆的样子,一碰就倒塌了。
      我听到母亲的二哥和三哥陆陆续续的回到了家,阿卡的姥姥让他们快歇一歇来吃饭。我迟疑着要不要去帮帮母亲。我走到厨房,看到母亲劳作的背影,突然与之前给我做饭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母亲,就是这样一直活着的吗?永远都是在无声的劳作,在无尽的家务中活着,像一个永远不停歇的陀螺。
      “呦,喻梅你来了,坐下来一起吃吧。”
      “不了阿姨,我一会就回家了。”
      “喻梅,坐下来一起吃吧。”母亲也说道。
      吃饭的时候,母亲坐在最不起眼的桌角旁,阿卡的姥姥将不多的肉都给了母亲的妹妹和大哥。
      母亲默默的吃饭,即使是她劳动过的饭菜,她也不能享受最好的肉菜。
      晚饭过后,母亲告诉我,她平常不仅要帮家里喂鸡喂猪,还要帮她母亲去集市上卖衣服赚钱,这些活,母亲只让她一个人干。
      家里的三个哥哥都是男人,她母亲心疼三个儿子,偏心她最小的女儿,她说,她从来没得到一点爱,她好像只是一个干活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或者说,她母亲从来没有认为应该给予她爱。
      说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转而又笑了。没关系,已经长大了,以后自己出去了,就不用做这些事了,未来一定会很好。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对母亲感到伤心,可是我还是说了句,未来一定会很好,恭喜你,终于快要摆脱这个家。
      1993年11年12年多云
      我重新调整了时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工厂里,工厂里人很多,我在一个个在流水线忙碌的身影里寻找母亲,之后,我在对面的一个位置上看到了她。
      正巧到了午休的时间,我悄悄的凑近她,想要和她说句话。
      “姐,我是新来的,叫一玉,能认识一下吗?”
      母亲带着我所熟悉的戒备的眼神看着我,她打量了我一下,发现我也许还是个小孩子,就放松了下来。
      “杨淑敏。”她很简单的回答道。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工作呢?”
      “我就读了几年书,没文凭,这份工作正好能赚钱。”
      “你学习不好吗?”
      她摇了摇头,“其实我觉得,我很聪明,我在读书的那几年,成绩一直很好,只是家里孩子多,我家里有三个哥哥,不会再供我一个女孩了。如果以后,我有了女儿,我一定要让她努力读书,去看更好的世界。”
      说着,她吃了一口饭,充满着斗志。
      “淑敏,这是新来的吗?”正在我们说话的期间,一个高个宽脸的男人走过来,向母亲搭话。
      “对,她看起来还很小。”
      那个男人端着餐盘坐到母亲的对面,微笑着看着母亲。从母亲的回应中,我看的出来,母亲喜欢眼前这个男人。可是好像两个人都没有说破。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和母亲待在一起,她宿舍有个空位,我就睡在她的下铺。
      晚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我压低声音对母亲说,“淑敏,你睡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男人?”
      “那个?”
      “那个经常找你吃饭的男人。”
      母亲不说话了,可是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是有点喜欢他,可是他总是不主动迈出那一步。”
      “那你可以主动啊。”
      “女人那有主动的,会被人说不矜持的。我是不会主动去向一个男人表达喜欢的,这应该是男人的事。”
      母亲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被动的一方,始终不能在感情中充当主动的一方,她像一个困在城堡里的公主,等待王子的解救。而这个王子显然只能站在楼下,却只能遥遥相望。
      “况且,女人主动的话,会被男人看低,他会不珍惜你的。容易到手的东西,他们总是不珍惜。”
      我想到,在母亲所生活的时代,几乎大部分的恋爱关系,都由男性来主导方向,什么时候表白,什么时候分手,即使女人想要分手,男人也能死乞白赖的用感动把她求回来。
      恋爱是这样,婚姻也是这样。好像总是男人说了算,恋爱和婚姻成为一种压迫女人的工具,让女人成为被动性的动物,变得一个只能由主动男人来打开的漂亮礼盒,这个礼盒里装着她的奉献,她的牺牲。
      1991年2月29日阴
      我发现自己站在母亲的家门口,门口上贴了红色的春联,门是半开着的。我于是推门进了母亲的家里,母亲的家里有个院子。我看到母亲坐在靠里门的地方,她正在包饺子,一个个白色的饺子,像军人一样站立在圆形托盘上。
      母亲的家里很热闹,里面坐着一屋子的人,大概都是母亲的亲戚朋友。她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瓜子,一边磕着一边说话,只有母亲一个人在那里孤零零的干活,与别人的热闹相隔,分为两个世界。
      母亲抬起头看到了我,向我笑了笑,招呼我过来。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干活?”
      母亲带着轻蔑意味的一笑,说,哪有人干呢?都得我来做。
      1989年11月28日多云
      我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乡间小路上,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中间是一条窄窄的土路。
      我看到前方有一个青瘦的背影,女孩正在骑着老式的脚蹬式三轮车。
      她骑得极为缓慢,仿佛在拉动一座山。我想跑上前去看清楚,那好像是阿卡的背影。
      我朝她喊了一声,回过头来是一个稚嫩的脸,那分明就是阿卡。不,我回过神来,发现这张脸和阿卡给我看的那张旧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同样的眉眼,同样的麻花辫。
      “你是谁?”
      “我和你一个村子里的,你可能忘记了。”
      在我还在说话的时候,母亲露出一副极为痛苦的表情,紧接着母亲捂住自己的肚子,紧闭着嘴唇。
      我看到她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急忙问她。
      “你怎么了?还好吗?”
      可是她闭口不言,只是我注意到她裤子上沾了一点血迹,我立刻明白了。
      “你是生理期痛经,是不是?”
      母亲有些生气的看着我,好像我不应该把她的秘密说出来。
      “来,你先坐到后边,我带你回去休息。”
      “没办法,我还要骑着车子去集市,卖衣服。”她的每个字都好像咬着牙说的,每个字都好像用劲了全部的力气。
      我看了一下她用三轮车带着的一大堆做好的衣服,又看看她。
      “你都已经疼成什么样了?”
      “没办法,妈还在集市等着我送衣服呢。”
      “你家里就没有别人能干这件事吗?”
      她不说话了,只是拼命的捂住肚子,面容因为疼痛而扭曲。
      “我先带你回家。”
      我把她扶上车,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回家,让她减少一些痛苦。
      到家后,我发现她妹妹还在,看到我们回来后,她问道,“你不是要去集市吗?怎么回来了?还有你是谁啊?”
      “她身体不舒服,生理期痛经,根本没办法再去集市了。你能帮她去集市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她该干的事,凭什么我去啊?妈辛苦把她养大,就是让她为家里干活啊。”
      我看她根本不是能说道理的人,就不再和她搭话。我把母亲扶到床上,给她用热水袋灌了一大瓶热水,放在她肚子上。然后找到家里的姜片,烧热了放在肚子上。
      “我就躺一会,一会还得去集市。”母亲担心的说。
      “我替你去,你放心休息吧。”
      “怎么能麻烦你呢?”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帮助的。这没什么,不需要一个人扛下来所有事。正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病痛的时候,所以才需要朋友。”
      母亲听到我这番话,先是有些惊讶,之后,泪水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母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无法克制的情绪,泪水落在枕头上,像开的花,像落下的果实。
      一路上,我并不知道集市在那里,我走走停停,路上遇到人就问。
      那辆老式的脚蹬三轮车早已生锈了,骑起来很费力,加上后边带着的那些衣服重量,我无法想象母亲是怎样在忍着剧痛的情况下,骑到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最让人难受的是,那些痛,都无人知晓。
      她没有一个人可以去说,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去寻求帮助,所有的一切都要去求自己。
      集市上的人熙熙攘攘,各种的叫卖的声音混合起来,成了一场大杂烩,像各种菜煮在沸腾的水里,布噜布噜冒泡的声音。
      我顺利的找到淑敏的母亲,看到她正在和一个中年女人讨价还价,最后女人拿走了一件藏蓝色的上衣。
      “我是淑敏的朋友,我帮她来送衣服。”
      “她人呢?”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
      “她身体不舒服,痛经。”
      “这个懒货,又想偷懒?痛经谁没痛过?我生孩子更疼,都没说什么,她凭什么?”
      她对淑敏的休息极为愤怒,对她的痛苦没有任何的想象力,有的只是一味的否定。我很庆幸淑敏没有来,这样她就不会再听到这样毫无怜悯的话语。
      我开始很怀疑,她真的是一个母亲吗?为什么她对她要这样的苛刻,这样的责难?为什么在所有人中,她得到的爱这样的少的可怜?甚至连一句安慰都没有。
      “为什么我要生活在一个没有人在意我的家庭。”我没看见母亲的眼泪,只看见她颤抖的肩膀。
      “会有人在意你的,所以在这之前,你要更在意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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