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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各自的牢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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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黑色的长柄伞,被藏在楼道里拐角里,像更深的阴影。
宋微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家门的,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延缓某个必然时刻的到来。
屋内光线明亮得过分,地板光可鉴人,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柠檬味消毒水气息,一切都井然有序。
“微微,回来啦?”
声音从客厅深处传来,温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母亲周岚。
宋微的心猛地一提,又沉沉落下。
“是我,妈妈。”她应着,声音努力维持平稳。
她换好拖鞋,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走向客厅。
周岚坐在轮椅上,停在客厅中央,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依旧滂沱的雨夜,窗玻璃上蜿蜒着扭曲的水痕。
她腿上盖着一条柔软的薄毯,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但宋微知道,那更像一个道具。
母亲的注意力,永远精准地投射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她身上。
轮椅是电动的,看起来很新,操作灵活,但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个家庭曾经遭遇的变故。
以及这变故与宋微无关,但她也要背上责任。
“怎么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周岚转过身,轮椅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微驱动声。
她的目光从上到下扫描着宋微,“淋湿了?伞呢?”
来了。
宋微垂下眼睫,避开那审视的目光,准备好的说辞在喉咙里滚了滚:“风太大,伞......伞不小心被吹坏了。我在街边屋檐下躲了一会儿雨。”
“坏了?”周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伞骨是碳纤维的,按理说韧性不错。风再大,也不该直接吹断。”
没有立刻的斥责,只有追问。
这种追问往往比直接的愤怒更让人难受,没有格外的情绪,让人连委屈都显得矫情。
“我也不知道,”宋微的声音更低了些,“就是一阵风扯过去,就......咔嚓一声了。”
周岚沉默了几秒,裹得宋微呼吸不畅。
“算了,”最终,她似乎放弃了追根究底,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惋惜。
“一把伞而已。只是那花色我很喜欢,下次未必能买到一样的。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用热水冲个澡,别感冒了。厨房温着姜茶,一会儿喝一碗。”
“谢谢妈妈。”宋微如蒙大赦,转身想逃。
“等等,”周岚叫住她,“你们首考的题目应该对的差不多了吧?王老师下午在群里说已经开始讲了。”
宋微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慢慢转回身:“嗯,对过了。”
“物理多少?”
“差不多九十六吧。”
周岚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一个预期内的数据:“差不多。你觉得这次哪里有问题?”
“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小问开始,解题步骤有个条件省略了,只拿了过程分。后面的第三问我也没写出来。”宋微流畅地回答,这个问题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自我剖析过无数遍。
“要注意细节。”周岚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高考的时候,一分就是千军万马。这种非能力性的失分,最不应该。”
“我明白的。”
“化学呢?”
“我估的九十三左右,这次化学太难......”
“嗯。”周岚话来的很快,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你们班主任也说了,这次首考难度是比较高,但是没有九十五分,你也不能弃选。”
宋微的心又是一紧。
“对了,”周岚像是忽然想起,“我下午和你们班主任通电话时,她提到一件事。”
宋微屏住呼吸。
“她说赵启明教授工作室那边,最近在搞一个‘顶尖高校强基计划前瞻辅导’的预热活动,就在寒假里,针对的就是你们这种首考可能不错,有望冲刺顶尖高校的学生。”
“虽然首考成绩还没出来,但王老师觉得你可以关注一下。我把资料发给你爸爸了,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赵启明。
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宋微的耳膜。
海城大学物理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级教学名师,‘顶尖高校强基计划’核心命题组顾问,启明学术研究院院长。
他名下近几年出版的高中冲刺教辅资料,一直受到学界的青睐。
宋微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妈,那个......首考成绩都还不确定,现在就去参加这种......”她试图挣扎,声音微弱。
“不确定才要提前准备!”周岚看向她,目光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等成绩出来,好的名额早就被抢光了!微微,你要知道,我和你爸爸,尤其是你爸爸,所有的辛苦付出是为了什么?”
她操控着轮椅,缓缓靠近宋微,声音放柔了一些,却带着更沉重的压力:“你爸爸今天又来电话了,说那边项目进展不顺利,可能要延长出差时间。”
“他一天到晚在外面奔波,应付那些难缠的客户和上司,你看不见他的辛苦,但他每一次疲惫,都是为了给你创造一个更好的平台,让你以后的路能走得比别人更顺、更轻松。”
“妈妈也帮不了你太多,你要争气。”
她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宋微额前微湿的碎发,动作温柔,却让宋微浑身僵硬。
“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微微。你不能松懈,绝对不能。我们输不起,明白吗?”
柠檬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混合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护肤品香气,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头晕的味道。
宋微看着母亲殷切而沉重的目光,看着那架冰冷的轮椅,想到远方疲惫的父亲,所有微弱的反抗念头都被碾得粉碎。
她像被无形的东西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胃里隐隐作痛。
“......明白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好孩子。”周岚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洗澡,喝姜茶,然后继续复习。六门课都要稳住,时间不等人。”
宋微几乎是机械地转过身,走向浴室。背后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磨砂玻璃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花洒的水声很快掩盖了外面轮椅驱动离开的微弱声响。
她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
好冷。
楼道里,那把藏在角落的黑色雨伞,伞尖正无声地汇聚着一小滴雨水,缓缓地、固执地,滴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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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
顾迟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雨水毫无遮挡地浇在她头上、脸上、身上,湿透的布料紧紧贴着皮肤,冰冷又黏腻。
她完全不在意。
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被雨水彻底浸透的感觉,像是一种清洗,或者说,一种覆盖。
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污迹和那一点已经干涸的血痂,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反而让她觉得清醒。
那把黑伞?她压根没想起来,或者说,想起来了,也觉得无所谓。
一把破伞而已,用了很久,不丢也该换了,留在那个屋檐下,就当是随手丢弃。
她没想过那个看起来像受惊小鹿一样的女生会怎么处理它。这不关她的事。
拐进一个看起来明显高档许多的小区,门卫似乎认得她,没有阻拦,只是多看了她这副落汤鸡的狼狈样子一眼。
顾迟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最里面一栋楼的单元门。
蹭了蹭手指,用指纹打开门锁,一股温暖干燥,带着淡淡香薰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玄关很宽敞,设计感十足,摆放着昂贵的艺术摆件,地上没有多余的鞋子,干净得不像经常有人居住。
顾迟踢掉湿透的、沾着泥水的运动鞋,赤着脚踩在温润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清晰的水渍脚印。
她没开大灯,借着客厅角落落地灯散发出的柔和光线往里走。
客厅巨大的沙发上,陷着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
是外婆。
她身上盖着柔软的羊绒毯,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眼神空茫而平静,对顾迟弄出的动静毫无反应。
旁边的茶几上放着切好的水果和一杯温水,显然是孙阿姨准备好的。
顾迟脚步顿了一下,朝着沙发方向走去。
“外婆。”她叫了一声,声音因为淋了雨有些沙哑。
老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顾迟,看了好几秒,眼神里没有任何聚焦的光芒,只有一片茫然的雾气。
她似乎努力在辨认,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然后又慢慢地、慢悠悠地把头转了回去,继续望着窗外。
顾迟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的对话。
她只是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外婆放在毯子外面的手背,皮肤干枯冰凉。
她将老人的手轻轻塞回温暖的毯子下面,又把滑落一角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做完这些,她站在原地看了外婆几秒钟,然后才转身离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的房间很大,但陈设极其简单。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个巨大的书架塞满了各种书籍,很多看起来甚至不像是高中生会看的。
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块巨大的软木板,上面钉着几张看不清内容的黑色照片、几幅线条凌厉的速写,还有几张写着潦草字句的便利贴。
地上随意扔着几本看到一半摊开的小说和杂志。
整个房间透着一股冷清又自我沉溺的气息,与外面客厅那种精心打造的高级感格格不入。
她脱下湿透的校服外套和毛衣,露出清瘦但线条流畅的上身。
左边眉骨的淤青在房间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
她走到穿衣镜前,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片青紫,用手指轻轻按了按。
有点痛。她扯了下嘴角。
然后她走进房间的浴室,从镜柜里面拿出一个简单的家用医药箱。
动作熟练地找出碘伏棉签,掰断一端,蘸满深褐色的液体,对着镜子,精准地涂抹在嘴角的破口和眉骨的擦伤上。按压带来的刺痛让她微微眯了下眼,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处理完伤口,她开始放热水。氤氲的热气很快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
她踏进淋浴间,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全身,皮肤渐渐泛红。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水柱打在脸上,冲击着伤口,带来一种混合着痛感的奇异放松。
脑海里没有任何具象的画面,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教室里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办公室老师苦口婆心的唠叨,巷子里挥过来的拳头,还有......刚才屋檐下,那个女生惊慌失措、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
她甩了甩头,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影像驱散。
洗完澡,她裹着浴巾出来,从衣柜里随手扯出一件干净的黑色T恤和一条宽松的家居裤穿上。
头发也不擦,就那么滴着水,走到书桌前坐下。
书桌上堆着几摞书和试卷,旁边放着一个平板电脑。
她拿起平板,解锁,点开一个监控软件界面。
屏幕上分割出几个小画面,分别是客厅、餐厅、外婆房间的实时监控。
这是小姨许婧装的,为了方便随时查看外婆的情况。
此刻,客厅的画面里,外婆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静止的雕塑。
顾迟看了一眼,便把平板扔到床上。
她靠进椅背里,双脚随意地搭在桌沿,拿起旁边看到一半的保罗·奥斯特《纽约三部曲》,翻到折角的那一页。
窗外的雨声被隔音过滤掉大半,只剩下沉闷的背景音。
房间里只听得见她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以及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T恤面料上的细微声响。
她看起来平静而疏离,仿佛刚才街上那个带着伤、淋着雨、眼神有些乖张的女孩是另一个人。
突然,手机不断震动。
顾迟扫了眼来电,皱着眉按掉。
这时,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才会极快速地掠过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烦躁和阴郁。
但很快,那丝情绪又沉了下去,被更深的东西覆盖。
像海,表面平静,深处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