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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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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空气依旧湿冷,昨夜的雨水在路面留下深浅不一的水洼,映着灰白色的天空。
宋微起得很早。
出门前,周岚照例检查了她的书包和保温杯里的水温。
下楼的时候,宋微拐进楼道,把那柄黑伞抱在怀里。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宋微的心跳比平时快一些。
她盘算着如何自然地把伞还给顾迟,又或者直接塞给她就好?但这个念头光是想想就让她手心微微出汗。
跑操时,寒风刮过空旷的操场,宋微的目光在稀疏的队伍里搜寻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无果。
早自习,教室里书声琅琅,她后方的那个靠窗位置始终空着。
去食堂吃早饭,人流熙攘,也没有那张过分白皙、带着伤的脸。
直到第一节课数学课的预备铃响起,班主任王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时,宋微几乎要以为顾迟今天不会来了。
王老师脸色严肃地站上讲台:“上周的数学周测卷子批出来了。整体成绩比上次有进步,尤其是最后一道大题,虽然难,但还是有同学做出来了。宋微,一百三十八,步骤清晰,就是最后第三问没时间了,有点可惜。张弛,一百三十五,计算要再仔细点......”
她习惯性地从高分段往下报成绩和简评,这是高三(一)班的惯例。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试卷发下的沙沙声和老师沉稳的点评。
就在王老师点评到中间段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
所有人,包括王老师,目光都瞬间被吸引过去。
顾迟站在那里。
依旧是那身冬季校服,拉链没拉全,里面是件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愈发冷白。
左边眉骨的青紫经过一夜沉淀,颜色变得更深,近乎墨色,在她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一点头,算是打了报告,然后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动作间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坦然。
王老师的话头顿住了,眉头紧紧皱起,盯着顾迟落座,那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教室里空气凝滞了几秒。
最终,王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发试卷,但语气明显沉了下去。
“顾迟,”念到这个名字时,王老师的声音冷硬,“一百四十四。年级最高。卷面很干净,解题方法很巧,但下次,不要再迟到。”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一百四十四?
张弛在座位上和同桌讲悄悄话:“搞什么?我后面都没时间写了,她怎么这么高分啊?”
顾迟起身,走到讲台前拿了卷子,对王老师那句隐含批评的“下次不要再迟到”和周围惊羡的目光都毫无反应,像是没听见一样。
宋微看着她走回来,心脏莫名地又跳快了几拍。
她注意到顾迟换了一双干净的、看起来旧但很保暖的工装靴,鞋帮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泥渍。
讲课开始。
王老师重点讲解最后那道压轴题,思路清晰,步骤严谨,但对于高三生来说确实超纲了。
“这种解法是竞赛水平的,高考一般不要求,但懂了肯定有好处。”
王老师说着,目光又一次落在后排,“顾迟,你上来把辅助线的另外两种引法画一下。”
教室里安静下来。
顾迟抬起头,放下笔,站起身走到讲台,从老师手里接过粉笔。
转身面向黑板时,她羽绒服的袖口微微下滑,宋微眼尖地看到她那截小臂上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划伤的。
顾迟的手指很长,握着粉笔,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在黑板上画出两条干净利落的辅助线,每一步都标注得清晰简洁,两种截然不同却都精准无比的解法。
底下响起细微的吸气声。
王老师看着黑板,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依旧严肃:“思路是巧,但卷面能不能写工整点?每次过程都跳步骤,高考扣你分怎么办?”
“我下次注意吧。”顾迟的声音有些轻佻,听不出任何诚意。
她把粉笔放回槽里,走下讲台。
下课铃响,王老师合上教案,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班听见:“顾迟,来我办公室一趟。”
顾迟没什么意外表情,把卷子随手塞进桌肚,起身跟了出去。
第二节课是语文。
语文老师是一位临近退休、脾气温和的老先生,姓钱,学生们私下都叫他“钱爷爷”。
但凡是语文课,一班的学生都相当轻松,甚至在课上插科打诨、上厕所都是平常事了。
这节课要评讲上次的模拟卷,预备铃响过,钱老师发现忘了拿放在办公室的答题卡,便让张晓婷去取。
课代表张晓婷很快跑回来,脸色有点微妙,凑到钱老师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钱老师扶了老花镜,摇摇头,对大家说:“稍等一会儿啊,我自己去拿吧。那边......啧,正教育孩子呢。”
“晓婷呀,你喊个人,我们一起去拿吧。”
办公室里,气氛远没有教室那么轻松。
王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面前站着插着口袋、神色淡漠的顾迟。
“顾迟,我知道你成绩好,有资本。但这不是你一次次挑战纪律的理由!”
王老师压着火气,指着她眉骨的伤,“这又是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顾迟眼皮都没抬一下:“摔的。”
“摔能摔成这样?”王老师明显不信,“你小姨知道吗?要不要我打电话问问她?”
顾迟沉默了几秒,终于抬眼,眼里无奈又好笑:“王老师,您打电话给她,她也只会说‘麻烦老师多费心’,或者直接给您转一笔辛苦费。也没什么用吧。”
王老师一噎,脸色更难看了。
办公室里其他几位老师也投来复杂的目光。
顾迟的家庭情况,他们多少知道一些:父亲早逝,母亲据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再没出现过,只有一个小姨负责照顾她和年迈患病的外婆。小姨事业似乎做得不错,物质上从未短缺,但关心和管教......几乎为零。
这样一个孩子,成绩顶尖却不合群,偶尔带着伤来上课,抽烟......老师们头疼,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放任,毕竟,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已属不易。
“顾迟,这是你对老师说话的态度吗?”王老师拍了下桌子。
“我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这不是你自暴自弃的理由!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马上要放寒假了,然后就是最后冲刺,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我成绩没掉。”顾迟陈述事实,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也没惹麻烦影响到其他同学。”
“顶撞老师不算影响?你这副样子不算影响?”王老师气得声音发颤,“高三一班是重点班,是整个年级的标杆!你......”
这时,钱老师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笑呵呵地打圆场:“哎呀,老王,消消气,消消气。孩子嘛,都有自己的个性。顾迟啊,快跟王老师认个错,下次不迟到了,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找到那摞语文答题卡和下节课要做的试卷。
顾迟看了一眼钱老师,又看向脸色铁青的王老师,嘴唇动了动:“我下次注意。”
毫无诚意。
王老师显然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更改变不了什么,无力地挥挥手:“回去上课!写一份一千字的检讨,明天交给我!”
顾迟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在办公室门口,她差点撞上一个人。
宋微正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她是被同桌张晓婷喊来帮老师拿东西的,恰好听到了后半段。她的眼神慌乱,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住的是她自己。
顾迟的脚步顿了一下。
两人的距离很近,宋微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睫毛上沾着的一点湿气,能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混合着冷空气和某种说不清的气味,而不是预想中的烟味。
顾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玩味的情绪,快得让宋微以为是错觉。
然后,顾迟侧身从她旁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小的冷风。
宋微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响。
“宋微啊,帮老师拿一下一会要发的卷子。”钱老师把宋微喊了进去。
回到教室,语文课已经开始。钱老师正在慢条斯理地评讲诗歌鉴赏。
宋微从后门溜回自己的座位,眼角余光瞥见顾迟已经坐在位子上,手里转着一支笔,目光落在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看。
下课铃响,钱老师拖堂了几分钟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教室里活络起来,嘈杂声四起。
同学们收拾书本,讨论着午饭吃什么,或者争分夺秒地刷题。
宋微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重大决定。
她握住黑伞,转过身,走向教室后排。
顾迟正单肩挎上背包,准备离开座位。
“顾迟同学。”宋微的声音有点发紧,顾迟的同桌李晴芳好奇地看过来。
顾迟是高二才转过来的,跟班上很多人到现在都没什么接触,连李晴芳都极少和她说话。
顾迟停下动作,看向她,眼神里带着询问。
“你的伞。”宋微飞快地将黑伞递过去,“昨天,谢谢你。”
顾迟的目光落在伞上,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似乎才想起有这么回事。
她并没有接,只是又抬眼看宋微,声音平淡:“不用了。扔了就行。”
“啊?”宋微没料到是这个反应,举着伞的手僵在半空,“可是,这伞挺好的......”
“旧了。”顾迟言简意赅,绕过她就要走。
“等等!”情急之下,宋微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袖口。
宋微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顾迟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宋微失措的眼睛上,又缓缓移到她刚刚触碰过自己手腕的指尖。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放那吧。”
说罢,顾迟直接拉着宋微的手,把她带出了教室。
走上两个楼梯,高三教学楼的顶层只有自习室,是给高三下册选修课弃考的学生预备的,极少有人会上来。
宋微甚至忘记放下伞,下意识就跟着顾迟走了。
随便拉开一间教室门,再没有什么嘈杂声,也再没有什么人在看着她们。
但宋微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口。
顾迟忽然朝她走近了一步。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远超安全社交范围的境地。
“你...”顾迟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砂质的粗糙感,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好像很怕我?”
宋微屏住呼吸,说不出话,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
好像小鹿。
顾迟直直的看着宋微的眼睛。
视线从宋微颤抖的眼睫滑下,落到她攥着那把黑伞、指节发白的手上,然后又缓缓移回她的眼睛。
“还是说,”顾迟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带着某种挑衅。
“你要报答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