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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未来,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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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寻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四周,然后悲惨地发现自己除了能认清地面上荧绿色的眸子归属狼族之外,其余的什么也认不出来。
“那现在要怎么办?”
怜青明显感受到紧握的那根腕骨一紧,然而他对于妖界实在是十窍通了九窍——可谓一窍不通。
他又一次体会到恐惧,尽管此般包围漏洞百出——地面上的狼妖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看上去熟稔程度最多只有五天;而空中的鸟队似乎更擅长单打独斗而绝非团队协作,否则鸟与鸟之间的距离不会像现在一般,容纳一头大象都绰绰有余。
可怜青还是感到恐惧,尽管他同样心知肚明,在妖界大乱、界阈屏障尚未被毁坏之时,绝大多数飞禽猛兽都使尽浑身解数地逃离,留下来的只会是没能耐、没人脉、没法宝的三无妖兽。
而在屏障毁坏之后,依旧留在妖界不肯踏进人界一步的,大抵更是些三无中的三无,连一点勇气都没能迸发。
可万一呢?
万一在这些妖里存在那么一两位洞若观火的能妖志士呢?
怜青全身血液像是凝固,又像是倒流前短暂的停滞。他手背青筋暴起,浑然不觉用上了多大的力气,直到莫寻一巴掌拍到手背上,看见后者紧咬后槽牙的脸,才恍惚着卸了力气。
莫寻腕骨生疼,甚至隐约有了青紫的趋势。可怜青仍不松手,他倒也没去甩开,只是撞了一下身边人肩膀,问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怜青应道,眼球滴溜溜地转,迅速锁定两双眼睛之间的空隙,“只是觉得当初应该和你学学瞬移的。”
希望瞬移不是人魔独有的能力吧。
怜青想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处空隙冲击,他发现自己随手甩出的灵刃居然变成敌方最大的忌惮。而当亲眼瞧见面前的秃鹰仓促地闪躲时,他那颗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颤颤巍巍地落回了原处。
莫寻站在怜青身后,将身前人的动作印了个满心满眼。他右脚后撤半步,转头面向身后试探着将体内灵力凝聚到右手指尖。
得以实体化的灵气愈发增大,莫寻轻轻一压手指,凝聚成一颗实心球的灵气瞬间迸发出去,几乎照亮了周边的一切,还映衬出一双满是震惊的眸子。
“我以后也会这么强大吗?”
莫寻搭上怜青肩膀问道,再抬眼时一只游隼骤然出现在面前。他瞪大眼睛,连惊都忘了呼,只是默默抓紧了手下人的肩膀。
力度之大,简直是报复怜青方才所为。
怜青却是浑然不觉,只是表情扭曲地紧急刹车,眼看就要发生一场空中灾祸,游隼挥舞着翅膀不便捂眼,只得狠狠闭上眼等待被一剑封喉的惨死。
大约过去十秒也或许不止十秒,一直到秃鹰一翅膀扇在脑袋上游隼才抖着眼皮看世界。
它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身子,并未发现什么伤口,唯有晃晃悠悠掉落的两片羽毛。这还是拜秃鹰所赐。
游隼问道:“他们跑了?”
可没有任何一只同伴回答它的问题,正如它原本就是被推出来阻挡怜青二人前行速度的倒霉蛋。
它扬起脑袋向前方眺望,同伴被远远的落在后面,怜青二人已经跑出了包围圈,跑出了这座诡异的密林,甚至跑出了它的视线范围。
怜青指挥着山河剑在密林外的悬崖峭壁绕了不下三圈,终于在第四圈半时,被莫寻恨铁不成钢地拍着脑袋,手指头恨不得伸进山洞里,才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目的地。
“你怎么连山洞都找不着?十几年了,也没见你长多大的本事。”莫寻跳下山河剑率先走进山洞,“除了境界和打架。”
他甩甩青紫一片的左手腕骨,从储物戒指中翻出几根木柴点燃。暖光瞬间照亮这处狭小,岩壁上沾染的干涸已久血痕,四处散乱的尸首就这样骤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怜青连出口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先被眼前景象惊地倒吸一口凉气。他下意识地去找莫寻,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的瞬间,对方的声音同时传来。
“这些恶心的东西可不会因为你跑出去就……”
莫寻的声音戛然而止,在拾起一块散发着腐烂臭味的胳膊要丢出洞口时。
怜青站在那里,以他十八年后的傲人身高明晃晃地提醒着莫寻——这里是十八年后,他也不会因为一些断臂残骸就跑出去吐个死去活来。
莫寻紧紧闭上嘴巴,沉默着将手上的一截胳膊抛出洞口。
“等一下!”怜青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截胳膊喊道,“莫寻,我来处理吧。”
他带着那截胳膊走上前,小心地把胳膊摆放到地面,又直起身子面向莫寻,作势要去接对方手里的一颗鬃毛脑袋。
“除了境界和打架,我还长了不小的胆子。”怜青看见自己倒映在对方复杂的目光里,抿了抿唇说道,“交给我吧,没问题的。”
莫寻任由他夺过手里的毛,轻笑一声说道:“你又要大发善心了?这么些烂肉,到底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四个人都分不清楚,死在这么个破地方,说不定它们自己都没关心过身后事,你还关心这些?”
“生命理应得到它该有的尊重。”
怜青坐在湿冷的地面上,一块一块地分辨腐肉的主人,勉勉强强分辨出至少三具的尸体拼图,他眉头紧蹙,不知是因为莫寻的话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
莫寻等到一句可有可无的回应后就没了下文,又实在认为看一个人摆弄人体拼着实无益,于是不等人体现形便转头去摆弄那堆柴火。
他先搬了些石头几乎将洞口封了个严实,从缝隙间爬出去由外向内看,在一片黑夜中也很难看出在这么个地方,居然会有一个山洞两个人,而这两个人竟然还胆大包天地点起了火。
简直是与自杀无异,所幸妖界也没剩下几个非凡的天才。
莫寻重新爬回山洞,为即将燃尽的木柴又添一把,好奇地凑到怜青身边,问道:“你拼好了?一会儿是不是还要挖个坑埋了?”
“还没有……尸块太碎了。”怜青摇摇头沉声道,继而看向莫寻好奇发问,“你会帮我挖坑吗?”
莫寻手撑膝盖眨了眨眼,对上一双真诚到纯净的眼睛。他移开目光起身离开,不久后身后背了把锄头踱步回来。
自从怜青跟在他身边的那一天开始,他恨不得每天反思自己八百遍,可最终还是只能自讨苦吃地顺了怜青的意。
莫寻自讨苦吃地敲了敲地面上坚硬的寒石发出一阵七零八碎的声响,他拍了拍手边的锄头,不成想只是一抬手,锄头就摇身变成了一根棍。他转而望向怜青,问道:“就这鬼地方还想挖坑?”
怜青成功解决掉散乱的尸块并且吃一堑长一智的并没有选择浪费灵气缝合,他带着满手腥污凑到莫寻旁边张了张嘴,可话还没说口,莫寻立刻起身捂着鼻子躲了他三米远。
“你说话就说话,别离我那么近!”莫寻远远地扔过去一截他才用过的纱布,“脏死了。”
怜青接住与他手上同出一辙的脏污,呆呆地说道:“这是你用过的。”
莫寻百无聊赖地用冷铁敲出一段七零八落的旋律,可惜每个音符都张牙舞爪地彰显着离经叛道。
许是自己也觉得烦躁,他拎起棍子碰碰这条胳膊又戳戳那条腿,鸡零狗碎了一阵子才看向怜青。
“纱布本来就不多,凑合用吧,挑剔什么。”他戳戳那条归属在鬃毛脑袋下的腿问道,“那些是人啊,这是什么东西?”
“一只鬣狗。”怜青答道,又从自己的储物空间里拿出一个手帕递给莫寻,“他们不是同一时间死在这里的,不过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可是……人类为什么会出现在妖界?
哪怕界阈已破,也不应该会有人类来到这里才对……
怜青不动声色地思考,边想边翻找着自己的储物戒指。
“真出息,还死在人堆里了。”莫寻随口评价道,接过怜青递来的手帕问道,“你哪来的这种东西?”
刚问出口,很快他又反驳了自己,戳戳碰碰整齐排列的血肉,喃喃道:“……哦,现在是很多年以后……”
所以这些年是发生了什么,他会沦落到被关进监牢的地步?
怜青不知道莫寻脑袋里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一味地用着他给的纱布擦手,擦净后又凑到莫寻身边,说道:“我们离开前,把他们带出去埋了吧。”
莫寻一时被打断思路,瘪着嘴白他一眼,找到一个木柴堆旁边的犄角旮旯随口回道:“随你。”
怜青跟着他一起移动,经过火堆时顺手添了一把火,然后像十八年前一样坐到他身边。
怜青猫嫌狗不待见地折腾起莫寻身衣服上的条条缕缕,只是折腾却什么也不说。
莫寻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耐烦,一巴掌拍掉身边这位“假哑巴”的手,问道:“干什么?”
怜青认真地抠唆自己手指:“……我以为你会有很多事情要问我。”
“你很想告诉我吗?”莫寻问道,“可我知道了那些事,会改变未来吗?”
“……我不知道。”
怜青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他其实很想让少年莫寻知道,可他心里同样明白,这其实并不公平。
他和莫寻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很难说得清是非对错,而怜青一贯是不会去思考什么是非对错的。莫寻向他求死,他做不到,哪怕有一天莫寻拉上全世界的人寻死,他大抵也还是无法落下那一剑,仅此而已。
怜青总归还是怜青,哪怕心里装着整个世界,终也还会有那么一亩三分地盛着一个干干净净的莫寻——不偏执,不疯魔,缺点当然也有,毕竟没谁会是完美。
“未来会被改变吗?”
莫寻凝视着怜青侧脸,他只能看见一张低垂着的侧脸。那张侧脸低眉顺目,像一个自觉做错事的孩童。
“我不知道……”
孩童只管垂着脑袋玩手指,只管低低地重复一句话。莫寻觉得好笑,貌似这么多年怜青一直也没变过多少,他看得出来怜青已经打消了念想,可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能让怜青这么……罔顾天理。
“你还真是时间的宠儿。”
孩童不解地昂头说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总是喜欢说一些让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嘲笑我,或者一言不发地离开我。”
少年莫寻对上孩童的纯净眼眸,一时间竟然真的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像他说的那样恶劣。但只是三秒钟后,莫寻瞬间明了。
“这话你应该对那个人说吧。”莫寻俯下身凑到他面前,距离近得甚至足以数清他有多少根眼睫毛,“在小拖油瓶都长成独当一面的大英雄的十八年后,你怎么还像以前一样——幼稚。”
怜青锤了捶脑袋,看上去很是懊悔。十八年前的莫寻说他这是幼稚,十八年后的莫寻大抵只会摆出一副疯魔骂他天真到愚蠢。
“我确实很好奇,”莫寻伸出指尖勾了勾他腰间总是别着的玉佩,“这么多年过去,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怜青屈起双腿,手肘撑在膝头歪着脑袋望向自己腰间,目光直愣愣的却并不落在实处。三个时辰又或是三秒钟之后,他才回道:“也没有做什么。我去了青云山,带着皓安,没能带上你。再后来,除妖救人,有时候除不掉妖救不下人,然后找你。你……不愿意看见我。”
他说着,心里像是空了生生挖空一块的难受。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未来,可能你也根本不想听吧。但是现在的你根本不会听我讲这些……”怜青顿了顿,他其实对莫寻有很深的误解,那误解来自十八年前他们共同度过的五年,“我总觉得你是无所不能的。”
莫寻轻轻弹了一下他腰间的玉佩,接过话茬道:“我本来就是无所不能的。”
怜青抬手勾住他调皮的指尖晃了晃:“你说过,世界永远不可能像我想象中的一样黑白分明,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所以当然不会有有什么无所不能。所谓的‘无所不能’,只不过是我和你,共同为你套上的枷锁。”
所以,如果你回到你的时间,可不可以也试着相信我一下,可不可以不要再躲着我?
莫寻盯着两人缠在一起的指尖看,眼睛却不聚光。他想:是因为我不相信你,所以事情才越来越糟的吗?可是我没有不相信你,从来都没有啊……
“我会有现在的记忆吗?”他问道,“既然我来自十八年前,但十八年前我是和你共同走过的吗?我来到的十八年后,是我的十八年后吗?”
怜青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发懵,脑子像被浆糊糊住了一般运转不得:“等等,我想事情很慢,你不能一下蹦出这么一大串问题。”
莫寻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重复道:“现在那个在监牢里的我,和我是同一个人吗?”
“……应该算是吧。”
“可为什么我还是在监牢?”
怜青听罢,陡然抓住了身边人的手腕。莫寻本就青紫的腕骨又是狠狠一痛,他整张脸都几乎扭曲:“嘶……”
“所以过去是不可以被改变的。”
不论是我的过去,还是你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