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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歧路 ...

  •   接到莫寻传来的消息之前,怜青四周围了一圈上山不久的小孩儿。

      小朋友们把他围在中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余光瞥见不远处同李阳笑谈的林洛生。于是他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为了这位小师哥的消遣。

      才长到怜青腰那么高的小男孩眼睛发着光地问:“师哥师哥!林师哥说你也是昭国人!”

      怜青蹲下身后,反倒矮他半分:“你是从昭国来得哇!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朋友一时间住了嘴扭捏起来,一旁的男孩儿叫嚷着:“他叫二丫!哥哥,我妹妹也叫二丫,他是我妹妹!”

      “才不是呢!”二丫一把推开说话的人,“我叫严振,不叫二丫!”

      二丫看上去很是气愤,眼睛泛起涟漪,似乎下一秒就会啪嗒啪嗒地掉金豆豆。

      怜青赶忙扶稳差点被推倒的小孩,轻轻蹭了蹭二丫发红的眼圈。

      “师哥,我叫严振,娘说,我来了青云山,就能活下去,不用再叫二丫了……”

      严振嘤咛着,如同揉碎的树叶一般,一提到“娘”,他一颗心仿佛已经碎了彻底。

      怜青向着虚空一抓,再张开手时变出了一把缤纷糖果。

      糖果瞬间吸引了所有小朋友的注意力,怜青揉揉严振泛红的小脸,柔声道:“那……严振小朋友,你愿意拿一颗师哥的糖吗?”

      严振喉中涌上一股苦涩,自爹娘离开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如此温柔地对待了。尽管登上青云山以后,无论是老师还是同门,都那样温柔,但是……那是不一样的……

      师哥和自己,同样是来自昭国啊,来自昭国的糖果,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了……

      一层一层地剥开糖纸,糖果放进嘴里,甘甜瞬间在口腔炸开,熟悉刺激味蕾,直接导致严振滚下两行热泪。

      严振狼狈地试图将自己缩起来,在他低着脑袋躲避周围视线时,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怜青肩头的温润触感渐渐扩散,他似是觉察不到地分发着糖果,将每一个人的名字刻在心底。

      他敏锐地觉察到游离在他们之外的、畏缩着的小朋友。严振红着眼眶从他怀中脱身,于是他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留出空间。

      怜青向着游离的小朋友招手示意,小朋友方才一步一顿地行至人群中心。

      “哥哥,她是兰国人!我爹说兰国人都是大坏蛋!他们抢我们的地还杀我们的人!”

      先前叫嚷着二丫的严冬指着兰国小孩义正辞严,小姑娘吓得倒退三步,怎么也不肯再往前。

      怜青只好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他本身长相偏冷,先前笑意盈盈还觉察不出,这会儿严肃起来倒也能镇得住场。

      他抱住严振时双膝跪地,孩子们将他周边围得水泄不通连起身都困难。于是他索性膝行至垂着头的小姑娘身边,变戏法一样在她眼前变出一把糖。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怜青俯下身去找小孩的眼睛,可那双眼睛里全然愧疚。

      “李……树……”

      名唤李树的小孩喏喏道,她自知己方国家肆意掠夺,于是从不肯告知任何人自己来自何处。可那些自幼形成的习惯依旧将她暴露个彻底。

      对世界尚未形成完整认知的同伴瞬间离她远去,李树到底还是陷入独自一人的困境。

      怜青抿抿唇,将总是垂着脑袋的小孩拉到自己身侧,向四周询问道:“小冬的父亲说,抢地杀人的兰国人是坏蛋对不对?”

      “对!”

      他继续循循善诱:“可是没有抢过地,没有杀过人的兰国人是不是坏蛋呢?”

      四周一片静默,静得小树心慌,肩膀上的重量却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力量。

      李树偷偷地去打量自己身旁的人影,那人似是有所察觉,扭头对她笑了。

      她慌不择路地垂下头,又听见一声脆响的童音:“不是!”

      李树追着声音抬头,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将她从胡思乱想中拽出来,她当然认得,那是一切恐惧还没有成真时,她最好的朋友——陈早。

      有了第一个的回答开头,随即也响起此起彼伏的否认。

      “我也觉得不是!”

      “我娘说做坏事的才是坏人呢!”

      “我娘也说过!”

      “是我娘先说的!”

      “我七岁就知道了!”

      “我四岁……”

      李树瘪瘪嘴,心里涌上没来由的委屈,她默默抓紧了这个从出现就和所有人打成一团的师哥。

      “好好好,不吵了,听哥哥说,”怜青将那两个斗起嘴的小孩拉开,“你们觉得,李树会做过那样的事吗?”

      “不会!”最先出声的陈早依旧最先回答,“她还没有我高呢!”

      “我觉得也是,”严振把小手举得高高的,“我娘总说指望我干活还不如指望公猪下崽儿,李树还没有我力气大呢!”

      一个一个的问题,一点一点的引导,她居然真的不再是众人眼里的坏蛋,不再是被抛下的唯一。

      李树不住地眨着眼睛,酸涩却不管不顾地沸腾,她遭到来自自身的背叛,心里却不再只有悲痛。

      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手,像是在冰河下涌动的暖流。

      李树手里被强硬地塞进糖果袋子,自称哥哥的人影微低着头看她,随后,她落入一个非常、非常,非常温暖的怀抱。

      “抱歉,你不该经历这些的。”怜青轻抚小孩因啜泣颤抖的身子,“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糖果,但我只有这个了。”

      李树紧紧攥住于她而言沉甸甸的袋子,她明明声音不大,却莫名的铿锵有力。

      “你还有自己呢。”

      怜青一愣,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莫寻那个敷衍的故事。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算不算作敷衍,但那时他陷入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无数次拯救他人却反遭背叛,拼上一天的吃食救下来的妖转身就想吃掉皓安。

      怜青由此深陷思绪泥沼——人类是不是真的如此不堪?妖兽是不是真的那般暴虐?我是不是……也真的不该再这样天真?

      而当他带着这些去向莫寻找安心,莫寻只是稍加思索,向他讲述了一个并不那么贴合实际的故事。

      “你知道龟兔赛跑吗?乌龟从生下来就必须背负着一枚笨重的壳行动,兔子只是轻轻一跳就能到达它们也许半年都到达不了的远方……好吧,好吧,其实我没听过什么龟兔赛跑,但是如果连那种背着壳的王八都敢跟兔子比跑步,你又干嘛在这种事上纠结?就算人类不堪妖兽暴虐,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就做好怜青不行吗?吃的让你弄丢那么多次,你还要在这种事上来烦我?”

      当时还不曾发觉,现在想来……莫寻大抵是被搞烦了,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同伴,只能做到惹是生非和顾影自怜。

      怜青从回忆中抽身,方才发现李树已经收整好情绪带着承载着自己愧疚的糖袋一个个分发。

      他远远地望着打闹一气的孩子们,身前揣着的传音石骤然散出亮光,他连忙去看莫寻发来的消息,拿出的动作都透露着喜悦。

      “望溪,速归。”

      怜青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三两步来到林洛生面前,语气满是急躁。

      “师哥,我要下山一趟,麻烦你替我和师父说一声,我很快回来。”

      “快去快……真是的,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

      他只是看见林洛生点头,话都没有听他讲完便已经御剑离去了。

      莫寻为何会在望溪村等我?

      怜青内心深处蒸腾出强烈的不安,一颗心脏怦怦跳着,他距离望溪越近,就越觉得窒息,他是一位不知现状的溺毙者,无限趋近于溺亡,沉默着在通往炼狱的路上一去不回。

      乌鸦衔着焦黑的麦穗掠过头顶,曾走过数次的大门不见踪影,东一块西一块地躺在地上望着村庄无声悲鸣。

      一股很明显腐臭味刺激着大脑,怜青浑浑噩噩地往里走,每一具残骸都是他曾经刻意逃避的情感,每一具残骸都轻而易举地牵扯起他震颤的灵魂。

      火还在烧着,他走近灭掉后才惊觉那也许是一个才失去意识不久的人,可惜他来晚一步。

      怜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先莫寻一步到达,他只知道自己陷进泥里沾染一裤腿的血,走遍了望溪也再没遇见一个活人。

      师父说,斩断来自凡间的所有情丝就不再受困于生命的逝去,不再纠结于凡间所谓对错。

      因为你慢慢会明白,人间的事归根结底理应由人间自己解决,而他们存在的用处,便是斩断来自外界的灾祸。

      可是……师父,我已经尽力避免……为什么还是……

      怜青一路走一路埋,那些他见过的、没见过的,说过话的、没说过话的,于此地丧命的所有,皆由他的手中归于尘土。

      他虔诚跪地,双手合十地为每一位祈祷,祈祷来世幸福安康。

      然后,他看见了莫寻。

      木屋坍塌焦黑,火烧的痕迹烙印在望溪村每一个角落,不论是活物还是死物。

      莫寻站在塌为废墟的木屋顶,身侧是已经看不出面庞的一大一小两具尸首,阿黄被他抱在怀里,嘴边还叼着小麦要送给他的、编上鲜花的枯枝。

      “青云阁,其实不会管这些的,对吧?”

      莫寻缓缓转身,不再有起伏的阿黄被他阖上眼睛送到小麦身边,而那跟编着鲜花的枯枝被他夹起碎发,他眼眸断断续续地泛起红光。

      怜青心底的不安越发深重。他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那你呢?”

      “我……对不起……”怜青闪烁其辞,“我很抱歉……”

      他只是道歉,为此刻、此前逝去的所有道歉,为二人心知肚明的答案道歉。他总是习惯把所有事情都一肩扛起,莫寻烦透了他这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坏习惯也提供给自己一个发泄途径。

      “你知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个!”

      莫寻倏地吼道,红眸长久地停在他眼里,声音都好像带着回声。他瞬间移至怜青面前,卡着脖子将其拽近。

      “你在为什么道歉?在你们眼里这些算什么?”莫寻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近乎断裂,语调却反常的平静下来,“在你眼里,这就是所谓推动社会进步的因素?”

      怜青憋得通红,氧气地极速减少导致他开始晕沉,莫寻的话断断续续地进入到脑子里,他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

      “啊……啊……”

      他只是无助地摇头,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呼喊,也许并没有呼喊,那只是他一时产生的错觉。

      莫寻甩手任由他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哼,随即抬腿就走。

      慌乱之中,怜青扒住他一只腿。

      “咳……你……你去哪……”

      他挣扎从地上爬起来,满身脏污,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满是祈求。

      “莫寻……不要去……”

      他当然知道莫寻要去做什么,他当然知道自己极大可能拦不住。可是……

      怜青环住盛怒人的肩膀,左脚迈向他小腿后侧向下压。于是他们一起摔在地上,摔进血里。

      “莫寻,你听我说好不好?凡间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解决,”怜青八爪鱼一样地攀附在莫寻身上,强烈的挣扎让他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他们自己解决……”

      或许怜青也没什么话可说,他过往那样极力避免与凡间接触,也许就是为了面对此情此景之时,让自己不那么难过。

      莫寻让他缠得心烦,反手摸到他的手指,强硬地一根一根从自己身上掰下来,继而不收力度的一脚蹬过去,怜青捂着小腹,在地面滑行出去十余米。

      “闭嘴!”

      人和妖,没有一点区别,弱肉强食,全都要依靠残害旁人的性命过活。

      平静许久的魔气卷土重来,源源不断地流进他体内,大有将其淹没之势。

      “莫寻!”

      怜青爬起身,他心心念念的身影在他面前逐步走进光门,留给他最后一句话。

      “怜青,不觉得可笑吗?你所坚持的没有任何意义。命,还是只能用命来偿还。”

      莫寻说得平静,走得决绝,怜青拼尽全力也只是扑个空。

      又要回到从前了吗?怜青将传音符紧紧抓在手里,最终还是泄了力气没能发出去。

      万一呢?万一我能拦下你呢?他带着血泥走向木屋顶,埋葬、祈愿。

      莫寻其实并没有走多远,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兰国在何处,尽管他已被愤怒冲昏头脑。

      可惜,认不认路与愤怒无关,他停在不远处隐匿自己存在的气息,怜青所做的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

      只是人死不能复生,那不过是图自己心安的徒劳。不过,怜青会帮他找到兰国,不论怜青是否愿意,他都会是他最得意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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