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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春暮夏初之时,霪雨霏霏。

      绵柔细雨已持续了多日,歙州城也已沉入寂静中许久。

      天地之间,除却淅沥雨声,似乎再无旁的声响。

      一只幽紫色的蝶扑打着沉重双翅,在如织雨幕中穿梭,行经之处皆留下了浅淡近无的灵力痕迹。

      幽蝶绕过堤岸边扶风垂柳,拂过花圃前残败枝叶,最终钻进了一间简陋房屋。

      身着华丽云纹玄裳的女子端坐于陋室之中,面前摆放着一架与屋内简陋布设格格不入的华美箜篌。

      箜篌由桐木雕刻而成,中有六十四根紧绷丝弦,通身散着微弱荧光,来访者无论是否博学多识,皆只需粗略一扫便能确定此物为灵力充沛之物。

      箜篌整体与那只扑入屋中的灵蝶并无二致,皆为仿照其主人气质所造——清泠幽静,不似凡间客。

      纤长素白的指在丝弦上撩拨,曲调婉转,似是一首说尽世间欢愉的玲珑曲,可是如若听客细细一品,便又能读出其中所蕴的哀与怨。

      带着微润气息的蝶停在了箜篌蝶翅翅尖之上,静待乐曲终了。

      女子瞧见了灵蝶,指间弦音一滞,旋即继续撩弦弹奏。

      而原本平稳无比的纤指此刻附上了微不可见的震颤。

      白皙如玉的指一曲一伸,只闻一声弦裂。

      她轻叹一声,掸衣起身,伸手接过灵蝶。

      灵蝶轻扇双翅,落在了她的指尖。

      女子阖目片刻,秀眉微蹙,而后忽地睁眼,将刚替她传回信的功臣纳入掌中,随即五指收拢用力一握。

      轻盈至极的灵蝶只一瞬间便化作了万千枚灵力碎片,如流沙般自指缝溃散渗落。

      她缓缓抬手,注视着溢出指缝的灵蝶残骸,方才抚曲时的温柔宁静面容逐渐扭曲,露出了一丝阴冷笑意。

      怒极而笑便是如此了。

      她展开掌心,任由细沙簌簌坠地,在她的靴边积成一座矮尖的坟。

      她侧目一扫,拂袖震碎了那架曾被她视作珍宝的箜篌。

      箜篌连同着雕刻在琴身上那段刻骨铭心的誓言,皆在她拂袖之间便被毁去。

      它们化作尘埃,混入了地上积灰。

      往事终究化作尘烟,刻骨誓言也抵不过人心易变。

      高贵自矜又如何?终是被人碾碎成灰,不复往昔。

      她掸衣拂袖,缓步向屋外走去。

      玄色衣裙逶迤垂地,将地面灰埃搅得四散。

      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过往?

      何不倾山覆海,将背誓之人一同拽往幽冥殿,令其苦海挣扎不得解脱。

      女子步入雨幕,玄色身影逐渐模糊。

      ……

      嘀嗒。

      眉间微凉。

      荀芷微微睁眼,悠悠醒转过来。

      一缕阳光透过竹屋缝隙落了下来。

      她眯了眯眼。

      又是梦境。

      她抬手拭去眉心水珠。

      自她住入药庐以来,梦境便再未停过,仿佛一闭眼入睡,那铺天盖地的梦魇便要将人彻底吞没。

      倒并非是她愿意沉沦其中,只今日此梦确实蹊跷了些。

      梦里那人的仪容神态……若她不曾记错,那人的确是她寻找了多年的师父。

      然而师父一向待人和善,又怎会露出那般冰冷的神情呢?

      许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

      荀芷捏了个清神诀祛除杂念,起身梳洗一番,借着按照原计划,离开垣村药庐入了竟陵。

      ……

      竟陵盛产茶,居民往日无需步入茶馆,只要往街上一走,便能闻到清幽茶香。

      竟陵本就富庶,而这新茶采摘之时,不少外来客借收购新茶之名进入城中,更为此城添了几分热闹。

      一只轻盈的小蝶不知自何处飞来,在氤氲茶香间穿梭,眼见要撞上人时,它的双翅便忽地一振,堪堪避开了那人的身躯。

      满街茶香似乎将它熏得有些醉了。

      在绕过了几重障碍物后,这双灵巧敏捷的蝶翅不再有力,羸弱可怜的身子将跌未跌,摇摇欲坠地悬在了荀芷面前,似是在渴求得到一个归宿。

      荀芷已经沿着竟陵长街走了有些时候,一早便注意到这只蝴蝶在人群中嬉戏玩耍的样子。

      它俏皮生动,该是人间应有的生灵。

      荀芷将手从素白广袖中伸出,想要为这只小蝶提供落脚点。

      未曾料想,这小蝶却是十分顽劣,见她这般动作,原本沉缓迟钝的双翅忽地一扇,蓦地腾空,避开了她的指尖,直朝前方飞去。

      荀芷讶然,只看着那蝶儿往前方不远处一人撞了上去,非但没有将那人扑倒,反倒被他撞得倒退了几寸。

      她正欲迎上去将它纳入掌中,以便观察它的伤势,却不料它身形一晃,竟又打着旋儿避开了她,朝更前面另一人撞了上去。

      ……想是醉了罢。

      小蝶一路跌跌撞撞,身形越发摇晃。

      她目送着这双斑斓多彩的蝶翅离自己远去。

      它便如她的师父一般,不知不觉中消失于茫茫人海。

      荀芷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她已在人间兜转将近三年,可至今仍未寻找到师父的踪迹。

      而她一直在寻找的皓首镜也是全无线索可言。

      耳边吆喝声忽起,荀芷回过神,循着长街缓慢前行。

      她身着素白衣裳,腰间配着一块兰草纹玉佩,以帷帽遮挡面容,不动声色观察着擦肩而过的行人。

      闹市之中鱼龙混杂,无论何事都当以谨慎为重。

      她如此想着,微微低下头,将帽檐压得低了些。

      付家征集名医的告示仍旧冷冷清清。

      告示周旁便是街巷,街边摊贩往来客,高声喧闹低声哗。

      主客欢谈,好不热闹。

      不过稍显异常的便是那高举着糖葫芦的小贩。

      平日里他只需往那一站,自有馋嘴童儿环绕周围,无需多时,糖葫芦的酸甜香气便能诱得孩子们递上一枚铜板。

      而他今日似乎惹上了麻烦,虽然身旁仍然是环绕了一小圈的孩童,却不像往日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只虚虚地绕着他围成了一个略大的圈子。

      荀芷注意到了这一丝不寻常。

      倒不是她对糖葫芦感兴趣,只是往时这小贩待人热情非常,曾好几次招呼她停下来挑几个冰糖葫芦带回去尝尝。

      当然,小贩的这份热情源于她在垣村开了义诊。

      荀芷好奇心起,停在不远处打量着这一不寻常的情形。

      “呸呸呸,和我们一块儿玩?想都不要想了。”将小贩围成了一圈的孩童里,一名约莫八九岁的红衣小童大声嚷嚷,手上高举着小石子作势要砸下去。

      “不是嫌我们穷吗?怎么傍上了付家都还拿不出铜板买糖葫芦呀?”另一名略胖小童叉腰奚落道。

      “喊你嫌贫爱富的师父过来替你付钱啊,让邻里乡亲瞧瞧他那丑恶嘴脸。”一名年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童冷声嘲讽。

      “喔,该不会那瞎子嫌弃他太能吃把他扔出来了吧?”

      “呀,这真有可能。”

      “那这家伙岂不是要流落街头?哈哈哈哈哈哈……”

      “快去通知小幺儿,让他们家多喊些人过来替这小子好好上一课。”

      “让他也感受一下被人讥笑的滋味。”

      冷嘲热讽、讥笑奚落之声不绝于耳。

      荀芷听到这些话语,不禁蹙了眉,向前挪了几步,将人群中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了些。

      一名约莫六七岁的锦衣小童正站在小贩身旁,清澈双眼直勾勾盯着小贩的糖葫芦,似是对周围冷言冷语不管不顾,眸中满是对糖葫芦的向往。

      而小贩神色无奈,来者皆是客,也不好因个人恩怨而驱逐其中任何一方,只得尴尬地挤着笑。

      荀芷站立一旁,已将此时情状看了个大概。

      世人说,“人之初,性本善。”

      也不知这名小童的师父犯了何等滔天恶罪,竟能惹得这样多的人家如此怨恨,竟连性本纯良的孩童们都在尽力孤立这名锦衣小童。

      然,稚子何辜?

      荀芷素来心善,并不忍心就这样看着这金雕玉琢的小孩子任人欺负。

      她道了声“借过”,拨开人群走向那名锦衣小童。

      一旁有认得荀芷面孔的孩童惊讶地“咦”了一声,悄声与同伴讨论了起来。

      “两串糖葫芦。”荀芷摸出几枚铜板递给小贩,沿着锦衣小童的视线望去,指了两串糖葫芦,“就这两串。”

      “诶,这小子看中的糖葫芦要被荀姑娘买走啦,这下他总会离开了吧?”看戏的小童们抱起了团窃窃私语。

      出乎他们意料,荀芷接过糖葫芦反而弯腰将其递给了锦衣小童。

      锦衣小童怔了一下,眼里一下子迸发光芒,小脸上满溢着喜悦。

      “姑娘,这?”小贩不明其意地挠了挠头。这孩子的师父可不是个好人。

      “无妨。”荀芷并不理会,摸出帕子替锦衣小童拭了拭汗水。

      这孩子还未长开,精致眉眼里蕴着点灵气,在凡间极为少见;而他遇事不惊,兴许是对糖葫芦的渴望与专注胜过了其他事物。

      总而言之,她好奇这孩子来自何方。

      锦衣小童不知荀芷的想法,也不在意周边发生了什么事,只注视着眼前红彤彤的糖葫芦。

      他盯了这份美味许久才凑近去嗅了嗅,而后鹿一般的清澈眼眸怯怯抬起,眼底颇有些戒备之色。

      荀芷见了锦衣小童这副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她起身四顾,只广袖一翻,将几块小巧的纸包糖块托在掌心呈了出来。

      斑驳的深褐色透过薄纸显露眼前,迅速散开的甜味更是勾起了孩童们的腹中馋虫。

      他们年岁尚幼,见到这等稀罕物,自是双眼一亮。

      然而他们方欲挤上去争一块糖,便又想起眼前女子方才站在了他们对立那方,心中怄气,怵怵地撤了回去。

      荀芷也不恼,半弯了腰,将掌心所纳之物再往前递了一递。

      小童们吞了吞口水。

      荀姑娘是垣村的大夫,竟陵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

      爹娘都说,能救垣村的只有大夫啦,可是在付家的威逼利诱之下没有大夫愿意去垣村,大家想要搭把手也只能暗地里做些小动作,比如给垣村送些衣裳、食物。

      这般仁心的医者,应当不会害了他们吧?

      不知是哪个嘴馋的孩子率先抓了块糖,其余小童便蜂拥而上。

      在他们跑得没影了之前,还有个得了糖块的小童回过头来对她腼腆一笑,以示感谢。

      于孩童而言,没有什么能比糖更诱人了。

      荀芷摇头轻笑。

      她再次摸出一串铜板递给小贩,当作是赶走他客人的赔礼了。

      小贩摆着手想要推辞,想了想自己今日确实生意不顺,便也接下了赔偿,扛着余下的糖葫芦到别处贩卖去了。

      半晌,锦衣小童方才意识到是面前这名女子替他买下了糖葫芦,还为他解了围。

      师父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锦衣小童嗫嚅着想道谢,一抬头却对上了荀芷笑意似有似无的双眼。

      她是在笑他看见了糖葫芦就挪不开眼吧?

      对吧对吧?

      锦衣小童羞得红了脸。

      荀芷也不强求他道谢,便岔开了话题,“可是和父母走散了?”

      “嗯……”锦衣小童怯怯点头,“是师父。”

      “可有约定好在何处见面?”

      “嗯……好像是药堂,很大,人很多。”

      “是在街东边?”论别的,荀芷可能不清楚,但如若说到药堂,她便可以称得上是熟门熟路了。

      “嗯……不清楚……师父没说……”锦衣小童对方向并不敏感,他挠着脑袋想了会儿,又支支吾吾地补充,“名字里好像带有‘年’字。”

      “延年堂?”看来这师父教导不到位,徒弟字还不识得几个。

      “噢,对……师父说的是这个名字。”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荀芷下意识伸手想要牵住他,然而一垂眼便见得他双手各握着一支糖葫芦。

      锦衣小童有些踌躇。

      他当然可以用一只手拿两支糖葫芦,或者让她帮忙拿一支。

      不过师姐说了,太麻烦别人或者随便拒绝人家的好意,都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嗯……小愿,”祁愿腼腆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方才的事,谢谢你啦。”

      荀芷猜到了祁愿的心思,未再多话,报以一笑,道,“那就跟紧些,街上人多,容易走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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