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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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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暮春,微风捎来了些许暖意,将早春遗留下来的阴寒驱得所剩无几。
竟陵在霪雨多日后终于迎来了晴天,长街边上各家店铺纷纷敞开大门,高声吆喝着,欢迎来来往往的新旧客人。
祁愿双手各握了一支糖葫芦,一面紧跟着荀芷的步伐,一面好奇地观望着这等繁荣景象。
街上除了茶叶铺,就是各色各样的布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用料柔软的衣裳。
师父说他的衣裳已经很多了,再添多些衣裳的话,他跟着师父出门的时候就得自己挎包袱了。
“唉。”祁愿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想吃糖葫芦,但师父说会坏牙。
想换新衣裳,师父又说让他自己挎包袱。
真是诸事不顺啊……
“为何叹气?”荀芷察觉了祁愿的情绪,折转回头询问道,“可是想吃些零嘴?”依她所见,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用些零嘴点心便能将之哄得昏头转向。
水汪汪的鹿眼霎时一亮。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荀芷。
荀芷笑着摇头,领着他进了一家零嘴铺子。
店家将各色各样的果脯用大瓦罐分门别类盛装好,再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矮桌上。
祁愿恰好只有瓦罐高,颤巍巍地踮起了脚,挨着它们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而滴溜溜的圆眼更是从一只瓦罐移向了另一只瓦罐。
他馋得快要流口水了。
“想要吃些什么?”
“嗯……”祁愿正欲作答,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荀芷提溜起了一小段高度。
他吓得蹬了蹬腿,发现并没有被捞得太高,这才放松下来。
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着实不错。
往时碰到因他个子不够高看不见热闹的时候,师父也是这般待他,甚至会把他举过肩膀。
“我想吃这个。”他很快做好了决定,似是生怕荀芷会反悔。
荀芷干净利索地付了账,替他拿过纸包。
眼见祁愿又踮了踮脚,荀芷会意,将纸包打开让他嗅了一下。
好甜,一定很好吃。
祁愿心想着,带着几分陶醉点了点头,恰好听闻那侧荀芷轻笑出声。
坏人!怎么又在嘲笑他!
祁愿气呼呼地别过头,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荀芷那处瞥。
她着素色衣裳,配素色帷帽,腰悬玉佩,身姿端庄。
且不说她容貌究竟如何,单说这身和师父一样神秘感极强的装束,祁愿几乎可以肯定两人是同等的恶劣脾性。
狡猾,还特别爱忽悠小孩。
祁愿想到此处,又点了点头。
“谢谢你。”祁愿带着十分的真诚露出两颗小虎牙。
荀芷微微颔首,“我姓荀,称呼我荀姑娘便是。”
“荀姑娘好。”祁愿仰头,小圆脸白皙红润,煞为可爱。
可不能让他师父和荀姑娘碰面,不然他可就要被欺负得更惨了。
“荀姑娘快走,一会儿把我放在门口就好。”祁愿说着,把手中糖葫芦塞进嘴里叼着,腾出来揪住了她的衣袖。
……
苍髯白发的老先生身着藏青色长衫,端坐于药堂角落处一桌棋盘旁,手捻长须,对着桌上棋盘愁眉不展。
与旁桌低声交谈的医患不同,何老先生的确是与对座那人闲聊风雅之事——以棋局为注,赌一个秘密。
“老先生何必谦让?”年轻公子白衣素袍,眼覆黑布,修长两指捻起了一枚黑子,而后“啪嗒”一声,将棋子落在了何老先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位置。
何老先生见状,只得拱手叹气道,“承让。老朽自愧不如。”
竟陵人通常只知何敬擅书画,却不知他尤爱弈棋。
何敬于弈棋一事上不敢妄自称大。能够知晓他何敬痴心于棋,且在棋局上胜过他的,拢共不过两人而已。
一人是面前这位年轻公子,另一人则早已在那场疫灾中死去。
……这位年轻公子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
何敬的浑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年轻公子的覆眼黑布,
“应诺,老朽需得将自己所知如实相告。”何敬目露疑虑,“不知公子想要打听什么样的消息?”
“当年付贤病重时,付府所发生之事。”年轻公子从容不迫,似是有所了解地打探起了竟陵付家秘辛。
“这……”何敬怔愣片刻。
好好地怎么偏要打听别人家的私事。
况且……作为局中人,他不好揭露此事。
“你我私下言论他人,实非君子所为。”何敬捻着长须,装模作样地板起了面孔。
“不知私论他人与失信而言,哪一个更违背先生的原则。”年轻公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信手执起了茶盏,用盏盖稍拨茶叶,轻轻嗅着盏中茶香。
这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好惹的主,不如将此祸推及付家。
何敬心下主意已定,又因着自己的文士风范,假惺惺地装出一副为难神情,仿佛仍在踌躇不定。
年轻公子似是察觉到了何敬的为难之处,便顺势而下,“与人私论一名伪君子,痛斥其作风不端。这样应该不算违背先生的行事原则吧?”
何敬长叹一声,借坡下驴,“那好,还请公子附耳来听。”
……
“多谢。这便不叨扰了。”年轻公子略一拱手,起身便欲离去。
“且慢。”何敬叫住他,“老朽仍想得知,公子从何知晓老朽谙熟棋艺且棋瘾屡犯?”
“扬眉吐气,报仇雪恨,名利两得,终身孤寡。”年轻公子唇畔噙笑,覆着黑布的双眼对上了何老先生惊惶不已的浑浊眼瞳,“老先生可知道这其中渊源?”
年轻公子声嗓温润,然而于何敬而言却犹如恶鬼阴森低语,将他搅入了那桩旧事当中。
肮脏龌龊的内心仿佛被人从嗓子眼揪了出来,摆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何敬震惊不已,一双干枯如树皮般的手再也捧不住茶盏,手一抖,茶盏倏忽落下。
年轻公子似乎早有所料,手腕一抖展了纸扇,极为轻巧地以扇面稳妥托住了茶盏,使得茶盏不至于磕碎于地。
他将扇面往上呈了呈,何敬这才反应过来,哆嗦着接过茶盏。
“若是老先生知道这些隐秘,便烦请老先生代商某保密。”年轻公子收了扇,稳步离去。
一阵微风拂过,霎时间便将旁近似有若无的交谈声扫了干净。
何敬嘴唇翕动,指尖震颤。
当初……怎么会……
这人……是敌是友……
无论如何……再如当初一般,也并非难事……
何敬咬牙,再次平复心绪,抬手招来仆役低语几句,仆役得令后谨慎离开。
……
出了零嘴铺子,再往东行百余步便是延年堂。
药堂以榆木作身,楠木为柱,而主家似觉不足,又着人将它们漆得锈红,端的是古朴雅致。
药堂正门上悬了牌匾,上书“延年堂”三字,苍健笔迹入木三分,与植满垂岸烟柳的河堤遥遥相映,甫一望去便觉颇有意趣。
延年堂的主家乃是何敬。
闻说,当年京考多次落榜后才转业习医的何敬,几乎赌上了何家所有积蓄,才办成了这延年堂。故此延年堂或多或少沾上了些何老先生的习气,譬如与其他药堂殊异的文风雅韵。
而何敬何老先生在竟陵一带亦挤入名士之列,美名远扬。
归根结底,何老先生之所以享有如此名望,大抵与数十年前那场竟陵疫灾不无关联。
据竟陵老者所言,那次疫病症状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染病者肢体抽搐,神志不清,力大无穷,甚则贸然袭击亲近之人。
当时诸药堂皆闭门,以回避前来求医之病者。唯独延年堂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彼时延年堂方才开张数月有余,何敬自帝京归乡习医也不过数年。这新入行的医者,新营业的药堂,是否值得信任?
不过信与不信也不能影响患病者的选择——左右是城门闭锁出城不能,其余药堂闭门避祸求医不得,眼下或许只有延年堂能暂且延缓病情进展。
何敬日夜不分尽力研制药方,延年堂学徒亦是衣不解带照顾病重患者。
不久后疫病得以驱除。城中居民感何敬恩德,愈发推崇延年堂,何敬更被众人尊称为“圣手”。
不出一年时间,当初将病患拒之门外的诸多药堂,皆因遭到居民抵制,尽数摘匾闭门。
由此,竟陵城中,延年堂独占鳌头。
独占一方鳌头本为好事,而何敬却认为,竟陵地域广阔,仅一家延年堂不足以解百姓燃眉之急,故而将门下学徒解散,嘱他们自择地段开办药堂。
这一趣事逐渐演变为竟陵居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称何敬为“一家独大不知足,尽遣门徒作百足”。
荀芷初次听闻此事还是在垣村。
原因无他,何敬出身垣村。
垣村虽因患疾较早,病根久种而不能根治,却时刻以何敬为荣,不忘向生人介绍这位老先生的事迹。
“荀姑娘荀姑娘,”祁愿将两只糖葫芦都转移到左边手上,小手仅仅能勉力握着它们,“你快点走。”说着又要揪着荀芷衣袖将她反向拖拽。
“送到此处便已足够?”荀芷温和笑着,拂开祁愿的手,将纸包放入他的手中,又往药堂内随意一指,“快看,那是谁?”
祁愿闻声转头,发现一抹熟悉身影正侧着身站在门口同药堂伙计说话。
徒弟丢了不应该着急吗?他师父怎么还能气定神闲地和别人闲聊。
祁愿攥紧拳头,迈着小碎步向那人奔去。
接着不出他师父所料地又被门口石阶绊了一下,晃悠着身子将摔未摔,稳稳跌进了一个温暖怀抱。
纸包中的甜食因此洒了那人满怀,白色衣袍被甜食染上了些棕褐色黏腻。
素白惹埃,见者生怜。
“小心些。”
“师父……对不起。”祁愿糊着一手的黏腻,将师父衣袍上黏着的几块果脯扒拉了下来,却反将这一袭白衣折腾得越发狼狈。
真是越抹越黑。
祁愿自觉理亏,怯怯地收了手,低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这甜食来自何处?可有付账?”
“付了的付了的。”祁愿一激灵,猛地一抬头。
他本就被师父拥在怀里,这么一来,直接撞得师父下颌略一吃痛,蹙了眉。
“师父师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
“噢,对了,”祁愿险些又要忘了这一回事,半是邀功般一拍脑袋扬着脸,看向师父蒙着黑布的双眼,“师父,我遇见了一位好心人。”
他的兴奋之情几乎要溢出眉眼,“师父能不能帮我好好感谢她?”
“此话怎讲?”
“就是替我买甜食的那位姑娘。”祁愿一拍胸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她替我买了些你不愿买的甜食,还将我送了回来。”
说着就挣扎着要跳出师父怀抱,望向门外就是一指。
可门外哪里还有荀芷的踪影?
祁愿怔然。
“若要我替你买些甜食,可先誊写昨日所学文章三次。”师父无奈地笑了声,拍了拍祁愿的脑袋,折扇闭合轻叩着掌心,往延年堂外走去。
荀姑娘呢?祁愿百思不得其解,呆立在原地。
人海茫茫,再要找一位宠他,替他买糖葫芦的好心人可就难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