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乱葬岗·胭脂雪 ...
-
寅时雪霁。
乱葬岗的万千坟头,在苍茫雪色中凝固成一片白色的海。
破败墓碑如枯骨,从雪中刺出。
寒鸦立在鬼爪般的枯枝上,啼鸣嘶哑,瞬间被风搅碎。
十三具绯袍五行郎的尸身,以诡异的环形陈列。
金郎肺腑碎裂、木郎肝肠寸断、水郎双肾枯竭、火郎心脏成灰、土郎脾脏化泥。
冰霜将他们冻成十三尊血色的人偶,在熹微晨光下,透着一种邪门的艳丽。
尸身的布局,暗合天罡地煞,绝非随意弃尸。
姜沉璧裹紧了欧阳少卿那件绛红狐裘。
狐裘上残留着他的体温与极淡的沉水香,这股暖意,与她血脉中流淌的火凰气息纠缠,竟生出奇异的共鸣。
欧阳少卿已换下朝服,一身月白常服,银线在袖口暗绣出万川归海的纹路。
他手中的星火手炉,光芒明灭,照得银质面具下的下颌线冷硬分明。
两人立于尸阵正中。
风雪卷起他们的衣袂,像是踏碎霜雪的神祇,又像是巡视领地的修罗。
小监阿圆抱着一只五花大公鸡,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
他裤脚沾满雪泥,一张脸冻得通红,声音都在发抖。
“督主!这、这鸡不对劲!鸡冠红得像要滴血!”
那公鸡在他怀里疯狂扑腾,颈羽根根倒竖,一双鸡眼竟透出骇人的红光。
它猛地挣脱,直直扑向地面,尖喙发疯似的猛啄冰面。
咔嚓!
冰层碎屑四溅,底下竟露出一道暗红色的符文。
符文如贪狼张开的利爪,在冰下蜿蜒。
欧阳少卿俯身,以随身玉簪的尖端轻轻刮开冰雪。
符文的全貌,愈发清晰。
那血色图腾仿佛是活的,在冰层之下,极有规律地微微搏动。
“督主,此阵……”姜沉璧的瞳孔收缩,“是月氏的‘贪狼噬月’阵,以血为引,以魂为祭,非大巫师不能布下。”
欧阳少卿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符文。
一丝血色竟如细蛇,顺着他的指尖缠绕而上,随即隐没。
他抬起头,视线扫过远处静默的雪丘。
“布阵者,人未走远。”
古墓初启
阵心处的冰层,应声开裂。
一条幽黑的石阶,笔直通向地底深处。
陈腐的、混合着泥土与铁锈的腥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石阶湿滑,遍布青苔,每向下一步,周遭的温度便骤降一分,寒气钻心刺骨。
石阶的尽头,是一扇高达三丈的青铜墓门。
门上以利器刻着两个大字——“贪狼”。
笔锋如刀,杀意凛然,几乎要破门而出。
门侧的浮雕,是火凰衔星,是龙鳞覆尾,栩栩如生,却都覆上了一层薄霜。
机关师陆星阙,不知何时已站在众人身后。
他一身青灰长袍,几乎与周遭的阴影融为一体,面容清癯,一双手修长稳定,布满陈年老茧。
他看也未看众人,手中铜雀机括翻飞,只听“嘎吱”一声沉闷巨响,仿佛千年巨兽的苏醒。
青铜门,开了。
陆星阙的嗓音,像是两块冰石在摩擦。
“月氏遗墓,擅入者,死。”
说罢,他第一个走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门内,幽绿的磷火如萤火虫般四散飘浮。
光芒映亮了甬道两侧的壁画。
“月氏圣女,以血祭星,待凰归巢。”
画中女子,赤足踏火,双臂舒展,身后是璀璨星河,她的面容模糊,唯独一双眼睛,洞穿了岁月,直直地望向闯入者。
壁画剥落的一角,露出一截森白的人骨。
指骨上,套着一枚赤金指环,内壁篆刻着一个“月”字。
姜沉璧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蹲下身,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
“这指环……是我母亲的。”
欧阳少卿的视线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随即看向那枚指环,若有所思。
“令堂,是月氏人?”
“半血。”姜沉璧抿紧了唇,“她从未提过。”
一直沉默的陆星阙忽然回头,锐利的目光落在姜沉璧身上,多了几分审视。
“圣女一脉,非同凡俗。”
星象残碑
墓室穹顶,竟嵌着一整块巨大的陨铁星盘。
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凝固的血疤,贯穿了整个盘面。
钦天监少监洛星河,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一点点涂抹进那道裂痕。
嗡——
星盘骤然大亮!
一道璀璨的星图虚影投射在半空:贪狼星赤芒如血,帝星紫微黯淡无光,而一颗燃烧着火焰的星辰光华流转。
三点一线,直指京师皇城!
“大凶之兆。”洛星河脸色惨白,“贪狼主杀伐,火凰主祸乱,帝星蒙尘,天下……将倾。”
陆星阙发出一声冷笑:“钦天监也会信这些?”
“星象之学,博大精深。”洛星河不卑不亢,“大人可记得永曜十五年那场血月?”
一直沉默的欧阳少卿,忽然开了口。
他语调平直,字字如冰锥钉入骨髓。
“血月当空,北境三万将士,尸骨无存。”
话音落下的瞬间,星盘下的碑座,悄然滑开一处暗格。
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羊皮阵图。
“焚天阵”。
阵眼,需以帝星之血祭贪狼。
阵基,需以火凰之焰炼龙鳞。
阵成之日,便是山河易主,日月换新天之时。
陆星阙抚过那精细无比的阵图,像是抚摸着一条蛰伏的毒蛇。
他低声自语:“此阵一启,万民涂炭。”
他猛然抬头,盯住欧阳少卿的面具。
“督主,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面具之下,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意味着,有人等不及了。”
簪中秘信
混乱中,姜沉璧的目光被地上一件东西吸引。
那是一支赤金点翠发簪。
她俯身拾起,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
这是她及笄时母亲的赠礼,是她失落于镇国公府灭门那夜的旧物。
她摩挲着簪尾,指腹触到一处微小的凸起。
轻轻一按,簪尾竟弹出一卷细如蚊足的帛书。
上面是母亲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贪狼星陨,帝星蒙尘,五行逆转,龙脉将断。”
“簪主即钥,钥启焚天。”
一股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原来,母亲早就预见了一切。
就在此时,簪首的蝶翅忽然轻颤,竟凭空吐出一缕幽蓝的磷火。
火光中,扭曲着现出两个字——“火郎”。
字迹如活物,燃烧数息,方才散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欧阳少卿猛地按住心口。
衣料之下,旧日的疤痕骤然滚烫,一片片龙鳞般的纹路,灼痛着浮现。
他低声似叹,又似自嘲。
“同簪双生,谁替谁死?”
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的疤痕。
那疤痕的形状,竟与姜沉璧簪上的蝴蝶,一般无二!
话音未落,一阵如泣如诉的笛声,从墓道外幽幽传来。
笛声仿佛有形,引着墓室中所有的磷火,汇聚成一只巨大的火凰虚影。
火凰绕着穹顶盘旋三匝,发出一声清越长鸣,最后化作一道流光,直直没入姜沉璧的眉心!
一个白衣老者,立在墓门之外,骨笛横于唇边。
他银发如雪,面容枯槁,唯独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少年。
“圣女归位,贪狼苏醒。”
月氏长老月扶苏,声音沙哑,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千年的等待,到头了。”
姜沉璧只觉眉心灼痛,无数陌生的画面在她脑中炸开。
火海中的宫殿。
悲鸣的战马。
还有一个……银甲染血的少年背影。
她身形一晃,被欧阳少卿及时扶住。
“看来,姑娘的身世,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欧阳少卿的语气莫测,不知何时,他手中的玉簪,已对准了月扶苏的咽喉。
“长老,不妨说得再明白些。”
……
古墓的最深处,血池翻涌。
池水猩红粘稠,散发着浓郁的铁锈与腐木混合的恶臭。
池底,沉着一具玄铁铸就的巨大棺椁。
无数粗大的锁链,如巨蟒般缠绕着棺身。
棺椁之内,困着一名“玄衣”死士。
他胸口,嵌着一枚“卍”字金砂,脸上,覆着一张雕纹精致的月氏银面具。
随着月扶苏的笛声再起,棺盖,缓缓开启。
那死士,猛然睁开了眼。
他的瞳仁,赤红如血。
一道沙哑破碎,却与欧阳少卿少年时一模一样的嗓音,从面具下传出,让人毛骨悚然。
“少主……”
那死士的身形,与欧阳少卿别无二致。
就连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位置都分毫不差。
铁棺内壁,以血指刻着一行月氏古语。
字迹深入铁壁,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仇恨。
“凰火焚夜,龙鳞逆生;贪狼坠处,新朝将兴。”
血池倒映着火凰的虚影。
那虚影与龙鳞的纹路纠缠、相融。
姜沉璧割开掌心,任由鲜血滴落。
血珠触碰到龙鳞的瞬间,竟凝成一道赤金色的符纹,沿着池壁疯狂蜿蜒,直冲墓顶的星盘。
那血液有了生命。
它在石壁上自主游走,勾勒出一幅无比复杂诡谲的图案。
星盘开始逆转。
机括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墓顶的石壁应声裂开,一线天光刺破黑暗,笔直地射入血池。
池中,一个金色的阵纹缓缓浮现。
正是当年镇国公府灭门之夜,那个五行血祭阵的完整形态。
每一个符文,都闪烁着不祥的血光。
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将整座墓室映成一片惨白。
姜沉璧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原来如此……那夜的血阵,源头竟在这里。”
她喃喃自语。
欧阳少卿没有说话,面具的缝隙里,透出的是不见底的深暗。
月扶苏举起了骨笛。
幽咽的笛声在墓室中响起。
三十六道雪白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披着鹤氅,覆着银面。
他们是月氏的遗民。
是来自幽冥的索命使者。
三十六人鸦雀无声,整齐划一地跪在血池之侧,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他们人手一枚青铜铃铛,铃身镌刻着古老的月纹,在阴风中发出空灵而诡异的轻响。
为首的长老高举火把。
跃动的火光,照亮了石壁上一幅尘封的壁画。
月氏圣女与一位银甲少年,并肩立于贪狼星之下。
少年的侧脸轮廓,与面具下的欧阳少卿分毫不差,可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此刻早已熄灭的炽热光芒。
壁画的右下角,刻着一行血色小字。
“贪狼现世,双星同辉,凰火焚天,龙鳞逆命。”
月扶苏的声音朗如洪钟,在墓室中激起回响。
“圣女转世已归!龙鳞之主亦现!”
“今以血池为证,焚天阵启,旧朝当覆!”
三十六名遗民齐声应和,那声音撼动了整座墓室,无数面具之下,目光灼热,亮得惊心。
欧阳少卿却在此刻发出了一声冷笑。
那笑声,比墓室里的阴风更刺骨。
他指尖轻抚着心口那片滚烫的龙鳞,语调里满是嘲弄。
“月氏遗族?”
“不过是我掌中的棋子。”
话音未落,他指尖一弹。
一道银光破空。
离他最近的那名遗民脸上的面具,应声碎裂!
面具下,是一张惊恐万状的脸。
那竟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陆星阙的眉头瞬间拧紧,“督主!何必与一个孩子计较?”
“孩子?”
欧阳少卿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残忍。
“月氏一族,驻颜有术,年过百岁者,比比皆是。”
他的视线转向月扶苏。
“长老,我说得可对?”
月扶苏苍老的脸庞上看不出情绪,眼底深处却划过一抹尖锐的痛楚。
“少主……明知故问。”
欧阳少卿不再理会他,转身,一把攥住姜沉璧的手腕。
龙鳞与凰纹,隔着血肉与肌肤,悍然相触!
血池,骤然沸腾!
墓顶的星盘上,裂痕疯狂滋生、蔓延。
金光自两人交握之处冲天而起,无形的力量在他们周身激烈交织、碰撞。
月扶苏的目光无比复杂,花白的胡须剧烈颤抖。
“少主!你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路吗!”
他握着骨笛的手指,骨节根根泛白,青筋暴起,那支笛子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欧阳少卿没有回答。
他只是低下头,将唇凑到姜沉璧的耳边,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三日之内,焚天阵启。”
“你我,同生共死。”
他的指尖,在她柔软的掌心,飞快地划下一个滚烫的符文。
那印记,瞬间烙入她的皮肉。
下一刻,血池轰然生焰!
三丈高的烈焰冲天而起,将一切都染上了末日般的血红!
星盘彻底崩碎!
无数碎片携着诡光砸落!
所有月氏遗民匍匐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狂热的呼喊。
“恭迎圣女!”
声浪几乎要掀翻墓顶,整座地宫都在剧烈摇晃,随时可能崩塌。
焚天阵,初启。
遥远的京师方向,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
夜空中,那颗最明亮的帝星,光芒骤然黯淡。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龙吟,充满了哀戚。
就在这惊天动地的异变中,欧阳少卿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滑落。
露出的,是一张与壁画少年别无二致的脸。
只是那双眼睛里,再无壁画上的炽热,只剩下燃尽万物的死寂,与横亘千年的冰霜。
他看向姜沉璧,唇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悲是笑的弧度。
“现在,姑娘可明白……”
“何为‘同簪双生’了?”
姜沉璧怔怔地望着他。
脑海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呼啸而过,最终拼接成形。
百年前的月氏圣地。
血与火中的誓言。
还有……那双直至最后一刻,都死死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低下头,看向沸腾的血池。
池水中,她的倒影,忽然睁开了双眼。
那倒影的唇角,正向上漾开一个,无比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