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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相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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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此处回精舍有一段路,若不介意,容宋某送姑娘一程。”
蒋漫青心知他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有劳宋公子。”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小径上,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竹影婆娑,夕阳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一路沉默,只闻脚步声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最终还是宋澄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清晰:“蒋姑娘,今日之事,多谢。”
蒋漫青一怔,侧头看他。
他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暮光中显得有些清冷:“家母……身体一向欠佳,尤其先父去世后,更是受不得刺激。她心中一直记挂与蒋伯母的情谊,亦对当年的婚约抱有极深的情感寄托。”
他顿了顿,语气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因此,姑娘年初送至宋某书院的那封信……宋某阅后,并未告知家母。私藏此信,隐瞒于她,是宋某之过,在此向姑娘告罪。”
他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蒋漫青,目光坦诚而恳切,甚至带了一丝请求的意味:
“宋某并非意图纠缠,亦深知强扭之瓜不甜的道理。只是恳请姑娘,能否暂缓此事?待家母身体好转,或是待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由宋某亲自向她说明原委。在此期间,可否请姑娘……暂且维持这表面的平静,莫要让她知晓真相而伤心伤身?”
他的话语条理分明,态度不卑不亢,既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隐瞒,又将缘由和请求说得清清楚楚,全无勉强之意,唯有对母亲深切的担忧与孝心。
蒋漫青望着他清正坦荡的眼眸,想起夏夫人那双温柔而忧伤的眼睛,心中那块巨石仿佛忽然松动了一些。
她原本的惊慌心虚,在他这番坦诚之言下,化为了复杂的情绪。
她本就不是原主,对退婚并无执念。又思及夏氏拳拳慈爱之心,无不答应。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宋公子一片孝心,令人动容。此事……我应下了。”
宋澄闻言,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一直微蹙的眉宇舒展开来。倒是意外地好说话…..
他后退半步,对着蒋漫青,郑重其事地长揖一礼:“宋某,多谢蒋姑娘体谅成全。此情,宋某铭记于心。”
夕阳最后一道金光掠过他低垂的眉眼和挺拔的脊背,为他周身那清冷端方的气质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
这一刻,蒋漫青望着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未来状元郎,心中百感交集。当真是一个极好的人啊。
说话间,已行至精舍门口。蒋漫青停步,转身对宋澄微微一福:“有劳宋公子相送,就此别过。”
宋澄还以一礼,目光清正温和:“蒋姑娘留步,宋某告辞。”
说罢,方才转身离去,青灰色的鹤氅下摆在初春的晚风中轻轻拂动,背影挺拔如竹,渐行渐远。
蒋漫青目送他消失在竹径尽头,这才推门而入。
待人离去后,寻香感叹道,“姑娘,宋公子和宋夫人当真是极好的人家。”言语中不难流露出对当时退婚的惋惜之情。
她轻轻摇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寻香,你不明白。或许今年我,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写下那封退婚信。”
寻香不理解,但看姑娘坚定神色,她又一次清晰的感觉到姑娘好像更加聪明可靠了。
蒋漫青也不曾解释,她知道原主虽然固然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甚至……用了些不堪的手段去追求所谓心悦之人。
但她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坦荡的。
她未曾想过要欺瞒宋家,更没动过让这位光风霁月的宋公子做接盘侠、当备胎的念头。
她知道自己心有所属,便直接斩断了这边的婚约,虽愚蠢,却也算得上一种决绝的诚实。
她还依稀记得那封退婚书上,笔墨稚嫩却力透纸背的文字是这样写道的,
“我心已有归处,慕他人久矣,寤寐思服,再无余力应承他约。公子端方君子,皎皎如月,我自知不堪匹配,亦不愿误公子良缘。”
马车轻晃,行驶在返回京城的路途中。
车厢内,夏氏看着对面端坐的儿子,脸上是掩不住的欣慰与期待,柔声问道:“澄儿,今日一见,感觉如何?你母亲我的眼光,总归是不错的吧?”
宋澄闻言,微微敛目,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位蒋姑娘的模样——低眉顺眼,安静乖巧。
与他想象中那个能写出那般决绝书信的女子截然不同,倒像只极易受惊的小猫,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脆弱感。
思及她信中的洒脱,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偏执天真,到如今见面时的乖巧与认真,两者的割裂让宋澄第一次对着人产生了兴趣。
他沉吟片刻,回应道,“嗯,有些出乎意料。”
夏氏自然不懂儿子此刻心中的百转千回,只见他并未否认,语气间似乎还留有余地,便只当他是十分满意,只是性子内敛不善表达。
她心中大喜,趁热打铁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择个日子,将婚事正式定下?先前只是两家交换信物后的口头之约,终究不够稳妥。合了八字,过了明路,我也好彻底安心。”
宋澄见母亲如此急切,心下无奈,又掺杂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愧疚。
他放缓了声音,温言劝慰,也将心底那丝莫名的躁动暂且压下:“阿娘,春闱在即,眼下还是让儿子专心备考为宜。此事……可否容后再议?”
夏氏是何等了解自己的儿子,深知以他的才学,春闱高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绝不会被这等“小事”所扰。
她看出儿子似有暂缓之意,虽不解其缘由,但终究不愿逼迫过甚,便从善如流地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道:“也好,也好。待你金榜题名之时,再议婚约,正是双喜临门的好兆头!”
且不说那头宋澄已然安抚了夏氏冲动定亲的心。这边的蒋漫青却是极其意外的与那位沈家三娘碰上了……
“前面可是英国公府的蒋家姐姐?”
那日蒋漫青如常结束早课,正准备去饭堂领饭,沈妙萱便快步从后赶上,面色惊喜,说道。
蒋漫青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色春衫的姑娘快步迎来,她容貌并非明艳夺目,甚至可以说是平常,却胜在那双总带着笑意,极其灵动的眼。
“我早听闻姐姐在此清修多日,佛缘深厚,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沈妙萱笑吟吟地开口,语气亲热却又不会过分逾越,“妹妹通身这股子沉静气度,倒像是把这山间的灵气都浸染上身了,在京城里可是独一份的呢。”
她说话时神态自然,妙语连珠,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蓬勃热情。
随即,她又自报家门,将两家即将成为姻亲的关系说得自然而然:“家父在太常寺任职,我家中行三。说来真是缘分,我家中二姐已与贵府大公子定了亲,你我两家合该多亲近才是。”
蒋漫青无法,只得与之见礼周旋。奈何沈妙萱是个极好的“场面人”,且十分自来熟,当下便挽了她的手臂,絮絮说着自己也在寺中清修,正愁无人作伴,如今可算寻得知音。
还不等蒋漫青想出推脱之词,她便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工极为精致的手帕,硬塞到蒋漫青手中,只说“此物赠友,聊表心意”,随后又如一阵轻快的风般,笑着告辞了。
本以为只是世家小姐间的客套往来,却不想,沈妙萱竟将此话当了真。
此后几日,她几乎日日准时出现在蒋漫青的精舍外。若蒋漫青不出门,她便轻叩门扉,带来新摘的迎春花来插瓶,又或是几样精巧的素点心。
蒋漫青有一日称病婉拒,她竟立刻显露出真切的慌张,二话不说便要亲自下山去请了医婆,吓得寻香赶忙拦住,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喝几副药就好。
如此一来,蒋漫青无法,只得作罢。但好在沈妙萱似乎真的只是想找人作伴解乏,从不过问蒋家或者国公府,也不谈及沈府种种。
也不知她哪来的灵通消息,市井趣闻、巷陌八卦总能第一时间知晓,如城西药铺抓错药闹个大乌龙,任何琐碎寻常的事情,经她绘声绘色地道来,都会变得活色生香。且她叙事极有分寸,只谈风月,不论人非,言语间自带一股洒脱的天真气。
大约蒋漫青是位不错的听众,因为大部分时候蒋漫青都在听,又习惯性地出于礼貌会发出诸如“什么?”,“天呐”,“竟还这种事情?”的回应,总之情绪价值拉到位,引得沈妙萱犹如找到了知己一般,每日都来找她聊天说话。
人与人之间真诚的相处大概是有感觉的。
蒋漫青或许此前出于种种原因不愿与之来往,但在抛开其他不谈,真正接触过后便发现这真是位活泼开朗,但说话处事间又很有分寸,且待友十分赤诚的姑娘家。
然而,这看似身处世外的龙华寺,却不乏眼线安插。
某日清晨,一只飞鸽划破天际晨晓,自龙华寺,飞入了沈府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