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3、有梦想会更痛苦

　　出院后，708身上的伤当然还没痊愈，在伤处消肿之前也还不能订制假肢。于是她还是回到了姐妹们的家，和705、706住进了同一个房间。
　　705本来想去和陆可可共享一个房间，结果陆可可不愿意。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表情已经暴露了心思。705赶快说把她的房间还留给她一个人。
　　705对姐妹们嘀咕：“没想到十二岁的孩子会这么喜欢自己住。”
　　708说：“那是因为你没体验过拥有自己房间的乐趣。”
　　“你体验过？”
　　“在野外的时候，我住在峭壁上的山洞里，谁也打扰不到我。”
　　“哈，那本尼呢？”
　　“本尼会使用登山装备爬上来。他们都会，但只有他能来。其他人如果要上，我就举起一块石头，准备砸他们。不过这种事一次都没发生过。”

　　吴睦仪为可汗乳业拍的广告很快就出现在了某个社交平台的启动页面上。仅仅五秒的时间，她一袭雪白长裙，抚摸着奶牛脊背，手拿可汗牛奶的形象映入了数百万人的眼帘。
　　当706问她奶牛身上有没有臭味的时候，她笑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奶牛！那是后期加上去的！你这个现代人，居然要我一个古代人给你解释这事。”
　　706只好无奈地笑自己傻。
　　她们聊这件事的时候，正在老城味道吃饭，只有她们俩。
　　吴睦仪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发私信给706，只请她一个人去。原因很简单，如果她请705和陆可可，那意味着把坐在轮椅上的708一个人放在家里。可是如果她请708，708根本不会接受。708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过，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肯定解冻人的生存权。要她和解冻人做朋友一起吃饭，真是门儿也没有。
　　“你觉得这几道菜怎么样？我给他家代言算诚实吧？”
　　“真的很好吃。不过我也没吃过几家高档餐厅，无从对比。”
　　“谁让他家是第一个给我发邮件的呢！这就是缘分。”
　　“你现在算是把钱的问题解决了吗？”
　　“至少这两个月的分期付款已经够了。不过，热度很快就会过去，后面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收入。捐款只持续了几天。找我代言的邮件也是只在最初一周来得比较多。还有些产品我看了就不想碰，报酬也少得可怜。”
　　“比如呢？”
　　“内衣。”
　　“噗……”
　　“保健品我也不想做。有家保健品商找我，说他们的产品可以有效修复靶向药对黏膜造成的损伤。我买了一盒，正在吃。目前还感觉不出什么效果。但就算真有效果，在公众面前承认自己全身黏膜都在受到靶向药的攻击，这是不是挺怪的？”
　　“应该有很多患者都有相同的困扰，没什么好羞耻的。”
　　“我不羞耻。我只是不想在全世界面前说这件事。”
　　“哦。”
　　“你觉得我应该在全世界面前说？”
　　“不不不，我什么也没觉得。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好。”
　　“昨天收到了一个让我有点心动的代言产品。是一个户外品牌，叫寻迹星球。”吴睦仪掏出手机，调出那封邮件，“在我的时代，户外爱好者是一个相对比较小的圈子，户外品牌的服装虽然也会渗透到非户外爱好者群体，比如冲锋衣、T恤。帐篷和折叠桌之类普通人也会买。但是登山装备的受众很少。他们居然想让我代言登山装备。”
　　706看着图片上那些颜色鲜艳的金属装备，基本都不认识。
　　“这太专业了。708现在可能认识一些，我是都没见过。你会用吗？”
　　“会用其中一部分。你接着往下看。”
　　706划动屏幕，意外地看到了一张吴睦仪在野外攀岩的照片。照片中的吴睦仪戴着头盔，身上穿着安全带，拴着安全绳，攀在岩壁上，转过头对着镜头笑。
　　“这真是你？还是合成的？”
　　“当然是我呀！这照片是在2181年拍的。是在贵州。其实在第二年我就长了骨肉瘤。这家公司就是因为无意中看到这张照片，才决定请我给他们拍广告的。”
　　吴睦仪把手机拿回来，爱惜地端详着那张照片：“我的行李丢了，云空间服务器也早就关闭了。我以前的照片都找不到了。他们是在某个户外论坛上发现的这张照片。”
　　“你病历卡上还有一张照片。我帮你收起来了，就在我家。下次带给你。哦，病历卡的扫描版在系统里有。我来找找。”
　　“你帮我收起来了？我还以为跟着冷冻胶囊被拉走了，然后别人就随手扔掉了。”
　　706在盛仁的系统里输入了一些信息。她仍有冷冻中心的权限，能调出病历卡扫描件。她把照片下载下来，传给了吴睦仪。
　　“哇，太好了。我很喜欢这张照片。”
　　“确实很好看。是在哪儿拍的？”
　　“也是贵州。我身后是黄果树瀑布。”
　　“黄果树瀑布？现在还有吗？”
　　“不知道呀。可以搜搜。攀岩和黄果树是同一个行程。我到贵州去了大约十天。”
　　“和朋友一起去的吗？”
　　“不是。我一个人去的。”
　　“啊？那瀑布前面的照片是谁给你拍的？”
　　“就是一个路人。我看她拿着一个好大的相机，心想这人肯定会拍照，就请她帮忙了。果然拍得很好。攀岩的照片是那个野攀活动的教练给拍的。”
　　“你竟然会一个人去旅行。我从没有过。”
　　“一个人最自由了。想看哪里看哪里。”
　　“不会孤单吗？”
　　“会。但孤单有孤单的好处啊。你一直和姐妹们在一起，不会想法有冲突吗？”
　　“也会。以前我们基本上都听701的。如果自己有不同的想法，多数时候都不会说出来，会为了集体行动而放弃自己的小想法。”
　　吴睦仪微微一笑：“其实啊，我本来也没想一个人出游。去贵州之前，我刚刚失恋了。你知道什么是失恋吗？”
　　“当然知道。就是你被人甩了。”
　　吴睦仪笑出声来：“对。就是被人甩了。那时候我的公司蒸蒸日上，赚了好多钱，可是我工作也非常忙，就没有多少时间和女朋友在一起了。她也很忙。一开始，我们还会对一对时间表，计划一下约会，后来她好像嫌麻烦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实她认识了新人。”
　　706低着头，没说话，心脏却砰砰砰跳得厉害。
　　“怎么啦？你们这个时代也有女生会喜欢女生的吧。”
　　“当然有。”
　　“那你怎么不说话了？”
　　706摇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没体验过，但是那种感觉应该很糟糕。”
　　“那是。我可伤心了。虽然陪她的时间变少了，可我从没想过她会去找别人，我以为我每天回到家就会看到她在等着我。我们是在合作中产生的感情。我曾经以为我们非常适合彼此。分手之后，我开始怀疑我们到底有多好，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过我，还是一直只是在等待一个她会真正爱上的人。”
　　706感到胸口憋闷，几乎喘不上气。她勉强稳住呼吸说出话来：“她，也会画画吗？”
　　“会。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们大学时候并不熟。我们都是学室内设计的，但毕业之后都没干室内设计。她后来又学了动画设计，成了动画导演。我开公司还是她的主意呢。”
　　“啊？”
　　“她很有经营头脑，拍了好几部很叫座的动画电影。我们公司的产品开始大卖，也是因为她把她电影里的IP授权给我们了。后来她干脆带资进入了我们公司。可以说，如果没有她，我的公司都不一定能成功。不，应该是肯定成功不了。”
　　706点了点头。
　　这一切，706都觉得离自己太遥远了。她生来就是要做护士的，不管是医院还是康复中心、冷冻中心，总之是要做护士，不可能是医生，也不可能是设计师，更不可能是导演。
　　吴睦仪继续说：“反正，分手之后我就一个人去了贵州散心。问题是，她还在我们公司呢。我在工作中还得跟她交流。我只能尽量公事公办，然后更拼命地工作。再后来，我就病倒了。”
　　吴睦仪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自己盘子里的菜叶。706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意识地拉长自己的呼吸，这样好像能缓解一点胸口的憋闷。
　　“我生病住院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但给我发过信息，托人带过东西。”吴睦仪继续说，“她说怕我见到她会伤心。然后，我决定冷冻之后，给她发信息告诉了她。我还请求她回答一个问题，就是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她说爱过。”
　　她抬起眼睛，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然后我就对她说了再见，进了冷冻胶囊。”
　　706仍然说不出话，但觉得自己快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别人的故事，不是她自己的故事，而且发生在二百多年以前。她有什么好哭的呢？
　　吴睦仪显然看见了她眼里的泪花：“溜溜，你怎么啦？这没什么的。当时世界上有81亿人，我猜其中50亿都经历过失恋。”
　　706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盘子。一滴泪掉落在盘子里。
　　“溜溜……”
　　吴睦仪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706不好意思地笑笑，擦干了眼泪。
　　“都怪708。就是她最先开始哭的。”
　　吴睦仪笑了笑：“可是708现在又不在这里。我也没哭。你是受谁影响呢？”
　　“我不知道。”706摇摇头，“只是觉得你的故事挺悲伤的。但其实也没那么悲伤，是不是？你失恋了还能去旅游，生了病还能冷冻自己。”
　　“是啊，如果没有钱，大概只能把自己喝个烂醉了。708的观点，其实我能理解。我们确实已经是自己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了。虽然我的财富都是靠自己努力工作挣来的，但如果没有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我的才华和努力可能一文不值。而在这个社会，我确实是外来者。该不该享受福利，确实是值得商榷的事。”
　　706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有讶异，有感动，甚至还有崇敬。
　　从老城味道出来，走十分钟就是地铁站。吴睦仪和706的住处都可以坐地铁到达，但不在一个方向上。天早就黑了。她们往地铁站走时，路上已经人很少。路灯很亮，让人不会有害怕夜路的感觉。她们原本说说笑笑，直到经过一伙人身边。
　　那一伙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轻，好像也是刚吃过饭，脸色红扑扑的，像是喝了酒。其中一个女孩的目光忽然聚焦在吴睦仪身上，然后对旁边的男孩说了句什么。男孩也看过来。然后那一伙人全都看过来。
　　他们小声议论着，没表现出很明显的恶意，但显然并不友好。他们没什么行动，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却让吴睦仪想起了公园里那个当面骂她的老人。
　　706回头看了看他们，然后说：“我送你回家吧。”
　　“啊？不用吧。都不在一个方向。”
　　“没事，反正是坐地铁，又不累。”
　　吴睦仪对她微微一笑：“在我的时代，如果吃完晚饭一个人要送另一个回家，那个被送的人，可以邀请那个人去家里喝一杯。”
　　706一脸茫然：“喝一杯？都这么晚了。”
　　“是啊。都这么晚了。而且我们那时候，自己开车的人要比现在多很多。而喝了酒就不能开车回去了。”
　　“那怎么办？”
　　“就在人家住下呗。”
　　“呃……这合适吗？”
　　吴睦仪笑起来。
　　“你应该也看新闻了。”706说，“虽然暴力行动随时会被镇压，但其实还是有一些人对解冻人怀有敌意。像708那样的人并不是特别少。当然708是反对暴力的，但说不准有些人就会……我只是想确保你安全到家。”
　　“我知道。小溜溜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706又是一脸困惑。吴睦仪自顾自地笑。
　　坐上地铁之后，706还在琢磨“在人家住下”这件事。
　　“你说的在人家住下，那真的会给人添麻烦啊！如果人家没有多余的床呢？可以睡沙发，但是如果没有多余的被子呢？还有，没有睡衣怎么办？再说，如果没有多余的牙刷呢？”
　　吴睦仪听着她的接连提问，先是抿着嘴忍着笑，最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706知道自己又犯傻了。可是她确实想不通。
　　“我不知道哎！我不知道没有牙刷怎么办。也许去楼下便利店买一把？我女朋友第一次在我家过夜的时候，我们是事先约好的，她带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和衣服。所以我从没遇到过那种情况。我说的那是电视剧里的桥段。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实中有多少人会那样。”
　　“就是嘛！现实里肯定不行，太麻烦了。”
　　“溜溜，你太可爱了。”
　　“啊？”
　　吴睦仪半低着头看着她，真的像在看一个很可爱的东西，甚至是小猫小狗。
　　“你和705、708确实很像，但给人的感觉又完全不同。真神奇。”
　　“怎么完全不同？”
　　“705显得最成熟理性，有时候还有点严厉。708最有女人味。而你，最可爱。”
　　“其实，702才可爱。我们都觉得她像小妹妹，总跟着701。701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而且她的脸型最短。脸型短就显得可爱，是不是？”
　　“对。我们画画的时候，也是缩短脸型会让人物变得幼态。但你并不幼态。你的脸也不算短。你的可爱不是那种幼态的可爱。”
　　“那是什么？”
　　“我也说不好。也许是……单纯？或者，就是好玩。让人忍不住想跟你开玩笑。”
　　706皱了皱眉：“这也太难理解了。她们倒是都觉得我挺幽默的。不过，你可能欣赏不来我们的幽默。”
　　吴睦仪又笑起来：“怎么会呢？你今天一个晚上就把我逗笑了好几次。”
　　“可那都是无意的。”
　　吴睦仪却笑得更开心了。
　　等706终于又坐地铁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到了姐妹们休息的时间。陆可可更是早就睡下了。
　　她匆匆洗漱，摸黑进入卧室，爬上床，拉上床帘。可她刚躺下，708就说话了：“706，你不想跟我们讲讲你的约会吗？”
　　706呆了一下，说：“什么约会啊，只是吃顿饭而已。”
　　705也没睡：“陆可可告诉我，吴睦仪曾经答应请她吃那家老城味道，可是还没请过，却先请了你。”
　　“是吗，我不知道啊。她说一起吃饭，我就去了。”
　　“这饭吃了很久啊。”708说。
　　“我不是给你们发信息了嘛。我送她回家了。”
　　“你明明喜欢她，为什么不承认呢？”
　　“哎呀，705，你不说说她吗？”
　　“我说什么呢？她都疯了。跟在逃野人谈恋爱。我说什么她也不会听的。”
　　“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706喜欢吴睦仪。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和解冻人交朋友就不是正常现象。”
　　“我不明白你非得让她承认干什么。承认了又有什么用？”
　　“不对我承认也没事，但应该去表白。”
　　“这太疯狂了。这种事只有你干得出来。我和706都是干不出来的。”
　　“为什么？大不了就是被拒绝呗，又不会少一条腿。”
　　708关于腿的玩笑话总是让706和705沉默。
　　“不是怕被拒绝，而是不想制造压力。”
　　706这句话说完，那两人也沉默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这句话大概有点不容易理解吧！其实，这是她在回来的地铁上忽然想到的。
　　“你挺会说的啊！”708说，“以前我怎么不记得你这么会表达？”
　　706说：“我也不记得你这么能说，都快成革命宣传员了。”
　　705缓缓地说：“所以，你们俩都有喜欢的人了？这是真的？”
　　708笑了：“别着急呀，早晚都会有的。”
　　705等了一会儿，说：“可是，706，吴睦仪既然单独请你吃饭，说明她也挺喜欢你的吧。如果你表白，说不定你们真能在一起呢。”
　　“就是啊！”708立马帮腔，“我也觉得很有希望。那天吴睦仪去医院看我，我就觉得她是找了个借口去看你的。”
　　706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本来我也觉得有这个可能，但今天我觉得不可能。”
　　“为什么？”
　　“今天她给我讲了她以前的女朋友。动画电影导演，还是她创业的伙伴。那人后来移情别恋了。但不管怎样，她那样的人不可能喜欢我。708，你的本尼虽然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但他毕竟还是个B级人，而吴睦仪是解冻人，还是冷冻时间最长的解冻人。换句话说，她是在冷冻这件事上花钱最多的一个人。”
　　两个姐妹一阵沉默。
　　然后708说：“所以我告诉你，B级人也应该有受教育的权利。是完全的教育，而不是从一出生就固定在一个职业之内。如果天玑愿意采纳我的建议，就应该让B级人也有权终身受教育，可以像A级人和自然人一样接受在职教育，或者辞职去重新学一个学历。”
　　“你太理想化了。我已经27岁了，我不知道除了当护士我还擅长什么。我也不觉得我会喜欢做哪个职业。”
　　705说：“那就别想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起码不用像A级人和自然人那样自己去找工作。他们一会儿觉得自己能做这个，一会儿觉得自己能做那个。他们是自由，可以做梦。可是，梦想很多，其实根本实现不了，那样不是更痛苦吗？谈恋爱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你觉得吴睦仪不会看上你，就别想她了。再说，她的靶向药说不定过几年就要耐药了，还得二次冷冻呢！如果没钱……”
　　706和708都沉默着，等她说下去。705没有说下去。于是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最终，705说：“很晚了。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