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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用膳(1) ...

  •   栖梧苑的晨曦,带着一种宿醉未醒般的清冷。红烛早已燃尽,只余下冰冷的烛泪凝固在鎏金烛台上,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痕。窗外,天光熹微,透着一丝挣扎的鱼肚白,离真正的明亮尚有些距离。
      安初是被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惊醒的。
      意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混沌的睡眠。身下传来的触感——柔软、温暖、带着锦缎特有的丝滑——这绝不是冰冷坚硬的地板!
      她猛地睁开眼,几乎是弹坐起来。锦被滑落,露出只着单薄素白寝衣的身体。借着窗棂透入的微光,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张宽大、华贵、象征着王妃地位的拔步床上!昨晚入睡前,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为了恪守那份冰冷“协议”,她亲手在远离床榻、靠近屏风的地面上铺好了被褥!
      怎么回事?
      安初的心跳骤然失序,如同被惊扰的鼓点。她环顾四周,寝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中回响。地面上空空如也,那方她亲手铺就的临时“床铺”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难道是她自己半夜梦游爬上来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她自幼睡眠安稳沉实,从未有过梦游的先例,这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么……是楚晟?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头皮发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那个在新婚之夜便将她弃如敝履、眼神冷冽如冰的男人,会深夜潜入她的房间,将她从冰冷的地面抱上这张象征着夫妻关系的床榻?这简直比梦游更荒谬绝伦!他的意图是什么?是突如其来的怜悯?是对她“识趣”的某种试探?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带着掌控欲的宣告?
      安初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绪。无论原因为何,这种被暗中操控、界限被强行打破的感觉,都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她厌恶这种失控,厌恶这王府里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权力触角。
      “小姐,您起了吗?”门外,传来青黛刻意压低、带着浓重困倦和小心翼翼的声音。按照安初在凌国丞相府的习惯,她向来厌恶早起,也明令禁止青黛过早打扰。但此刻,天光尚未大亮,青黛竟已端着温热的洗脸水候在了门外。
      安初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澜:“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青黛端着黄铜脸盆走了进来,盆沿搭着雪白柔软的新面巾。她偷偷抬眼觑了觑安初的脸色,见她虽坐在床上,神情有些怔忡,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困惑,但并未动怒,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小姐,奴婢伺候您梳洗。”青黛将脸盆放在紫檀木面盆架上,走到床边,准备服侍安初起身。
      安初一边应着,一边掀开锦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那股寒意直透心底,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菱花铜镜映出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小姐……您没事吧?”青黛看着安初对着镜子出神,又想起她刚才坐在床上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担忧地问道。今天的小姐太反常了!被这么早叫醒,非但没半点起床气,还一副心事重重、自言自语的样子,现在更是对着镜子发呆。这栖梧苑……难道真有什么古怪?青黛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一个激灵。
      “没事。”安初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大清早就像个傻子一样被离奇事件困扰,实在有违她的心性。她收敛心神,问道:“青黛,今日都有些什么章程?你可清楚?”她活了二十几年,嫁人确实是头一遭。凌国的规矩她尚且不全懂,更遑论这楚国辰王府。印象中,新婚次日似乎要向长辈敬茶?她名义上有个婆母——王府的老太妃,但昨日拜堂时匆匆一瞥,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该如何去?该准备什么?她一概不知。
      青黛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雀跃,说道:“回小姐,早上姑爷……哦不,王爷特意吩咐了刘管事来传话,让奴婢侍候您梳洗完毕,到前院的‘听雨轩’用早膳。用完早膳后,王爷会亲自陪同您进宫,给皇太后娘娘请安!” 在青黛单纯的世界里,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宠和重视!王爷不仅惦记着让小姐用膳,还要亲自带她进宫面见皇太后,这足以说明王爷心里是有小姐的!昨夜王爷半夜匆匆离去,定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青黛心中对辰王的好感度瞬间飙升,觉得自己小姐真是苦尽甘来,嫁对了人。
      她哪里知道,昨夜那所谓的“协议”和今晨安初发现自己被挪到床上的诡异事件。她兀自沉浸在“王爷很体贴”的美好愿景里。
      安初听完,心中却是雪亮一片,冷笑连连。亲自陪同进宫?恐怕是怕她这个“和亲公主”在皇太后面前失仪,丢了王府和他楚晟王的脸面吧?至于用早膳……是怕她饿晕在宫里,更添笑柄?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哦?那确是不能耽搁。走吧,别让王爷久等。” 她可没忘昨晚那份协议的核心——互不干涉,维持表面和谐。既然他“安排”了行程,她自然要“配合”演出。她倒要看看,这顿早膳,会吃出什么幺蛾子。至于昨夜之事……权当一场梦魇,暂且按下不表。
      青黛见安初如此顺从,更加欢喜,连忙应道:“是!”
      梳洗完毕,安初走到靠墙摆放的紫檀木雕花大衣柜前。柜门打开,里面挂满了各色华服,大多是象征王妃身份的正红、绛紫、深蓝等庄重颜色,料子皆是顶级的云锦、蜀绣,流光溢彩。她的手指在一件件华服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件暗红色绣芙蓉花的裙装上。
      这件裙子,颜色是内敛含蓄的暗红,不似正红那般张扬刺目,恰合新婚次日的身份,既不失礼数,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高调。剪裁极为合身流畅,没有过多繁复的堆砌装饰,只在袖口、领缘和曳地的裙摆处,用金线和深浅不一的红色丝线,绣满了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芙蓉花。花朵或含苞待放,或灼灼盛开,针脚细密精妙,配色雅致和谐,透着一股不显山露水的精致与贵气,将王妃的端庄大气衬托得恰到好处,又不失女子的柔美风骨。
      “小姐,这件真好看!衬得您气色极好!”青黛由衷地赞叹,眼中满是惊艳。
      安初换上裙子,青黛为她梳理了一个简约而不失大方的凌云髻,簪上一支赤金点翠芙蓉花步摇和几朵小巧莹润的珍珠珠花,与衣裙上的芙蓉花遥相呼应。镜中的女子,洗去了昨日的浓墨重彩,只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整个人如同清水濯洗过的芙蓉,清丽脱俗中自有一股沉静雍容的气度,眉宇间那抹若有若无的坚韧,更添几分独特韵致。
      “好了,走吧。”安初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确认无误,眼神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是!”青黛连忙跟上,看着自家小姐优雅挺拔的背影,心中满是骄傲。小姐真是穿什么都好看,气质天成!
      然而,主仆二人刚踏出栖梧苑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就面临了一个再现实不过的问题——她们都不认识去听雨轩的路!安初昨夜才入府,且是被直接送到栖梧苑的。青黛则是在安初被送入洞房后,就被王府的管事嬷嬷带到了专为王妃贴身侍女准备的、靠近栖梧苑的一处小厢房安置,对这迷宫般的王府格局完全陌生。
      安初目光平静地扫过守在栖梧苑门口的两名垂手侍立、穿着王府统一靛蓝服饰的侍女:“带路,去听雨轩。”
      “是,王妃娘娘。”其中一名面容清秀、眼神伶俐的侍女立刻躬身应道,侧身在前引路。
      辰王府的庞大与森严,在晨光微熹中展露无遗。庭院深深,回廊百转,假山叠嶂,池沼迂回。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冽的晨露气息,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花香。安初在侍女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道精雕细琢的月洞门,绕过嶙峋的太湖石假山,经过波光粼粼的莲池,走过一座座或宏伟轩昂、或精巧别致的殿宇楼阁。王府的肃穆威严与极致奢华,在渐亮的晨光中交织出一幅令人屏息的画卷。沿途遇到的仆从,无论等级高低,见到安初,皆远远便停下脚步,垂首躬身,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但那恭谨的面具之下,眼神中闪烁的窥探、好奇以及难以消除的距离感,却如同细密的芒刺,无声地提醒着安初她“外来者”的身份。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引路的侍女在一处临水而建的敞轩前停下脚步。轩前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楠木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大字——“听雨轩”。轩外临着一片开阔的湖泊,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湖面,水汽氤氲,远处亭台楼阁若隐若现,景致清幽雅致。
      “王妃娘娘,听雨轩到了。”侍女低声禀报,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安初微微颔首,抬步走上三级光洁的青石台阶。还未踏入轩内,里面的景象已然透过敞开的雕花隔扇门映入眼帘。
      轩内布置清雅,以竹木色调为主,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雕花圆桌。桌旁已坐了两人。
      主位上,自然是楚晟。他换下了昨日的亲王吉服,穿着一身玄色暗云纹锦缎常服,腰间束着墨玉腰带,更衬得身姿挺拔如松,气势沉凝迫人。他正端着一盏素雅的白玉茶碗,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清晨微凉的光线勾勒出他冷峻完美的侧脸线条,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眸低垂,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看不出丝毫情绪。
      而紧挨着他左侧下首位置坐着的,却并非安初预想中的空位,而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水碧色轻纱罗裙,裙摆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藤蔓,身姿纤细窈窕,弱柳扶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乌黑的秀发松松挽成一个慵懒的坠马髻,斜插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簪,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莹白如玉的颈侧,平添几分楚楚风致。她的面容是极清秀婉约的,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只是唇色略显苍白,带着一种天然的、我见犹怜的病态美,如同养在深闺、不堪风雨的娇嫩菟丝花。只需一眼,便能轻易激起男人强烈的保护欲和占有欲。这便是楚晟心仪的女子,王清瑶。
      安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甚至瞬间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得体的微笑,如同戴上了一副无懈可击的面具。她步履从容地走进听雨轩,清越而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轩内凝滞的空气:
      “王爷晨安。真是不好意思,让王爷和……王姨娘久等了。”
      她的目光坦然地落在楚晟左侧那位碧衣美人身上,语气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她用的是“王姨娘”,而非“妹妹”,这个称呼,精准地定位了对方妾室的身份,也微妙地划清了界限,拉开了距离。
      楚晟端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抬起,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薄薄的晨雾,精准地落在安初的脸上。她今日未施浓妆,素面朝天,穿着那身暗红芙蓉裙,竟有种洗尽铅华的清丽与沉静,与昨日浓妆华服下的明艳截然不同。特别是她此刻脸上那抹无懈可击的、仿佛洞悉一切却又浑不在意的微笑,以及那声清晰无比的“王姨娘”,让他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她竟能如此精准地认出苏叶?是早有调查?还是仅凭观察推断?这份敏锐和镇定,远超他的预估。
      而那位被点名的王清瑶,反应则要大得多。她原本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刺痛的难堪,直直地看向安初。她显然没料到这位新进门的王妃,会如此直接地点破她的身份,更没料到对方的态度会是这般……平静?甚至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定位?她原本准备好的、带着七分怯弱三分恭敬、欲语还休的姿态,在安初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和“姨娘”的称呼下,竟显得如此刻意和无处遁形。她愣在原地,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半晌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怎么?”安初微微偏头,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一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目光依旧停留在王清瑶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难道这位美人儿,不是王爷身边那位才情出众、备受怜惜的王清瑶王姨娘吗?看来是本妃眼拙,认错人了?”
      她的话音轻柔悦耳,却字字清晰,如同细小的冰凌,刺破了某种精心营造的微妙氛围。那句“备受怜惜”,更是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揶揄的意味。
      王清瑶被这直白的话语刺得浑身一颤,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她慌忙站起身,动作因为急切和内心的慌乱而显得有些踉跄不稳,对着安初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委屈:“妾……妾身清瑶,参见王妃娘娘!王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行的是标准的侧室见正妃的大礼,姿态放得极低,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尘埃里。
      安初并未立刻让她起身,而是向前优雅地走了两步,走到王清瑶面前,虚虚一抬手:“王姨娘不必行此大礼。快请起。”她的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王清瑶的手臂,只是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动作,随即收回,姿态矜持而疏离。
      王清瑶顺势站直身体,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颤抖,不敢直视安初,只低声道:“王妃娘娘折煞妾身了。妾身身份卑微,当不起娘娘如此称呼。” 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安初微微一笑,在主位右侧空着的、明显是为她预留的紫檀木圈椅上款款坐下,位置正好与苏叶相对。她理了理暗红芙蓉裙的裙摆,姿态优雅闲适,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一般自然:“王姨娘过谦了。王爷既允你同席,便是看重。本妃初来乍到,对这王府规矩、天翎风俗,尚有许多不明之处,日后少不得要向苏姨娘讨教一二,还望王姨娘不吝赐教才是。”她自称“本妃”,将王妃的身份端得稳稳当当,话语客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向一个妾室“讨教”如何做正妃?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敲打和身份确认。
      王清瑶的脸色白了又白,手指将丝帕绞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连忙道:“王妃娘娘言重了!妾身惶恐!娘娘但有吩咐,妾身定当竭尽全力,万不敢言‘赐教’二字。” 她姿态放得极低,几乎要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眼圈也微微泛红,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楚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扫过,将王清瑶的局促不安、泫然欲泣和安初的从容淡定、掌控全局尽收眼底。他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碗,碗底与桌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磕碰声,恰到好处地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形的暗流涌动,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好了,都坐下吧。先用膳。” 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安初从善如流,不再看王清瑶,目光终于转向了满桌琳琅满目、热气腾腾的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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