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出嫁(3) ...
-
轿内,那片令人窒息的鲜红依旧笼罩着安初。她已擦干了泪水,盖头下的脸庞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眶还残留着红肿的痕迹,心口也依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方才对生母王氏的悲愤,对自身命运的控诉,以及那股不甘认命的倔强火焰在心中激烈冲撞后,留下了一片近乎虚脱的平静。
她轻轻掀起盖头一角,不是为了看外面,而是为了透一口气。那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嫁衣,如同无形的枷锁,让她呼吸都有些不畅。目光落在身旁矮凳上坐着的青黛身上。
小丫头显然也哭过,眼圈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此刻正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身体随着轿子的晃动微微摇摆,眼神放空,带着初离故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不安。她身上穿着崭新的、料子明显比平时好很多的陪嫁丫鬟服饰,但那拘谨的姿态,依旧透着小门小户的局促。
安初的心软了一下。这丫头,明明自己怕得要死,刚才还笨拙地试图安慰她。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青黛冰凉的手背。
青黛猛地回神,受惊般看向安初:“小……小姐?您还好吗?是不是渴了?奴婢给您倒水!”她说着就要去翻旁边固定好的暖水壶和茶具。
“不用忙,”安初的声音透过盖头传来,带着一丝安抚的柔和,“我没事。青黛,你坐过来些。”
青黛愣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从矮凳上挪到安初脚边的软垫上,挨着轿壁坐好,离安初更近了些。
“害怕吗?”安初轻声问。
青黛咬着下唇,诚实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点颤:“有……有姑娘在,奴婢不怕!”
安初心中微暖,隔着盖头,她仿佛能看到青黛强装镇定的模样。她摸索着,从宽大的袖袋中掏出二哥安子毅塞给她的那个沉甸甸的荷包,又从里面拈出几片小巧玲珑、打造得极其精美的金叶子,然后摸索着拉过青黛的手,将那几片金叶子塞进她掌心。
“拿着。”安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贴身收好。记住,这是你自己的,谁都别告诉。到了那边,万一……我是说万一,遇到什么难处,或者我们走散了,这些金叶子能帮你应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是她能想到的,给这个忠心小丫头的一点实在保障。
掌心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青黛瞬间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像捧着烫手山芋:“不!姑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这是二少爷给您的!”她急得又要跪下。
“让你拿着就拿着!”安初按住她,语气带着点姐姐般的威严,“不是白给你的。你跟着我,以后要操心的事情多着呢,就当提前给你发的辛苦钱。再说了,”她语气一转,带上点促狭,“你姑娘我现在是王妃了,还差这点小金叶子?收好!这是命令。”
青黛看着掌心那几片在轿内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叶子,又看看盖头下姑娘模糊却坚定的轮廓,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鼻子又酸了。她知道,姑娘这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打算。她不再推辞,小心翼翼地、像藏起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将金叶子贴身藏进最里层衣服的暗袋里,还用力按了按,确保稳妥。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对着安初的方向,用力地、带着哭腔地保证:“奴婢……奴婢一定替姑娘好好收着!不,是替自己收着!谢谢姑娘!”
看着青黛郑重其事的样子,安初心头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丝。这深宫前路漫漫,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旅途漫长而枯燥。最初的几天,队伍行进在风御国相对富庶平坦的官道上。安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轿中,看书解闷(陪嫁的箱笼里有一些诗词话本),或是掀开轿帘一角,默默观察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和护送的队伍。
这支送嫁队伍规模庞大。除了皇家仪仗和她的凤辇,后面还跟着长长的、载满嫁妆的马车队伍,红绸覆盖,箱笼沉重。护卫由皇帝亲派的精锐御林军和安子峰特意挑选的、隶属于丞相府的可靠府兵共同组成。领队的是一位姓张的御林军副统领,面容刚毅,不苟言笑,治军严谨。另一位则是安子峰的心腹副将,姓陈,约莫三十出头,性格沉稳干练,对安初的态度格外恭敬,显然是得了安子峰的严令。
安初注意到,陈副将总是有意无意地让队伍在风景稍好、靠近水源或驿站的地方多停留片刻,安排休整。她知道,这是大哥的细心安排,想让她在漫长的旅途中能稍稍舒缓。
这天傍晚,队伍停靠在一处较大的官驿休整。驿站早已被提前清场,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安初被青黛和嬷嬷小心地搀扶下轿,送入驿站内最好的上房休息。沉重的凤冠霞帔终于得以暂时卸下,安初只觉得脖子和肩膀一阵酸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沐浴更衣后,换上较为轻便的常服,安初终于感觉活过来了一些。驿站提供的饭菜虽不如相府精致,但也算干净可口。安初没什么胃口,只用了些清淡的粥菜。
“姑娘,陈副将方才差人送了些新鲜果子来,说是路过集市买的,请您尝尝鲜。”青黛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样当地时令的水果,洗得干干净净,水珠晶莹。
安初看着那红彤彤的野山楂、黄澄澄的杏子,还有一小串紫得发黑的桑葚,心中微暖。这定是陈副将得了大哥的吩咐,特意留意着给她解闷的。“替我谢谢陈副将。”她拿起一颗桑葚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爆开,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让昏沉的头脑都为之一振。
休整一夜后,队伍继续上路。越往北行,地势渐渐有了起伏,风中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官道两旁不再是富庶的平原村庄,开始出现连绵的山丘和更为茂密的森林。空气变得越发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这日午后,队伍行至一片开阔的山谷地带。前方似乎有热闹的人声传来。陈副将策马来到轿旁,隔着轿帘恭敬地禀报:“启禀郡主,前方是‘松风集’,是附近山民和行商聚集交易的一个小市集。今日正逢集日,人多杂乱。郡主若觉得烦扰,属下可命队伍绕行或加速通过。”
安初心中一动。在轿子里闷了这么多天,骨头都快僵了。她隔着帘子道:“无妨。陈副将,安排队伍在集市外围安全处稍作休整。本宫……想看看这市集。”
“是!属下遵命!”陈副将领命而去。
很快,队伍在离集市入口不远的一处林荫空地上停了下来。安初在青黛的搀扶下,戴上帷帽,下了轿。她拒绝了嬷嬷们拿来的华盖,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稍稍感受一下这市井烟火。
掀开帷帽垂下的轻纱一角,安初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依山而建、充满野趣的小集市。规模不大,却热闹非凡。山民们用竹篾挑着新采的菌菇、药材、山鸡野兔;猎户摆着硝制好的皮子;农妇面前是新鲜的果蔬、鸡蛋;还有手艺人售卖着粗糙却实用的竹编器具、木雕小玩意儿。各种乡音土语交织,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质朴的活力。
这与云京城的繁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野性和真实。安初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松脂香、泥土味、牲口的气息和各种食物混杂的味道,有些杂乱,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放松和亲切。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比她身上那套沉重的王妃身份真实多了。
“姑娘,您看那个!”青黛也放松了不少,指着不远处一个老妇人摊子上色彩鲜艳的玩意儿小声惊呼。
安初顺着看去,只见那摊子上挂满了用彩线缠绕、形态各异的吉祥结和小巧的布老虎、香囊。手工不算特别精细,但配色大胆鲜艳,充满童趣和乡土气息。
“喜欢吗?”安初问青黛。
青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看着……怪喜庆的。”
安初笑了笑,拉着青黛走过去。她挑了一个用红黄蓝三色线缠绕的、象征平安的盘长结,又选了一个憨态可掬、缝着黑豆眼睛的布老虎,付了钱,递给青黛:“喏,给你的。挂在包袱上,图个吉利。”
“给……给奴婢的?”青黛受宠若惊,捧着两个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圆脸上满是惊喜的笑容,“谢谢姑娘!真好看!”
看着青黛发自内心的开心,安初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她又在一个卖山货的摊子前停下,买了些新晒的野菊花和几样叫不出名字、但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干草,打算路上泡水喝,祛除轿子里那沉闷的熏香气味。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目光被集市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旧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只摆着一张小小的矮桌,桌上放着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几卷泛黄的旧书,还有一个小小的签筒。他闭目养神,神情超然,与周遭喧闹的集市格格不入,倒像是一幅静止的古画。
安初心中一动,走了过去。青黛有些紧张地跟在后面。
老者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并不浑浊,反而异常清亮有神,仿佛能洞悉人心。他看了看安初,又看了看她身后不远处严阵以待的护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谄媚或畏惧,只是平和地问:“贵人可是要问前程?”
安初隔着帷帽轻纱,看着老者清亮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前程?她这被政治裹挟的婚姻,还有什么可问的?她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矮桌上那几块其貌不扬、却隐隐透着一丝温润光泽的石头上。
“老人家,这些石头……卖吗?”她指着一块灰白色、表面有着天然云纹、触手温润的石块问道。这石头让她想起前世见过的某种砚石胚料。
老者有些意外,随即捋须一笑:“些许山间顽石,入不得贵人法眼。若贵人喜欢,拿去便是,权当结个善缘。”说着,便将那块灰白石块拿起,递向安初。
安初没有推辞,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山石的凉意和一种奇特的温润感。“多谢老人家。”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小锭碎银子,放在桌上,“善缘要结,也不能让您白送。”
老者看着那锭明显超出石头价值的银子,又看了看安初帷帽下模糊但真诚的轮廓,没有推辞,只是含笑点了点头,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入定。
安初握着那块温润的石头,带着青黛离开了集市。回到轿中,她仔细端详着这块不起眼的石头,指腹摩挲着上面天然的云纹。这石头或许不值钱,却让她在这身不由己的旅途中,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山野的、自由的灵气。她小心地将它用手帕包好,收进了自己的贴身小包里。
离开松风集后,旅途继续深入北地。山势越发陡峭,官道也变得蜿蜒崎岖起来。空气明显转凉,风中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气和寒意。青黛开始有些水土不服,加上连日颠簸,精神萎靡,胃口也不好。
这夜,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山间的寒气和黑暗。安初在陈副将特意安排的、相对舒适的营帐中休息。半夜,她听到旁边青黛睡的小榻上传来压抑的、难受的呻吟声。
安初立刻起身,点亮油灯。只见青黛蜷缩成一团,小脸煞白,额头渗出冷汗,双手捂着肚子,眉头痛苦地紧锁着。
“青黛!你怎么了?”安初急忙走过去,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姑……姑娘……”青黛虚弱地睁开眼,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奴婢肚子好痛……头也晕……浑身发冷……”
安初心里一沉,这显然是急性肠胃炎的症状,估计是水土不服加上饮食不适导致的。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去哪里找大夫?
“别怕,有我在。”安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前世有过独自在外旅行、处理小病小痛的经验。她立刻吩咐值夜的护卫去请随队的军医,同时让另一个护卫赶紧去烧热水。
军医很快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经验丰富的老者。他给青黛诊了脉,看了看舌苔,确认是寒邪入侵、饮食不节导致的急症。他开了些随身携带的、治疗风寒和止泻的丸药,又叮嘱要用热水温敷腹部。
安初让军医先去休息,自己留下来照顾青黛。她亲自看着青黛服下药丸,又让护卫将烧好的热水装入牛皮水袋,外面裹上厚厚的布,做成简易的热水袋,轻轻放在青黛的肚子上。
“姑娘……您……您去休息吧……奴婢……奴婢没事……”青黛看着安初为她忙碌,又是感动又是惶恐,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好!”安初按住她,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得听我的。”她坐在青黛榻边,用浸了温水的布巾,仔细地替她擦拭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动作轻柔而专注。
帐篷里很安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青黛偶尔难受的呻吟。安初守着她,隔一会儿就试试她额头的温度,更换热水袋里的水。她轻声哼唱起一首旋律舒缓、不知名的前世小调,声音轻柔,像山涧流淌的溪水,试图安抚青黛的痛苦和不安。
昏黄的灯光下,安初侧脸的轮廓显得异常柔和。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郡主王妃,而像一个温柔细心的姐姐,守护着自己生病的妹妹。
青黛在药物的作用下,疼痛渐渐缓解,又被那轻柔的哼唱安抚着,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她看着近在咫尺、为她忙碌的姑娘,看着她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心疼,泪水无声地滑落枕畔。这一次,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一种被珍视、被守护的巨大温暖填满了心房。她迷迷糊糊地想:能跟着这样的主子,就算去天涯海角,去龙潭虎穴,她也心甘情愿了……
后半夜,青黛的烧终于退了,腹痛也减轻了许多,沉沉睡去。安初这才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和脖子,在旁边的椅子上和衣小憩了一会儿。
天蒙蒙亮时,青黛醒来,感觉好多了。她看着伏在桌边浅眠的安初,看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感动。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想给安初披件衣服。
安初睡眠很浅,立刻醒了。“醒了?感觉怎么样?”她第一时间问道,伸手又探了探青黛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
“奴婢好多了!姑娘!真的!”青黛连忙回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活力,“让姑娘受累了!奴婢……”
“好了就好。”安初打断她的自责,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快去洗漱一下,喝点热粥。陈副将说今天要翻越前面那座‘栖霞岭’,路程陡峭,得养足精神。”
接下来的路程果然如陈副将所言,异常艰辛。栖霞岭山势陡峭,官道盘山而上,狭窄处仅容一车通过。一边是嶙峋的山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缭绕其间,望之令人心惊。轿夫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护卫们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安初坐在轿中,能清晰地感觉到倾斜的角度和轿夫们沉重的喘息。她掀开轿帘一角,望着窗外壮丽又险峻的山景。层峦叠嶂,云雾蒸腾,苍翠的松柏顽强地扎根于峭壁之上,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松涛的轰鸣。
这险峻的山路,如同她即将踏入的人生。前路未知,充满艰险。但看着那些扎根绝壁的青松,感受着身边青黛恢复活力后叽叽喳喳地跟她描述外面看到的奇景,一只漂亮的锦鸡、一株开在石缝里的野花,安初的心境却比刚离开云京时开阔了许多。
她不再是那个坐在深闺、对未来只有恐惧的娇弱贵女。这几日的旅途,让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感受到了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经历了照顾他人的责任,也收获了青黛更加深厚的依赖和忠诚。她开始学会在颠簸中寻找平衡,在孤寂中寻找慰藉,在未知中寻找力量。
傍晚时分,队伍终于成功翻越了栖霞岭,在山脚下的驿站安顿下来。安初站在驿站的二楼回廊上,眺望着远方。落日的余晖将连绵起伏的山脉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壮丽非凡。
“姑娘,您看!好美啊!”青黛站在她身边,指着天边的晚霞惊叹。
“嗯,很美。”安初轻声应道。晚风拂过她未戴帷帽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郁气。
她不知道楚国等待她的是什么,不知道辰王府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但此刻,看着这辽阔壮美的山河,感受着山风拂面的自由气息,握着袖中那块温润的“栖霞石”,身边站着忠心耿耿、逐渐恢复活力的青黛,安初的心中,那份不甘和倔强,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坚韧的平静和勇气。
旅途尚未结束,前路依旧漫长。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在鲜红盖头下无助哭泣的祭品。她是安初,一个带着异世灵魂、决心要在这陌生的时空里,好好活下去,并努力活出一点自我光彩的女子。
队伍休整一夜,明日将继续北上。越过前方的边境线,便是楚国的疆域了。新的篇章,即将在苍茫的暮色和绚烂的晚霞中,缓缓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