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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出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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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金凤辇大轿在十六名精壮轿夫沉稳的步伐下,有节奏地轻微晃动着,如同漂浮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之上。轿外,皇家仪仗威严开道,金瓜钺斧在晨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混合着喧嚣的鼓乐和围观百姓嗡嗡的议论声浪,编织成一场盛大而嘈杂的离别乐章。然而这一切的喧闹,都被厚实的轿帘和那方沉重的盖头隔绝在外,传入轿内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轿内,一片刺目的、令人窒息的鲜红。安初静静地端坐着,厚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繁复的嫁衣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她的身体,更压抑着她的呼吸。方才在府门前强行压抑的泪水,此刻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浸湿了盖头下的前襟,留下深色的、冰凉的痕迹。她紧紧攥着宽大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试图用指尖的疼痛来抵御心中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酸楚。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父亲安天那沉痛而复杂的眼神,那句沙哑的“珍重”;是大哥安子峰磐石般沉默的凝视,那轻拍手臂时传递的千钧重量;是二哥安子毅强忍泪水的拥抱,那塞进袖中的沉甸甸荷包和他带着哭腔的誓言……这些画面交织着,如同最锋利的针,反复刺穿着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
然而,在这些沉甸甸的离别画面之外,还有另一幅场景,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此刻在泪水的冲刷下愈发清晰,带来更深、更尖锐的痛楚——
就在她顶着沉重的凤冠,被青黛和嬷嬷搀扶着,一步步走出灵溪小筑,走向府门时,在穿过府内那条长长的、两侧站满仆从的回廊尽头,在那簇拥的人群之后,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花影里,她透过眼前晃动的珍珠流苏缝隙,惊鸿一瞥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而单薄的身影。
是她的生母,王氏。
她没有穿着吉服,甚至没有穿平日里稍显体面的衣裳,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颜色素淡的藕荷色衣裙,几乎与花影融为一体。她努力地将自己藏在粗壮的花树后面,只探出小半个身子,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般在她苍白秀美的脸上肆意流淌。那双总是含情带怯、此刻却盛满了巨大悲恸与绝望的眼睛,正死死地、贪婪地追随着安初移动的身影,仿佛要将女儿此刻的模样,用尽生命的力量刻入灵魂的最深处。
没有呼唤,没有靠近,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呜咽的声音。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影子,一个连站在阳光下送别自己亲生女儿的资格都被剥夺的局外人。仅仅是因为她卑微的妾室身份!仅仅因为她不是正室夫人!
那一瞬间,安初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扑进那个给予了她生命、也曾在“苏醒”之初给予过她温暖怀抱的女人怀里,告诉她“娘亲,我在这里!” 然而,脚下沉重的步伐、身边搀扶的力道、满府的宾客、森严的礼法……如同一道道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绝望而卑微的目光,在泪水的模糊中越来越远……
“娘……” 安初在盖头下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咸涩的泪水汹涌地流进嘴角。巨大的酸楚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在她胸中翻腾激荡!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母亲,连光明正大地送别自己唯一的女儿出嫁的资格都没有?!就因为她不是正妻?就因为她出身不够高贵?!
这吃人的礼法!这冰冷的等级!
她想到王氏在丞相府中的处境。身为妾室,即便有丞相父亲几分真心的怜爱,也始终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记得“苏醒”后,王氏只来看过她一次,那一次,她眼中充满了愧疚、心疼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她记得王氏的手冰凉而颤抖,抚过她额角伤口时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深怕僭越的惶恐。她记得王氏后来只差人送来东西,自己却再未踏入灵溪小筑一步。她曾以为是疏离,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保护——一个自身难保的妾室,又怎能给予女儿更多的庇护?过多的亲近,反而可能引来大夫人的忌惮和更深的倾轧。
“小姐……小姐您别哭了……” 身旁传来青黛带着浓浓鼻音、极力压抑着哭腔的细弱声音。她作为陪嫁丫鬟,被特许坐在轿内一角的矮凳上。她看着自家姑娘盖头下不断颤抖的肩膀,听着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细微抽泣声,心疼得如同刀绞。她摸索着,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带着皂角清香的素帕,轻轻地、试探性地塞进安初紧握成拳的手中,声音带着哭腔和慌乱:“小姐,擦擦眼泪吧……妆……妆要花了……到了那边,还要见姑爷和贵人们呢……” 她笨拙地试图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也看到了躲在花丛后的刘夫人,那份无声的悲恸,同样刺痛了她的心。
安初感受到手中微凉的帕子和青黛带着颤抖的触碰,心中的悲愤和委屈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瞬间燃成了熊熊烈火!去见姑爷?去见贵人们?为了那些冰冷的规矩和体面,她连为生母流下的眼泪都要克制吗?!
“青黛……” 安初的声音透过盖头传来,沙哑而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你看到了吗……刚才……我娘……”
“奴婢……奴婢看到了……” 青黛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声音哽咽,“王夫人她……她定是舍不得姑娘……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规矩就是规矩,妾室就是妾室,再心疼女儿,也没有资格站在府门前接受跪拜,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送嫁的宾客视线里。这是根植于她认知中、残酷却又无法撼动的铁律。
“可是什么?!可是她只是个妾?!” 安初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控诉,却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悲愤堵住,化作更汹涌的泪水,“她是我娘啊!十月怀胎生下我的人!是她给了我这条命!如今我要走了,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她连……连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脸,跟我说一句‘路上小心’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沉重的凤冠珠翠撞击,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
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青黛被安初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话语中蕴含的巨大痛苦与控诉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捂着嘴,无声地流泪。连轿子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份沉重的悲恸,行进的速度仿佛也慢了几分。
安初发泄过后,浑身脱力般靠在轿壁上,大口地喘着气。盖头下的世界一片混沌的红,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现实与记忆的边界。
她想到了自己。
她想到了王氏。
她们何其相似!
王氏,贵为丞相宠妾又如何?在森严的等级和冰冷的礼法面前,她依旧卑微如尘,连送别女儿的资格都被无情剥夺。她的一生,困囿于这深宅后院,仰人鼻息,小心翼翼,连爱都要藏着掖着,如履薄冰。她的悲喜,她的存在,仿佛都无足轻重。
而自己呢?
顶着凌国郡主的尊贵头衔,身着御赐的凤冠霞帔,以和亲之名,远嫁楚辰王。看似风光无限,前途似锦。可剥开这层华丽的外衣,内里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凉?
她不过是一件被精心包装的礼物,一件用于换取两国和平、巩固邦交的政治筹码!她的价值,在于她“丞相之女”、“和亲郡主”的身份标签,而非她安初这个人本身。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辰王楚晟,心中早有挚爱。她这个空降的王妃,在他眼中,恐怕只是一个碍眼的、不得不接受的麻烦,一个破坏了他与心爱之人厮守的障碍!她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多余”!
所谓的王妃尊荣,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牢笼!在那个遥远的、陌生的楚国王府里,等待着她的,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是辰王的冷落与无视?是那位“真爱”侧妃的嫉恨与刁难?是王府下人的势利眼?还是深宫后院永无休止的倾轧与算计?
她甚至能想象,在那个等级同样森严的楚国皇宫和王府里,她或许连哭泣的自由都没有。她必须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谨记自己代表着凌国的体面,谨记父亲“莫失风骨”的嘱托,谨记大哥“保全自身”的叮咛。她必须戴上完美的面具,扮演好一个端庄、得体、无懈可击的宸王妃。她的悲喜,她的恐惧,她的迷茫,都必须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能显露分毫!
就像她的生母王氏,在丞相府中那样。
沉默着,隐忍着,卑微着,痛苦着……直至生命的尽头。
“呵……” 一声极轻的、充满了无尽悲凉和自嘲的冷笑,从盖头下逸出。安初抬手,用青黛塞给她的丝帕,用力地、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泪水可以擦干,但心头的冰冷和绝望,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她想起了自己原本的世界。那个世界或许也有不公,也有束缚,但至少,她拥有选择的权利,拥有追求爱情和自由的资格!她可以爱,可以恨,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活得肆意张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件没有灵魂的祭品,被摆上政治的祭坛,连为生母流下的眼泪都要感到愧疚和不安!
巨大的命运落差带来的荒诞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穿越而来,本以为是劫后余生,却不过是跳入了一个更大、更深的火坑。从现代刘岩婚姻中的“第三者”,到古代辰王楚晟婚姻中的“第三宅她的身份变了,时空变了,可这尴尬而屈辱的“第三者”宿命,却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如影随形!
轿子依旧在摇晃着前行,离云京城越来越远。窗纱缝隙透入的光线,似乎也变得黯淡了些。轿外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此刻听在安初耳中,不再是喜庆的乐章,而像是为她的命运敲响的、冰冷而嘲讽的丧钟。
她缓缓抬起手,隔着厚重的大红盖头,指尖颤抖地、轻轻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这里,曾经孕育过那个逝去的、绝望的安初的生命。那个女孩,是否也曾在这顶轿子里,感受过同样的冰冷、绝望和无助?是否也曾透过这片血红,看到生母躲在花影后无声的哭泣?是否也曾对未来,充满了彻骨的恐惧?
“安初……” 安初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对不起……占了你的身体,却似乎……也承接了你那看不到光的命运……”
轿身猛地颠簸了一下,似乎是碾过了路上的石子。安初的身体随之晃动,思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颠簸打断。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软垫,稳住身形。
颠簸过后,轿子恢复了平稳。安初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皇家熏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气息,钻入鼻腔,带来一阵眩晕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沉溺于悲伤和愤怒,毫无意义。
眼泪,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事实。
无论是刘氏的卑微,还是她自身如同祭品般的命运,都是这个时代、这个身份强加给她们的枷锁。
她想起了袖袋中二哥塞给她的、沉甸甸的银票和荷包。那是实实在在的依靠。
她想起了大哥那句重若千钧的“保全自身”。那是她活下去的首要准则。
她想起了父亲复杂的目光和“莫失风骨”的嘱托。那是她作为安家女儿最后的尊严。
她想起了青黛那不顾一切追随的忠诚。那是她在这冰冷异世唯一的陪伴和温暖。
还有……她想起了自己。
她不是真正的安初!她又是安初!一个来自异世,经历过背叛、死亡又重生的灵魂!她骨子里有着这个时代女子所没有的叛逆、坚韧和对自由的渴望!她绝不会轻易认命,绝不会像真正的安初那样,被绝望压垮而选择自戕!
“活下去……” 她再次在心底,对着自己,对着那个逝去的灵魂,一字一顿地默念,“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出个人样来!”
楚国又如何?辰王府又如何?楚晟心有所属又如何?
她安初,偏要在这看似无解的困局中,撕开一条生路!
前方路途漫长,吉凶难料。但至少此刻,在摇晃的嫁轿内,在无边无际的红色牢笼中,安初擦干了最后一滴眼泪。盖头下,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眸,虽然依旧红肿,却渐渐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火焰——那是不甘,是倔强,是向这不公命运发起挑战的决心。
轿子依旧在行进,载着她,驶向那未知的、注定充满荆棘的未来。但这一次,她的脊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