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秘方》新笛

16、箧方芪术姜，承学济世长（上）

　　第十五章箧方芪术姜，承学济世长
　　（1989）

　　— 1 —

　　“今天看了好多病人，真累啊！”李梅一进门就瘫靠在玄关柜上，衣服上还沾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眼下的青黑像晕开的墨渍，说话时连声音都透着股脱力感。她换鞋的动作顿了顿，鼻尖忽然动了动，眼睛亮了些：“哇！好香啊！你在烧啥菜？”

　　“红烧狮子头。”大卫的声音从客厅后面的小厨房飘出来，伴随着轻微的滋啦声。

　　李梅立刻直起身，循着香味快步走进厨房。狭小的空间里，浓郁的肉香混着八角、桂皮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疲惫。她凑到炉子边，看着砂锅里卧着的四个圆滚滚的肉丸，外皮红亮诱人，汤汁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泡，顺着肉丸的纹路慢慢渗进去。“太棒了！我超爱吃的！”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大卫正拿着勺子轻轻翻动肉丸，闻言转过头朝她笑得眉眼弯弯，眼底满是暖意：“是啊！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李梅愣了愣，指尖无意识地抠了抠衣服下摆，脑子里飞速过着近期的日程，随即懊恼地拍了下额头：“今天有啥特别的？哦！我忘得干干净净的了。今天是我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日！我咋忘了呢？”

　　“哈哈！就知道你忙得记不住。”大卫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腹划过她眼下的青黑，语气里藏着心疼，“快洗手吃饭，特意给你炖了好久，肉里加了荸荠碎，口感更嫩。”

　　餐桌旁，五岁的梅梅已经捧着小碗坐好。李梅刚坐下咬了一口狮子头，松软的肉丸在嘴里轻轻一抿就散开，鲜美的肉汁混着荸荠的清甜在舌尖迸发，瞬间熨帖了她空了一下午的胃。

　　“下午三点左右，医院突然来了三十几位病人，清一色喊肚子疼，疼得直冒汗。”李梅舀了勺汤汁拌在饭里，语气又沉了下来，“急诊室的医生瞬间就忙炸了，连我们内科的都被临时叫去搭手，跟打仗似的。”

　　“哦？”大卫夹菜的手顿住了，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眼神里满是担忧，“是集体食物中毒吗？”

　　“大概率是误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李梅叹了口气，想起下午的混乱场景，后背仿佛又渗出了汗，“有几个病情重的，一来就上了洗胃机，折腾到我下班，还有几个留院观察的。我们整个下午脚不沾地，连坐下来跟同事会诊的空都没有。”

　　“妈妈，圆子好好吃！”梅梅突然举着勺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小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嘴角还沾着汤汁，“爸爸，我还要一个！”

　　大卫瞬间切换了神情，笑着给女儿舀了小半个肉丸：“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李梅看着父女俩的模样，又低头尝了口狮子头，心里的焦躁和疲惫仿佛都被这温热的饭菜和家人的陪伴悄悄抚平了。

　　— 2 —

　　第二天早上，大卫把梅梅送到幼儿园，看着女儿背着小书包蹦跳着进了教室，才转身走去中医学院附属医院。七年前，他还是这里的实习医生，李梅正是带他入门的导师，手把手教他辨舌象、识药性。大卫一踏进熟悉的接待大厅，消毒水味混着淡淡的草药香扑面而来，墙上“大医精诚”的匾额依旧醒目，大卫心底瞬间涌起一股温暖的归属感。

　　走廊尽头的诊室里，清亮的声音传出来：“请下一位进来！”还是那间朝南的办公室，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诊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声音里的干练与温和，大卫听来格外亲切。

　　他轻轻推开门，李梅正低头在病历本上书写，抬眼瞥见他时，笔尖一顿，随即笑出了声：“哇！来了稀客啊！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你好！”大卫笑着回应，又转向李梅对面正在整理处方的同事点头示意，顺势在李梅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脉枕和摊开的医书，说：“李梅，我想看看昨天下午来的那些腹痛病人的病例。”

　　“哦？”李梅挑了挑眉，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满眼好奇，“这是怎么了？突然关心起急诊的病例了。”

　　“昨晚听你说了情况，我对他们腹痛的原因有了些初步猜测，想来确认一下。”大卫语气认真。

　　“行，我带你去。”李梅立刻合上病历本，起身跟同事交代了几句，让对方先接手诊病，和大卫一同往住院部走去，“昨晚留院观察的还有六个，都在同一间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几个病人还躺着休息。大卫走到床边，轻声询问后示意病人伸出舌头，随即转向身后的李梅，指尖虚指，低声说：“看舌苔。”

　　李梅凑近一看，眉头当即蹙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哇，这舌苔又白又厚，腻得都快挂不住了。”这种舌象通常提示体内寒湿或痰湿壅盛，绝非普通食物中毒的常见表现。他们挨着病床逐一检查，大卫全程握着笔，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每个病人的舌象特征、既往用药史和症状细节。

　　三十分钟后，两人走出住院部，站在内院的草坪旁。清晨的阳光洒在草地上，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李梅却没心思欣赏，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大卫，你觉得呢？我昨天忙得脚不沾地，只想着可能是食物中毒，还没来得及细究。”往常她的工作多是例行公事——给复诊病人搭脉看舌，根据恢复情况调整药方里药材的用量，或是增减一味药材来调和药性，这般集中爆发的急症让她至今神经紧绷。

　　“小梅子，你昨晚提到了食物中毒，我有不同的看法。”大卫收起笔记本，神色凝重了些。

　　“哦？是什么？”李梅立刻抬眼望他。

　　“我认为病人更有可能是服用了一两种超剂量的草药，不是食物。”大卫直言，“中药剂量一旦超标，很容易刺激肠胃引发腹痛，严重的还会导致中毒反应。”

　　李梅愣住了，随即追问：“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小梅子，现在我们最关键的依据就是他们的舌象。”大卫解释道，“这种白厚腻苔多与脾胃运化失常有关，若服用的草药药性偏寒或剂量过大，会直接损伤脾胃阳气，导致水湿停滞，正好对应这种舌象特征。食物中毒虽也会引发胃肠不适，但很少出现如此一致且典型的舌象。”

　　李梅点点头，想起实验室还在做样本检测，当即说道：“我这就去跟检测实验室对接，问问毒物筛查的结果。晚上回家吃晚饭时，我把报告拿给你。”

　　“好。”大卫应着，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尖能感觉到她肩颈的僵硬，语气软了些，“小梅子，别太劳累，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他转身朝医院大门走去，脚步沉稳。

　　— 3 —

　　傍晚，李梅下班了，走进家门就把医院的调查报告递给了大卫，说：“大卫，调查报告出来了，原来是昨天所有来看急诊的腹痛病人都喝了’和善堂’代煎的’升阳益胃汤’。”

　　大卫刚给梅梅擦完嘴，闻言指尖一顿，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白天查房时那些病人一致的白厚腻苔瞬间在脑海里浮现，“升阳益胃汤”本是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东垣的经典方剂，以黄芪、人参补气，白术、茯苓燥湿，配伍羌活、防风升举清阳，专为脾胃气虚、湿浊内蕴而设，怎么会引发集体腹痛？他忽然想起《汤头歌诀》里对这方的记载，那句“升阳益胃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的歌诀在舌尖打转，里面分明藏着剂量配伍的关键。

　　“我得翻下《汤头歌诀》。”大卫起身快步走向书房，手指刚触到书柜门，心脏就沉了半截。顶层那格本该放着深蓝色封皮的书不见了，只剩下宽为一本书的空隙。他蹲下身扒拉着下层的医书，从《脾胃论》到《方剂学》翻了个遍，指尖沾了层薄灰，那本书依旧无影无踪。

　　“怎么了，大卫？”李梅端着碗走进来，见他脸色凝重，不由追问。

　　“《汤头歌诀》没了。”大卫直起身，眉头拧成结，“那本书是我用大学教授和研究员的双重身份，特意从市立图书馆借来的善本，里面还夹着我标注的原方剂量和现代参考对比。”他想起书中明确记载原方黄连仅用二钱（约1.5克），半夏一两（约10克），风药用量也需严格把控。若“和善堂”代煎时某味药超了量，比如半夏过量会刺激胃肠，或是风药过燥伤了脾胃，都可能引发腹痛。

　　“大卫，会不会是你上次整理书房时收错了？”李梅帮着在书架缝隙里找，指尖划过一本本医书，也没看到那熟悉的封面。

　　大卫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书柜：“图书馆的善本借阅期只有一个月，明天就该续借了。现在书找不到，既没法核对方剂配伍的问题，还可能要赔一笔罚金……”他盯着书架上的空隙，心里又急又乱，心里想着：那本书里的批注，本是能最快戳破病因的关键。

　　— 4 —

　　30多名患者集体腹痛腹泻的事件闹得人心惶惶，医院立刻联合当地警方成立了专项调查组。调取就诊记录、追溯患者当日饮食轨迹、排查周边食材来源，一番紧锣密鼓的核查后，初步结果指向了同一个源头：所有出事的患者，在当天下午入院前都服用了和善堂中药店代煎的“升阳益胃汤”。这个发现让案件焦点瞬间集中，但药方本身为何会引发集体不适，仍是未解的谜团。

　　这天下午，大卫准时去幼儿园接梅梅。五岁的女儿坐在自行车后座，叽叽喳喳地讲着幼儿园的趣事，小手还揪着他的衣角晃个不停。刚骑到小区门口，人行道上的一个海报突然撞入眼帘，他下意识地捏了刹车，自行车稳稳停下来。

　　海报用刺眼的亮粉红色打底，硕大的艺术字写着“升阳益胃汤——调理脾胃，老少咸宜”，下方还配着“源自经典，见效神速”的宣传语，连适用症状都模糊地写着“食欲不振、疲劳乏力皆可服用”。大卫的目光像被钉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不正是那些患者都喝了的药方？他清楚记得，“升阳益胃汤” 是李东垣的经典方剂，收录于《内外伤辨惑论》，后来被《汤头歌诀》收录为其中一首，歌诀“升阳益胃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至今还能脱口而出。

　　“爸爸，怎么不走啦？”梅梅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大卫没立刻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车把，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忽然想起那些患者统一的白厚腻苔。“升阳益胃汤”本是针对“脾肺气虚、湿热内阻”而设，方中黄连仅用一钱（约3克）清热，还需配伍大量黄芪、人参补气，风药用量也需精准把控，绝非能随意推广的“万能药”。

　　“有线索了！”一个念头猛地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大卫低声惊呼。他终于明白问题所在：不是药方本身有问题，而是《汤头歌诀》里的经典方剂可能被人断章取义地滥用了。或许是“和善堂”为了牟利，不仅未辨证施治就随意给人开方，还可能擅自改动了原方剂量，比如加大了黄连等寒凉药的用量，才刺激肠胃引发了集体腹痛。

　　— 5 —
　　几天后，中医系主任叶教授把大卫叫到办公室。老式木桌的台灯下，一封牛皮纸信封被推到他面前，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潦草写着“急呈叶主任”。叶教授指尖点了点信封，语气沉得像压了铅：“大卫啊，匿名信说，你研究的古方改良项目，和附属医院那起食物中毒事件有关。”他顿了顿，避开大卫的目光，“还提了你母亲是外国人，怀疑你……有间谍嫌疑。”

　　叶教授的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看过大卫的论文，字里行间都是对古方剂量的敬畏，可他更清楚校领导对“涉外”“医疗事故”这类词的敏感。“大卫，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但校方要立案调查。”他最终还是垂了眼，“这段时间，你的课和实验室就必须暂时停了。”

　　大卫走出办公楼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大卫回到家中，李梅端了杯热茶递给大卫。大卫喝了几口茶，给李梅说了个大概。李梅没问细节，只是拉了下大卫的手，说：“老公，你先别跟自己较劲了。不然，你带梅梅回老家王村住几天？我盯着学校这边，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的！”

　　大卫牵着梅梅走进王村时，炊烟正顺着青瓦向上飘。大卫推开自家的院门，五岁的梅梅已经挣脱他的手，扑进爷爷维宏怀里。

　　晚饭的餐桌上，砂锅里的鸡汤冒着氤氲热气，鲜香气钻进鼻腔。“老爸，您在汤里放了什么料啊？这汤比我炖的还鲜。”大卫舀了一勺，随口问道。

　　“哦，我加了点党参，给你妈补补。”维宏往莎拉碗里夹了块鸡肉，眼神温柔，“你妈最近总说累，这药膳最养人。”

　　“好喝！”梅梅捧着小碗，竖起圆滚滚的大拇指。这个从小跟着大卫尝遍各式菜肴的小小“美食评论家”，此刻正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补充：“爷爷做的和爸爸一样，都是第一名！”

　　莎拉笑得眼角泛起细纹，维宏更是笑得直拍大腿。看着眼前的暖意，大卫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爸，您知道《汤头歌诀》吗？”那是中医入门的基本功，用韵文记方剂，老一辈郎中几乎人人能背。

　　维宏的筷子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的老槐树：“日本占领上海之前，我哥还在时念叨过。后来他生病走了，我接管了’和善堂’，倒没真见过原书。”

　　“那’升阳益胃汤’呢？”大卫追问。两周前小区外那张粉红色海报突然闪过大卫的脑海，上面印着“古法养生”“升阳益胃汤”的字样，当时觉得很扎眼，印象深刻。

　　维宏却不假思索地开口，声音带着老辈人特有的韵律和老家当阳口音：“升阳益胃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苓泻防风羌独活，柴胡白芍姜枣随。”字句顿挫，背得滚瓜烂熟。

　　“哇！爷爷好厉害！”梅梅拍着小手欢呼，莎拉也跟着笑，客厅里的气氛又暖了几分。可大卫握着汤匙的手却僵住了，脑海里瞬间闪过医院那份调查报告——三十多个腹痛腹泻的患者，都喝过这款“升阳益胃汤”。

　　大卫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的本科毕业论文的手稿。那时他专门针对《汤头歌诀》里的古方做过剂量测试，尤其是“升阳益胃汤”里的黄连。现代药理研究早就证实，黄连中的黄连素在每天0.1-0.3克是清热良方，超量到1克就会打破肠道菌群平衡，引发腹泻。他当时在论文里反复标注：“古方剂量非铁律，需依体质、药材成色动态调整，用药如用兵，过则为害。”

　　这晚的月色特别清亮。大卫躺在儿时的木板床上，远处的蛙声此起彼伏的，宛如催眠的摇篮曲。大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莎拉在院子里晾晒草药，大卫走过去帮她翻晒。“妈，您睡得好吗？”他轻声问。

　　莎拉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拂过一片黄芪：“大卫啊，我回来王村之后就睡得特别踏实。”她转过头来，眼里闪着细碎的光，看着大卫说：“我以前不懂草药，后来嫁给你爸，就跟着学认草药了。”

　　维宏这时端着早饭出来，听见这话笑了，说：“大卫呀，当年我怕有人拿你妈妈的身份做文章，就没敢跟你细说。咱们王家在上海开了五代的’和善堂’，靠的就是’秤星准、剂量宜’，哪能让人揪着闲话坏了名声。”他指了指墙角的旧铜秤，秤星细密如发丝，“你太爷爷传下的规矩，抓药必称三次，差一毫都不行。”

　　大卫看着那杆铜秤，忽然想起匿名信里的指控，又想起医院里那些痛苦的患者。阳光穿过药草的缝隙洒下来，在他心里投下一点光亮——或许真相，就藏在那味被用错了剂量的黄连里。梅梅这时举着朵野花跑过来，扎进他怀里：“爸爸，爸爸！爷爷说今天教我认甘草！”

　　大卫抱起女儿，温柔地说：“小梅梅，你学会了也教教爸爸呗！”

　　大卫轻轻放下梅梅，看着维宏牵着梅梅走远。院外连绵的田埂上，淡淡的晨雾还没散尽，可他知道，总有一缕光会穿透迷雾，就像王家世代恪守的用药之道，从来都藏在“不多不少”的精准里。

　　— 6 —
　　这个学期如指间沙般转瞬即逝。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李梅带着一身旅途的风尘从上海赶回了老家王村。一进屋，大卫赶紧拿过李梅的包，又递了一杯茶水给李梅。

　　李梅坐下，喝了几口水，语速极快地带来了震撼消息：“前段时间来医院急诊的那些腹痛病人，查出来都是食物中毒！源头找到了，他们都是喝了’和善堂’的药材包。”

　　众人哗然。’和善堂’的老板王大成，论辈分还是大卫的远房亲戚，平日里总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却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警局已经将他带回派出所问询。面对证据，他很快垮了防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卖药材包的始末。

　　原来，王大成早就觊觎大卫整理的中医药资料，趁一次去大卫系里的机会，偷偷从大卫办公室翻走了一本《汤头歌诀》。他瞅准“升阳益胃汤”这个方子，只当是普通的健脾药方，压根没细看《脾胃论》中对其“脾胃气虚、湿郁生热”适应症的严苛记载，满脑子都是赚钱的念头。他托另一个熟人，以极低的价格收来一批药材，其中不乏受潮霉变的根茎。整个暑假，他既没核对药材品相，也没验证配方安全性，草草配好药包就摆在店里售卖。更荒唐的是，明知黄连价格便宜，他竟擅自加量——原方中黄连仅用二钱，为的是清余热并节制风药辛燥，他却觉得“多放些药效更强”，完全不顾黄连苦寒伤胃的特性，更不知道过量会刺激胃肠道、加重肝肾负担。

　　“毫无医德的人！”听完经过，大卫气得脸色发白，重重捶了下桌子。这哪里是配药，分明是拿人命当儿戏。

　　一旁的维宏突然怔住，随即低声补充：“我想起来了，当年就是他暗地里散播谣言，说你成分有问题，才让你错过了工农兵学员的名额。”

　　这话让空气瞬间凝固。大卫愣了愣，随即开怀地笑了起来。命运真是耐人寻味，王大成的卑劣从未停止，可自己却反倒因那次错过，搭上了大学重新开课后的第一批通过高考的大学生。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大卫望着屋外成片的稻田，想起在老家王村行医问诊当赤脚医生的日夜，心中反倒升起一阵欣慰——或许这就是因祸得福，那些被辜负的过往，终究都化作了扎根故土的温暖底气。

　　— 7 —
　　大卫的冤案得以昭雪，全家人都很高兴。第二天，大卫告别父母，和李梅带着梅梅回到上海，重新开始给学生们讲课和在实验室里继续研究。

　　过了几天，大卫揣着母亲莎拉手写的乐谱原稿，熟门熟路地来到学校文体楼管弦乐团办公室找音乐总监毛俊。见到毛俊正好在办公室里，大卫就走进去，跟毛俊打了个招呼，然后说：“小毛，我妈妈创作了一首大合唱歌曲《愿世界和平》，我爸爸把英文歌词翻译成了中文。你看看合唱团能不能用上？”

　　莎拉写了作品简介：As different voices weave together in the air, the chorus Peace to the World takes on a tender weight. It’s more than a blend of melodies—it’s a soft aspiration we send to the world via song: may war’s smoke fade, all beings rest in calm, and peace’s light brighten every corner of the land.

　　维宏的翻译是：“当不同声部在空气中交融，这首《愿世界和平》便有了重量。它不止是旋律的交响，更是我们借歌声向寰宇递出的温柔祈愿——愿硝烟散尽，万物安宁，愿和平的光，照亮每一寸土地。“

　　毛俊是大卫在中医学院读研究生时的同窗好友，不过，他俩性格不同。大卫喜静，业余时间都花在照顾家庭和做医学研究。毛俊则是一个喜欢文艺的医学生。毛俊留校以后，他在业余时间里很热心于学校合唱团的管理工作。

　　当毛俊接过大卫递过来的那沓乐谱稿纸上的《愿世界和平》，说：“大卫，我都不知道你妈妈是位音乐家哎。你爸爸是翻译家？”

　　大卫坐到毛俊的对面，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柔，微笑着说：“我爸爸早年留学英国的牛津大学，后来回到上海在圣约翰大学教授英国文学。他在英国牛津读书时遇见了我妈妈，娶了她，还把她带回了上海。哎，我妈妈的故事很长的，我也是最近几年才知道。以后有机会给你细说吧。”

　　毛俊翻开乐谱，粗略地读了一遍，说：“大卫，这首合唱曲应该是是你母亲花费了无数心力的作品吧？歌词与音符间藏着老人对和平的深切期盼。不过，用英语演唱，对学生们是个不小的挑战哎。”

　　大卫听了一笑，说：“你放心，现在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系统学英语了。合唱团的同学们都已经学了10来年的英语，他们唱英文歌曲应该都很溜的。还有，我记得当年教咱们班的英语老师林教授说过，唱外语歌曲是学外语最有效的办法之一，既能练发音又能记语法。”

　　毛俊猛地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可不是嘛！我当年就是跟着林教授唱英文歌才攻克了英语发音难关。我这就去请她来当乐团的英语顾问，帮孩子们打磨咬字、更准确地演唱英语歌曲。这也是学生们练习英语的好机会。”

　　“这么说，你同意合唱团演出我母亲的作品了？”大卫眼中泛起光亮。

　　“当然啦。”毛俊指尖划过“一二·九运动纪念音乐会”的筹备计划表，“这个作品太适合在这里首演了。1935年12月9日，北京数千名大中学生为反对华北自治、声援抗日走上街头，那场运动是民众救亡中最悲壮的存在。用呼吁和平的歌声纪念先辈，再合适不过。”

　　大卫说：“是啊，先辈们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如今的和平，我妈妈的这首曲子是不是来得正及时啊？还有，我妈妈说，给予她创作灵感的主要有三首诗歌，其中有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我妈妈建议把这首诗朗诵加到合唱中。“

　　毛俊想了想，说：”嗯，好主意，那我们就加上李白的这首诗。“

　　大卫走出毛俊的办公室，立刻给母亲打去电话，告诉她学校合唱团的安排。电话那头的莎拉听了很高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中医学院礼堂灯火通明。大卫搀扶着父母走进会场，红色横幅上“纪念一二·九运动音乐会”的字样格外醒目。作为特邀嘉宾，莎拉在掌声中走上舞台，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四十多年前，我在上海亲历了日本占领上海的苦难，亲眼见过战火中流离失所的人们。如今我能站在这和平的土地上，看着年轻的面孔，我满心感激。”她深深鞠躬，目光扫过台下，“愿这场音乐会能传递和平的力量，愿世界永无战火。”

　　音乐会前面的几个节目演出结束之后，报幕员缓步走向舞台中央，说：“接下来要呈现的，是莎拉女生创作的一首凝聚着赤诚与期盼的合唱作品。当’愿世界和平’的旋律响起，我们希望用和声架起心灵的桥梁，让这份对安宁的向往，抵达每一位听者的心底。”

　　合唱团的学生们身着30年代的复古校服——女生是灰蓝色立领上袄配百褶裙，男生则穿着改良版中山装，三个隐袋的设计简洁英挺。受过专业训练的独唱歌手一开腔，清亮的嗓音便如歌剧演员般穿透全场，合唱团的和声紧随其后，英语和中文歌词清晰悠扬。

　　Peace to the World

　　Verse 1
　　The moon still glows as bright of old
　　But the soul wears out the breast, I’m told
　　Gone the rove where dreams took flight
　　O’er peaks that pierce the endless night

　　Pre-Chorus
　　I wished for cloths of heaven’s light
　　Woven with dusk and dawn’s soft might
　　But I am poor, have only dreams to lay
　　Beneath the world’s unsteady way

　　Chorus
　　Oh world, tread soft where dreams are spread
　　They’re all the peace my heart can shed
　　The silver peaks, the starlit veil
　　Fade like smoke, but hope won’t fail
　　No more to rove, no more to fight
　　Let rest take root in every night

　　Verse 2
　　I dreamed of halls of gold on high
　　Where wind rides free, no need to sigh
　　But swords wear out their sheaths, they say
　　So let the tired hearts find their way

　　Pre-Chorus
　　I wished for cloths of heaven’s light
　　Woven with dusk and dawn’s soft might
　　But I am poor, have only dreams to lay
　　Beneath the world’s unsteady way

　　Chorus
　　Oh world, tread soft where dreams are spread
　　They’re all the peace my heart can shed
　　The silver peaks, the starlit veil
　　Fade like smoke, but hope won’t fail
　　No more to rove, no more to fight
　　Let rest take root in every night

　　Outro
　　The mist lifts off the morning hill
　　I’ll keep my truth, not bend my will
　　No roving now, just dreams unspun
　　For peace to live under the sun

　　《愿世界和平》

　　主歌1
　　月色依旧如往昔般皎洁
　　可有人说，灵魂早已在躯壳中倦怠
　　那些承载梦想的漂泊岁月
　　早已消逝在刺破长夜的群峰之外

　　预副歌
　　我曾渴望天国的华裳
　　用暮色与黎明的温柔力量织就
　　可我一无所有，唯有梦想可铺展
　　在这世间颠沛的路途之上

　　副歌
　　哦，这世间，请轻踏梦想铺就的地方
　　这是我心底能馈赠的全部安宁
　　银光闪烁的山峰，星光织成的帷幕
　　虽如烟尘消散，希望却永不落幕
　　不再漂泊，不再争斗
　　让安宁在每一个夜晚扎根生长

　　主歌2
　　我曾梦见云端的黄金殿堂
　　风在那里自在徜徉，无需叹息哀伤
　　人们说，利剑也会将剑鞘磨穿
　　那就让疲惫的心灵寻回归途的方向

　　预副歌
　　我曾渴望天国的华裳
　　用暮色与黎明的温柔力量织就
　　可我一无所有，唯有梦想可铺展
　　在这世间颠沛的路途之上

　　副歌
　　哦，这世间，请轻踏梦想铺就的地方
　　这是我心底能馈赠的全部安宁
　　银光闪烁的山峰，星光织成的帷幕
　　虽如烟尘消散，希望却永不落幕
　　不再漂泊，不再争斗
　　让安宁在每一个夜晚扎根生长

　　尾声
　　晨雾从山间缓缓散去
　　我会坚守本心，绝不妥协退让
　　从此不再漂泊，只将梦想拆展
　　让安宁在阳光下自在生长

　　莎拉坐在台下，听着熟悉的旋律，眼眶渐渐湿润。那些歌词里，藏着李白对太平盛世的期盼，融着拜伦对自由的歌颂，也揉进了叶芝对安宁世界的向往。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全场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大卫握紧母亲的手，看见她眸子里盛着泪光，也盛着欣慰。舞台上，穿复古校服的年轻人们仍在鞠躬，他们的歌声，正是对一二·九先辈们最好的告慰，也是对和平最真挚的守护。

　　维宏一直都知道妻子很有才华，这次却是第一次在现场聍听妻子音乐作品的大型演出，非常感动合唱团深度地演绎出了莎拉作品里的音乐内涵和气势，听众的好评反应也是热烈而持久。演出结束后，维宏情不自禁地热情拥吻妻子，祝贺她的作品演出成功。莎拉也对自己付出极大地热忱的作品演出效果非常满意。

　　这次演出还是在维宏几十年前任教的老校园，维宏夫妇都感触良多，“真有缘哪！”

　　— 8 —
　　中医学院“一二·九运动纪念音乐会”结束之后，受到合唱团音乐总监毛俊的邀请，维宏重拾教棒，重温英国文学课程，给合唱团的同学们讲解了他妻子莎拉创作的《愿世界和平》歌词的涵义，以及莎拉创作灵感来源的三首中英诗歌。维宏也坐在教室里第一次听父亲上英国文学课。

　　维宏先朗读了英国诗人拜伦的诗歌：

　　So, we'll go no more a roving
　　(by Lord Byron)

　　So,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So late into the night,
　　Though the heart be still as loving,
　　And the moon be still as bright.

　　For the sword outwears its sheath,
　　And the soul wears out the breast,
　　And the heart must pause to breathe,
　　And love itself have rest.

　　Though the night was made for loving,
　　And the day returns too soon,
　　Yet we'll go no more a-roving
　　By the light of the moon.

　　所以，我们不再漂泊漫游
　　（拜伦 著）

　　所以，我们不再漂泊漫游，
　　在这深夜迟迟的时候，
　　纵使心依旧满怀深情，
　　月色也依旧皎洁如旧。

　　因为利剑会磨穿剑鞘，
　　灵魂也会将胸膛耗透，
　　心总要停下片刻喘息，
　　连爱也需寻一处安休。

　　纵然夜色本为爱恋而留，
　　白昼却总是来得太骤，
　　所以，我们不再漂泊漫游，
　　不再沐着这月色行走。

　　维宏点评道：“拜伦这首诗展示了他这位浪漫斗士的清醒自白。可以从以下两方面来看：

　　（一）意象张力：从炽烈到沉静的转折

　　拜伦以’漂泊漫游’作为全诗的核心动作意象，这一意象既呼应了其’拜伦式英雄’惯有的浪荡气质，也暗合他29岁时因狂欢熬夜身心俱疲的真实处境。而贯穿全篇的“月光”则构成矛盾的另一极：它既是往昔漫游与爱恋的见证者，’依旧皎洁如旧’的特质更反衬出诗人心境的变迁，形成’环境未变而心境已改’的微妙张力。

　　最具分量的当属’利剑磨穿剑鞘’的隐喻，这并非简单的疲惫慨叹，而是将个体精力的耗损具象为器物的自然磨损，既符合拜伦在书信中提及的创作缘起，也暗合他’以一身与世界战’的斗士底色——即便如利剑般锋利，也终有需要歇止的时刻。这种从’抗争’到’休憩’的认知，让诗歌超越了个人情绪，触及生命存续的普遍规律。

　　（二）情感脉络：眷恋与决断的辩证

　　诗歌以看似决绝的’不再漂泊漫游’开篇，却立刻以’心依旧满怀深情’制造转折，袒露内心的矛盾。这种矛盾在’夜色本为爱恋而留’与’白昼来得太骤’的对比中愈发鲜明：诗人并非厌倦爱恋本身，而是清醒地意识到’灵魂磨损胸膛’的必然，明白连爱也’需寻一处安休’。

　　结尾的复唱将情感推向沉淀——‘不再沐着这月色行走’并非感伤的告别，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从容。正如拜伦虽以革命者姿态’与世界战’，却也懂得在身心俱疲时接纳休憩，这种’知进而能退’的清醒，让全诗的情感既饱含浪漫主义的深情，又兼具现实主义的克制。“

　　维宏接着总结道：”这首诗的经典价值在于表达了斗士的温柔自省。

　　这首诗之所以跨越两百年仍具感染力，在于它展现了拜伦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不同于他在诗作《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中呼号斗争的革命者形象，在这首诗中，他更像一位坦诚的自省者。他承认生命的有限性，接纳激情的耗损，这种’不回避疲惫’的真实，让’拜伦式英雄’的形象更显立体。

　　从更广阔的维度看，诗歌触及了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对往昔的眷恋、对现实的清醒、对休憩的渴求。当月光成为永恒的见证，’不再漂泊’便不再是退缩，而是对生命本真的回归——正如拜伦最终选择为理想献身，却也曾在月色中懂得：唯有适时停歇，灵魂的力量才能得以延续。”

　　最后，维宏给学生们简单介绍了拜伦的生平：

　　乔治·戈登·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年-1824年）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及讽刺作家 。

　　拜伦的代表作品有：

　　- 《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以作者的游历为线索，描绘了沿途的风土人情，表达了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封建专制的批判。

　　- 《唐璜》：长篇叙事诗，通过唐璜的冒险经历，讽刺和揭露了欧洲社会的虚伪、腐朽和黑暗。

　　- 《青铜时代》：政治讽刺诗，对欧洲反动势力的代表“神圣同盟”进行了猛烈抨击。

　　拜伦在自己的诗歌作品中塑造了一批“拜伦式英雄”，他们孤傲、叛逆、充满反抗精神，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诗歌风格独特，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语言优美，富有感染力，极大地影响了世界文坛。

　　— 9 —

　　莎拉在创作《愿世界和平》时，曾经从英国诗人叶芝的一首诗中获得灵感。接下来，维宏朗诵了这首诗：

　　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
　　(by W. B. Yeats)

　　Had I the heavens’ embroidered cloths,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 light,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维宏也朗诵了他的翻译：

　　他渴望天国的锦缎
　　（威廉·巴特勒·叶芝 著）

　　若我拥有天国的锦绣织缎，
　　缀满金银色的璀璨光芒，
　　还有那湛蓝、朦胧与深邃的锦缎，
　　织着黑夜、白昼与半明半暗的景象，
　　我定会将这锦缎铺在你脚下：
　　可我一贫如洗，唯有梦想满腔；
　　我已把我的梦想铺在你脚下；
　　请轻轻踏行——因你踩着我的梦想。

　　维宏点评道：“叶芝这首诗是极致反差中的深情告白。我们可以从以下两方面来看：

　　（一）意象架构充满了从天国到尘梦的张力

　　叶芝以’天国的锦绣织缎’构建了全诗的核心意象，这织缎缀满’金银色的璀璨光芒’，囊括’湛蓝、朦胧与深邃’的色调，将昼夜交替的光影变幻尽数织入。这一意象既是对极致美好与神性完美的具象化——如他哲学体系中’光线弥漫的天穹’，象征永恒之美与灵魂的理想状态，也成为诗人心中最珍贵的馈赠载体。

　　而’梦想’意象的切入形成强烈反差：当’天国织缎’的宏大愿景落回’一贫如洗’的现实，诗人将最私密、脆弱的’梦’铺于对方脚下，使’有形的华贵’与’无形的赤诚’形成张力，反而让精神层面的馈赠更显厚重。这种从宇宙尺度到个体内心的收束，恰是叶芝诗歌’玄思与深情交织’的典型特质。

　　（二）情感脉络演示出了渴望与谦卑的双重变奏

　　诗歌以虚拟的’若我拥有’开篇，铺陈出炽热的馈赠渴望，语气中满是对爱人的珍视——愿以天国之锦为其铺地，如待王后般郑重。但’可我，一贫如洗’的转折瞬间拉近距离，将情感从’理想的盛赞’转为’现实的剖白’。

　　结尾’请轻轻踏行——因你踩着我的梦想’一句，把卑微的恳求藏于温柔的叮嘱中，既暴露了自我的脆弱，也暗含对情感的极致珍视。这种’自我献祭式的爱’，让全诗在浪漫之外更添一层令人动容的真诚。”

　　维宏接着总结道：“叶芝这首诗的经典价值在于超越情诗的精神叩问。

　　我先给大家介绍叶芝的朋友茅特·冈。茅特·冈（1866-1953）是爱尔兰演员、女权运动家，也是叶芝苦恋多年的对象。1889年，叶芝与茅特·冈相识并一见钟情，此后叶芝多次向她求婚，但都被茅特·冈拒绝了。尽管如此，茅特·冈仍是叶芝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叶芝的《当你老了》等许多诗歌都是为她而作。

　　莎拉创作《愿世界和平》时获得灵感的叶芝这首诗常被视为献给茅德·岗的情诗，但深层更暗含叶芝对’美与自我’的玄学思考：’锦缎’象征自然之美与理智之美的融合，而’梦想’则对应他哲学中’火态自我’的纯粹理性。当诗人将’梦’铺于脚下，实则是在叩问：在物质匮乏与精神丰沛的失衡中，何为最本真的馈赠？

　　这种追问让诗歌超越了个人情感的范畴——‘踏软梦想’的恳求，既是对爱人的期许，也是对所有精神联结的期盼：珍视那些无形却珍贵的真诚与热忱。这正是叶芝诗歌的魅力所在：以小我之情写大我之思，让百年后的读者依然能在文字中感受到灵魂的震颤。“

　　最后，维宏给学生们简单介绍了叶芝的生平：

　　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是爱尔兰著名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19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

　　叶芝的代表作有诗集《凯尔特的曙光》《钟楼》等，诗剧《胡里痕的凯瑟琳》等，还有许多经典诗歌，如《当你老了》《茵尼斯弗利岛》等。

　　— 10 —

　　另一首启发莎拉创作《愿世界和平》的诗歌是唐朝诗人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维宏朗诵道：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 （唐）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城。
　　天台??万??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夜飞度镜湖??。
　　湖??照我影，送我??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荡漾清猿啼。
　　脚着谢公屐，??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澹澹兮??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照耀??银台。
　　霓为??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来下。
　　虎??瑟兮鸾回车，仙之??兮列如??。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青崖间，须??即骑访名??。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颜！

　　维宏点评说：“《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浪漫主义诗风的巅峰之作，以梦境为载体，将瑰丽想象、雄奇山水与孤傲情志熔于一炉，堪称’诗仙’精神世界的极致写照。我们可以从诗的结构、写作手法和表达的情感三方面来看：

　　1. 虚实交织、跌宕起伏的结构

　　全诗以’现实起兴—梦境铺展—惊梦抒怀’为脉络，层层递进且转折强烈。开篇’海客谈瀛洲’以虚景引题，随即转入’天姥连天向天横’的实景夸张；中间梦境部分，从’一夜飞度镜湖月’的飘逸，到’熊咆龙吟殷岩泉’的惊险，再到’霓为衣兮风为马’的仙幻，场景瞬息万变；结尾’忽魂悸以魄动’猛然惊梦，最终落脚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现实呐喊，虚实切换间，将个人情志推向高潮。

　　2. 夸张与想象、登峰造极的手法

　　李白以’笔落惊风雨’的魄力，将夸张与想象用到极致。写山高则’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以五岳为参照凸显其雄伟；写仙境则’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用日月、金银等璀璨意象构建奇幻世界；而’一夜飞度镜湖月’的’飞’字，更打破时空限制，尽显浪漫洒脱，让全诗充满’非人间’的张力。

　　3. 寄情山水、傲骨嶙峋的情感

　　诗中看似是对梦境山水的描摹，实则是李白心境的投射。他借天姥山的’奇’与仙境的’幻’，寄托对自由境界的追求；而结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直抒胸臆，更是将梦境中的豪情转化为对现实权贵的蔑视，道尽了盛唐文人不愿妥协的傲骨，成为千古士人精神的标志性宣言。“

　　维宏说：”莎拉读的是伯顿·沃森翻译和编辑的诗，收录在他的著作《哥伦比亚中国诗集——从远古到十三世纪》（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纽约，1984 年 Burton Watson, “The Columbia Book of ChinesePoetry - From Early Times to the Thirteenth Centur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1984)）中：

　　Song of a Dream Visit to T’ien-mu:

　　Farewell to Those I Leave Behind
　　(T’ien-mu or Matron of Heaven is a mountain near the sea in Checking [here referred to as Yüeh], northwest o the more famous Mt. T’ien-t’ai. Irregular old style.)

　　Seafarers tell of the Isles of Ying1,
　　shadowy in spindrift and waves, truly hard to seek out;
　　Yüeh men describe T’ien-mu,
　　in clouds and rainbows clear or shrouded, there for eyes to glimpse;
　　T’ien-mu touching the sky, surging toward the sky,
　　lord above the Five Peaks, shadowing the Red Wall;
　　T’yen-T’ai’s forty-eight thousand fathoms
　　beside it seem to topple and sprawl to south and east.
　　I longed, and my longing became a dream of Wu-Yüeh;
　　in the night I flew across the moon of Mirror Lake;
　　the lake moon, lighting my shadow,
　　saw me to the Valley of Shan,
　　Lord Hsieh’s old home there today,
　　where green waters rush and roil and shrill monkeys cry 2.
　　Feet thrust into Lord Hsieh’s clogs,
　　body climbing ladders of blue cloud,
　　halfway up the scarps I see th ocean sun,
　　and in the air hear the cock of heaven3.
　　A thousand cliffs, ten thousand clefs, trails uncertain,
　　I turn said for flowers, rest on rocks — suddenly it’s night;
　　bear growls, dragon purrs in the din of cliffside torrents
　　shake the deep forest, startle the piled-up peaks;
　　clouds blue-dark, threatening rain,
　　waters soft-seething, sending up mists:
　　a rent of lightning, crack of thunder,
　　and hilltops sunder and fail;
　　doors of stone at grotto mouths
　　swing inward with a grinding roar,
　　and from the blue darkness, bottomless, vast and wild,
　　sun and moon shine sparkling on terraces of silver and gold.
　　Rainbows for robes, wind for horses,
　　whirling whirling, the Lord of the Clouds comes down,4
　　tigers twanging zithers, Juan birds to turn his carriage,
　　and immortal men in files think as hemp —
　　Suddenly my soul shudders, my spirit leaps,
　　in terror I rise up with repeated sighs:
　　only the mat and pillow where now I woke —
　　lost are the mists of a moment ago!
　　All the joys of this world are like this,
　　the many-vented past a river flowing east.
　　I leave you now — when will I return?
　　to loose the white deer among green bluffs,
　　in my wandering to ride them in search of famed hills.
　　How can I knit brows, bend back to serve influence and power, never dare to wear an open-hearted face?

　　维宏点评起这首诗的翻译：“这份翻译在文化意象传递与诗歌韵律还原上表现亮眼，同时也存在部分细节可优化，整体是兼具可读性与专业性的版本，具体点评如下：

　　1. 优点：精准捕捉原诗魂与形

　　- 文化注释清晰：开篇对“天姥山”“越地”的地理背景补充，以及对“谢公屐”“鸾鸟”等典故的隐性还原（如“Lord Hsieh’s clogs”“Juan birds”），帮不熟悉中国文化的读者理解核心意象，避免因文化隔阂丢失诗意。
　　- 意境还原到位：“湖月照我影”译为“the lake moon, lighting my shadow”、“虎鼓瑟兮鸾回车”译为“tigers twanging zithers, Juan birds to turn his carriage”，既保留了“月随影动”的画面感，又用“twanging”“turn”等动词还原了神话场景的灵动，让“仙境”的奇幻感跃然纸上。
　　- 情感落点精准：结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译为“How can I knit brows, bend back to serve influence and power”，“knit brows”（蹙眉）、“bend back”（弯腰）精准对应“摧眉折腰”的姿态，“open-hearted face”（坦荡面容）则将李白的傲骨与洒脱传递得淋漓尽致，情感力度与原诗匹配。

　　2. 可优化细节：更贴合原文字词与韵律

　　- 字词准确性：“天台四万八千丈”中“丈”是中国传统长度单位，译为“forty-eight thousand fathoms”（英寻，1英寻≈1.8米）虽能体现“高”，但稍显违和，若保留“zhang”并加注（a traditional Chinese unit of length, approx. 3.3 meters），可更贴近文化本真；“列缺霹雳”译为“a rent of lightning, crack of thunder”，“列缺”特指“闪电”，用“bolt of lightning”会比“a rent of lightning”更精准。
　　- 韵律流畅度：原诗是七言古诗，虽不严格押韵，但有内在节奏。翻译中部分句子略显零散（如“shadowy in spindrift and waves, truly hard to seek out”），若调整为更紧凑的表达（如“lost in spindrift and waves, hard to seek”），可让英文读者更易感受到原诗的流转感。

　　3. 整体评价

　　这份翻译成功平衡了“直译准确性”与“意译感染力”，既没因追求英文流畅丢失原诗的“仙”与“傲”，又通过细节注释降低了阅读门槛，非常适合用作对外传播李白诗歌的版本。若微调部分字词的精准度，整体会更完美。

　　— 11 —

　　讲解了给予莎拉创作灵感的三首诗歌之后，维宏来讲解莎拉的歌词：

　　《愿世界和平》
　　（莎拉著）

　　主歌1
　　月色依旧如往昔般皎洁
　　可有人说，灵魂早已在躯壳中倦怠
　　那些承载梦想的漂泊岁月
　　早已消逝在刺破长夜的群峰之外

　　预副歌
　　我曾渴望天国的华裳
　　用暮色与黎明的温柔力量织就
　　可我一无所有，唯有梦想可铺展
　　在这世间颠沛的路途之上

　　副歌
　　哦，这世间，请轻踏梦想铺就的地方
　　这是我心底能馈赠的全部安宁
　　银光闪烁的山峰，星光织成的帷幕
　　虽如烟尘消散，希望却永不落幕
　　不再漂泊，不再争斗
　　让安宁在每一个夜晚扎根生长

　　主歌2
　　我曾梦见云端的黄金殿堂
　　风在那里自在徜徉，无需叹息哀伤
　　人们说，利剑也会将剑鞘磨穿
　　那就让疲惫的心灵寻回归途的方向

　　预副歌
　　我曾渴望天国的华裳
　　用暮色与黎明的温柔力量织就
　　可我一无所有，唯有梦想可铺展
　　在这世间颠沛的路途之上

　　副歌
　　哦，这世间，请轻踏梦想铺就的地方
　　这是我心底能馈赠的全部安宁
　　银光闪烁的山峰，星光织成的帷幕
　　虽如烟尘消散，希望却永不落幕
　　不再漂泊，不再争斗
　　让安宁在每一个夜晚扎根生长

　　尾声
　　晨雾从山间缓缓散去
　　我会坚守本心，绝不妥协退让
　　从此不再漂泊，只将梦想拆展
　　让安宁在阳光下自在生长

　　Peace to the World

　　Verse 1
　　The moon still glows as bright of old
　　But the soul wears out the breast, I’m told
　　Gone the rove where dreams took flight
　　O’er peaks that pierce the endless night

　　Pre-Chorus
　　I wished for cloths of heaven’s light
　　Woven with dusk and dawn’s soft might
　　But I am poor, have only dreams to lay
　　Beneath the world’s unsteady way

　　Chorus
　　Oh world, tread soft where dreams are spread
　　They’re all the peace my heart can shed
　　The silver peaks, the starlit veil
　　Fade like smoke, but hope won’t fail
　　No more to rove, no more to fight
　　Let rest take root in every night

　　Verse 2
　　I dreamed of halls of gold on high
　　Where wind rides free, no need to sigh
　　But swords wear out their sheaths, they say
　　So let the tired hearts find their way

　　Pre-Chorus
　　I wished for cloths of heaven’s light
　　Woven with dusk and dawn’s soft might
　　But I am poor, have only dreams to lay
　　Beneath the world’s unsteady way

　　Chorus
　　Oh world, tread soft where dreams are spread
　　They’re all the peace my heart can shed
　　The silver peaks, the starlit veil
　　Fade like smoke, but hope won’t fail
　　No more to rove, no more to fight
　　Let rest take root in every night

　　Outro
　　The mist lifts off the morning hill
　　I’ll keep my truth, not bend my will
　　No roving now, just dreams unspun
　　For peace to live under the sun

　　维宏点评道：“莎拉的《愿世界和平》的主题是以梦为基础，向世界祈安。歌词融合了三首经典诗词，再做了重构。我们可以对照每首诗来解析：

　　（一）拜伦式疲惫与停歇的延续

　　歌词精准捕捉了拜伦《所以，我们不再漂泊漫游》的核心精神内核。歌词中的“灵魂也会将胸膛耗透”直接化用拜伦诗中“灵魂也会将胸膛耗透”的生命耗损意象，而歌词中“利剑会磨穿剑鞘”更是对拜伦诗中“利剑会磨穿剑鞘”隐喻的直接承袭，将个体精力的衰减延伸为对世界纷争疲惫的感知。歌词中“我们不再漂泊漫游”的反复咏叹，则呼应了拜伦笔下从“漂泊漫游”到主动停歇的生命转向，将个人层面的休憩渴望升华为对世界“不再争斗”的集体祈愿。

　　（二）叶芝式赤诚与馈赠的转化

　　叶芝《他渴望天国的锦缎》中“天国锦缎”与“梦想”的核心反差意象，在歌词中得到创造性延续。歌词中“我曾渴望天国的华裳”完整复刻了叶芝诗对极致美好馈赠的向往，而“一无所有，唯有梦想可铺展”则延续了叶芝式的谦卑赤诚——当物质层面的完美馈赠不可得，便以最珍贵的“梦想”作为献礼。歌词中“请轻踏梦想铺就的地方”更是直接化用叶芝诗中“请轻轻踏行——因你踩着我的梦想。”的温柔叮嘱，将对爱人的珍视扩展为对世界的期许。

　　（三）李白式仙梦与风骨的渗透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浪漫奇幻特质为歌词注入东方意境。歌词中“早已消逝在刺破长夜的群峰之外”“云端的黄金殿堂”呼应了李白诗中“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的仙境想象，构建出超越尘世的理想图景。而歌词中“风在那里自在徜徉，无需叹息哀伤”暗合李白对“自由超脱境界的向往”，歌词结尾处“坚守本心，绝不妥协退让”则传递出与李白诗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相通的精神风骨，让梦境的馈赠始终扎根于坚定的自我认知。“

　　维宏接着分析道：”《愿世界和平》的立意与架构使个人情感升华到世界关怀。我们可从以下两方面来看：

　　（一）从疲惫到祈安的情感脉络使得主题层层递进

　　歌词以“月色依旧而灵魂疲惫”的矛盾开篇，先铺垫拜伦式的倦怠感；通过预副歌叶芝式的“梦想馈赠”完成情感转折，将个人所有转化为对世界的献礼；副歌集中爆发核心诉求——以梦想为载体祈愿和平，实现从“个体休憩”到“世界安宁”的主题升维；尾声“晨雾散去”的意象则为沉重的祈愿注入希望，形成“疲惫—馈赠—祈愿—希望”的完整情感闭环。

　　（二）歌词的结构设计更益于复沓中的情感强化

　　《愿世界和平》采用了“主歌+预副歌+副歌”的流行歌词结构，同时以复沓手法强化经典基因与情感张力。预副歌“我渴望天国锦缎却唯有梦想”的重复，凸显了馈赠的纯粹与无奈；副歌“不再漂泊、不再争斗”的反复咏叹，将和平诉求推向高潮；首尾“月色皎洁”与“晨雾散去”的意象呼应，则形成时间上的完整跨度，暗喻和平从暗夜祈愿到黎明曙光的过程。“

　　接下来。维宏谈到了《愿世界和平》的意象与语言是如何使诗意表达的精准落地。

　　（一）核心意象的系统性构建

　　歌词将三位诗人的标志性意象熔铸为有机整体：以“漂泊’串联拜伦的生命状态与世界的纷争常态，以“天国锦缎/梦想”承接叶芝的馈赠逻辑，以“山峰/黄金殿堂”植入李白的仙境想象。这些意象相互支撑，既保留原作精髓，又共同服务于“和平”这一核心主题，使抽象的和平诉求转化为可感知的诗意画面。

　　（二）语言风格的平衡艺术

　　语言上兼顾诗歌的文学性与歌词的传唱性。“glows as bright of old”（如往昔般皎洁）“pierce the endless night”（刺破长夜的群峰）等表达延续了古典诗歌的凝练意象美，“world’s unsteady way”（世间颠沛的路途）“tired hearts find their way”（疲惫的心灵寻回归途的方向）则以通俗直白的表述拉近与听众的距离。韵脚设计（如“old/light”“might/lay”“spread/shed”）既符合英文诗歌的韵律传统，又保证了演唱时的流畅感，实现了文学性与音乐性的统一。

　　维宏也分析了《愿世界和平》的价值与局限：

　　（一）经典重构的成功实践

　　最突出的价值在于对经典的创造性转化——并非简单拼接意象，而是提取三位诗人共通的“理想与现实的张力”内核，将个人化的情感体验升华为具有普世性的和平诉求。这种重构既让经典文学意象在当代语境中焕发新生，又赋予流行歌词深厚的文化底蕴，实现了艺术性与思想性的双重突破。

　　（二）可精进的表达空间

　　部分意象的阐释留有模糊空间，如“silver peaks, the starlit veil”（银光闪烁的山峰，星光织成的帷幕）虽能唤起仙境联想，但与“和平”主题的关联需听众进一步解读；副歌中“hope won’t fail”（希望却永不落幕）的表述相对直白，与前文凝练的意象表达形成一定反差，若能以更具象的意象传递希望，或许能让情感表达更显浑然一体。

　　最后，维宏总结道：“总地来说，莎拉的《愿世界和平》将三位跨时空诗人的精神内核熔于一炉，让东方的温婉期盼、西方的抗争呐喊与个体的心灵庇护在和平主题下共鸣。”

　　维宏准备的教案讲完了之后，他邀请学生们提问。在座的合唱团成员们都是大二以上的中医课学生，本来文学诗歌不是很熟悉。但是，通过演唱《愿世界和平》，也了解到了英国文学的基础知识。所以，好几位学生站起来，跟维宏提出一些疑问。维宏耐心地一一解答。课堂上一派欢声笑语。

　　大卫听了父亲的这节课，收获很大。也更多地了解了自己的父母，为他们的才华学识和治学精神感到很自豪。他走到讲台上，帮助父亲收拾了教案。然后，搀扶着老父亲，慢慢地走出教室。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彩霞满天。

　　— 12 —
　　大卫在“一二·九运动纪念音乐会”上听了母亲莎拉创作的合唱作品《愿世界和平》之后，他内心深受触动。那流淌的旋律像一束光撞进大卫的心里，他意识到原来音乐能把对世界的温柔期盼表达得这样动人。他盯着母亲的乐谱原稿上跳动的音符忽然想，演奏音乐是表达内心思想的有效方式，或许是另一种与生活对话的渠道，能让人暂时卸下研究工作的紧绷，真正放松身心、沉浸在当下。心动引起行动，大卫想象着自己弹钢琴的样子，很期待自己也能成为与音乐为伴的人。就像当初跟着李梅学织毛衣，大卫从笨拙地绕线起针到织出完整织物，他偏偏喜欢这种从零开始、慢慢靠近热爱的感觉。

　　还有一件让他想学习弹钢琴的因素是，女儿梅梅刚到启蒙的年纪，而父母恰好要在上海小住些日子。要是能让莎拉给自己和梅梅父女俩做音乐启蒙，教识谱、弹琴的基础，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了，大卫立刻和李梅商量。夫妻俩盘算了许久，咬咬牙拿出攒了大半年的积蓄购置钢琴。在1989年的上海，普通职工月工资刚过260元，这笔钱几乎是全家近一年的结余。

　　买琴的过程比想象中周折。那时的施特劳斯钢琴正是最紧俏的时候，作为拿过轻工业部优质产品证书的老牌子，上海钢琴厂的货常常供不应求，上海本地甚至要凭票购买。大卫托了熟人打听，才终于在琴行订到一架立式琴，等着送货那天，他特意把厅里收拾干净，连琴凳的位置都比划了好几遍。当深棕色琴身的施特劳斯钢琴被抬进家门时，漆面映着灯光，琴键泛着温润的光，梅梅踮着脚够琴键的模样，让大卫忽然觉得所有花费都值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莎拉重新拾起教鞭，钢琴前的学生却只有两个——大卫和梅梅。每天傍晚，家里总能飘出断断续续的琴声。莎拉教得耐心，从五线谱的基础识读，到手指触键的力度控制，每个细节都细细拆解；梅梅学得轻快，小手指在琴键上蹦跳着，很快就能弹出简单的儿歌。

　　大卫却要费力得多。人到中年，大脑和手指的协调性远不如孩童，一节课学的乐理知识，他得在笔记本上画满注解才记得住，课后更是要挤出研究间隙的碎片时间反复练习。大卫周日才抽得出时间练习弹琴。他坐到琴前，哪怕只弹一段简单的音阶，指尖触碰琴键的瞬间，一周的疲惫也会消散大半。弹钢琴于他而言，是在黑白琴键间，享受与音乐相拥的放松时刻，也是在与母亲温馨对话，去感受母亲心中对于音乐的热爱。

　　— 12 —

　　大卫在父母身边，总感觉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他自己的大学时代——像从前和老师同学们热烈讨论哲学话题那样，他与父母的交谈常在中文与英语间自然切换，哪句语言更能精准表意，便用哪句畅快言说。

　　一日闲谈，维宏提起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莎拉顺势为大卫介绍起《泰阿泰德篇》，说：“《泰阿泰德篇》是柏拉图中期的核心对话录，核心探讨“知识是什么”这一哲学根本问题，并未给出最终答案，却奠定了西方认识论的基础。这篇对话陆以数学家泰阿泰德、哲学家苏格拉底与数学家西奥多罗斯的讨论展开，重点驳斥了’知识是感觉’、’知识是真信念’等观点，最终提出’知识是带有说理的真信念’这一经典定义（虽仍存争议）。其’苏格拉底式诘问‘和对知识本质的拆解，对后世笛卡尔、康德等哲学家的认知理论影响深远。”

　　维宏接着说：“《泰阿泰德篇》中的西奥多罗斯是来自昔兰尼的古希腊数学家，也是对话里关键的引导性角色，还是主角泰阿泰德的老师。他开篇就向苏格拉底极力夸赞学生泰阿泰德的天赋与品性，还促成了苏格拉底与泰阿泰德的核心对话。作为毕达哥拉斯学派成员，他精通几何、天文学等多门学问，曾证明过从√3到√17（√16除外）的无理数性质。对话中他虽不常主导深层思辨，却以温和的引导串联起讨论，既凸显了泰阿泰德的聪慧，也为苏格拉底展开’知识本质’的追问搭建了重要桥梁，其学者形象还与苏格拉底形成了巧妙的互动映衬。“

　　维宏随即从书架抽出一本泛黄的英文旧书，递到大卫手中。那是部对话体著作，大卫边读边在书页旁细细批注。他花了几日读完《泰阿泰德篇》，晚餐之后拉着父母交流读书心得。

　　“我很喜欢这种对话式的书，”大卫合上书，抬眼对父母说，“只是有些内容仍琢磨不透。”

　　“哦？有什么疑问尽管说。”维宏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里满是期待。

　　“比如书中‘题外话’那部分，为什么会突然穿插在一连串严肃讨论里？”

　　“在我看来，这段题外话看似比上下文松弛，实则是柏拉图的巧思，”维宏缓缓道，“当时正争论‘知识是否等于感知’，插入这段恰能让紧绷的辩论稍作停顿，免得冗长的思辨让读者疲惫。你要知道，柏拉图从不用冗余文字，这段看似轻松的内容，藏着比表面更深的思想——每个句子、段落与案例都经过精心设计，他不过是借柔和的形式，悄悄把哲学概念递到读者眼前，很是巧妙。”

　　大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在古雅典，哲学或许是人人都能参与的话题？”

　　“确实如此，”莎拉接过话头，“‘哲学’在古希腊语里本就是‘生活的艺术’。无论是聊日常琐事，还是辩抽象命题，都藏着哲学家们的自由——选什么主题、何时开口的自由。可你再看那些政治家，他们只能盯着眼前的公文，连在法庭上发言，都要被漏水钟掐着时间。苏格拉底能自由选择演讲的主题与时长，或许这也是他被雅典人误解、冤枉的原因之一。”

　　“那辩论双方的教育程度，会影响辩论的成败吗？”大卫又抛出新问题。

　　“某种程度上会，”维宏答道，“不同家庭背景的人，接受的教育天差地别。想把辩论做好，得有丰厚的知识储备，而这些知识，大多是靠教育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大卫，你怎么看法庭上的漏水钟？”莎拉忽然问道。

　　大卫沉吟片刻：“我觉得它像个‘枷锁’，把政治家的思维框住了。从前几段能看出，苏格拉底笔下的哲学家，思考的都是宏大问题，而非老百姓要面对的柴米油盐——普通人得为自己和家人的衣食住行奔波，扮演着社会或上级定义的角色，哪有心思想那些抽象命题。”

　　“你说得有道理，”维宏补充道，“正因社会地位不同，哲学家，或是早年受过哲学教育的人，往往没法真正理解普通人的想法，也不懂菜场里的斤两、厨房里的烟火气。”

　　“最核心的还是思考方式的差异，”莎拉接过话，“哲学家有时间静下心，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可法庭上的人呢？被漏水钟的滴答声催着，被眼前的法律文件逼着，只能说和案件相关的话，还得跟律师、陪审员针锋相对。某种意义上，哲学家比法庭上的演讲者自由多了——前者是‘选择’，后者是‘必需’，甚至是‘义务’，说不定有些政治家根本不情愿。”

　　“对，第172e节里就写了，哲学家的演讲主题能任意选，时长和节奏也能自己定，”大卫眼睛一亮，翻到书中对应的段落，“这正好呼应了《泰阿泰德篇》后面的观点——演讲本就是自言自语的方式。可这种选主题的自由，对普通人来说，根本是承受不起的奢侈品。我现在更能理解，苏格拉底观察到这些时，还能对不同阶层的人抱有体谅，多难得啊。”

　　“这本书确实越读越有味道，”维宏话锋一转，“你看苏格拉底说，哲学家认为人类的祖先和动植物的祖先相同。我之前查过《赫拉克勒斯与安菲特律翁》，里面写安菲特律翁的妻子阿尔克墨涅，生了一对双胞胎——伊菲克勒斯和赫拉克勒斯。但只有伊菲克勒斯是安菲特律翁的儿子，赫拉克勒斯其实是宙斯的孩子，当年宙斯趁安菲特律翁外出，拜访了阿尔克墨涅。他们后来还生了个女儿，叫拉奥诺墨。”

　　“可第175a节里，又说赫拉克勒斯是安菲特律翁之子，”莎拉皱起眉，“苏格拉底会不会是故意编了个错故事？想借此说清楚遗产在哲学思考里的重要性？还是说，在某些神话版本里，赫拉克勒斯本来就是安菲特律翁的儿子？”

　　“不管真相如何，”大卫笑着说，“我觉得这里引用的希腊神话，就像个‘催化剂’，一下子能点燃思考的火花，让读者容易产生共鸣，也能一直保持读下去的兴趣。”

　　“说到这里，我想起第173节里，苏格拉底说哲学家年轻时不懂推销，仿佛他们生来就丰衣足食，”维宏忽然道，“后来我查了苏格拉底的早年经历，才知道他出身石匠家庭，第一份工作就是凿石头。他根本不是生来就能悠闲思考的人，却成了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说到底，大多数伟人都不是‘天生伟大’的。”

　　“还有第174a节，苏格拉底引用了品达的诗——‘……它飞翔，它研究几何时，飞翔于地底深处；研究天文学时，飞翔于天际之上；它以各种方式探寻万物的本质……’”大卫又翻开书，指着一行诗念道。

　　“这段其实能看出，苏格拉底不太在意诗歌，”莎拉微微一笑，“哲学家或许更爱聊几何、天文学这类抽象概念，而非情感话题。他特意提天文学，也是为了自然地引出泰勒斯的故事——泰勒斯抬头看天，没注意脚下，掉进坑里那段，我读的时候都笑了。”

　　“这个故事本身没什么诗意，”维宏评论道，“但苏格拉底想说的是，哲学家的举止可能比普通人笨拙、出格，可比起他们思考的深度，外貌或行为根本不算什么。”

　　“我倒觉得，这和《泰阿泰德篇》开头的描写呼应——苏格拉底和泰阿泰德都是歪鼻子，长得不算好看，”大卫接话，“所以外貌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思维、大脑如何运作。”

　　“这或许也是对苏格拉底的一种讽刺，”维宏耐心解释，“哲学家重逻辑，诗人重情感与画面，肤浅的美本就不是哲学思考该关注的。这让我想起中国那句成语——‘大智若愚’，用来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

　　“还有第173b节，苏格拉底说泰勒斯没区分人与其他生物，”大卫又翻到一页，指尖轻轻划过书页，“听起来好像所有生物，都只是属性不同的抽象对象，这点特别有意思。”

　　“你再细想泰勒斯故事里的色雷斯女仆，”莎拉轻声道，眼神里带着思索，“乍一看觉得她没什么智慧，可仔细读会发现，她不乏机智与幽默。多读几遍就能感觉到，苏格拉底，或者说柏拉图，对社会底层的人是带着同情的——他们得拼尽全力干活才能活下去，哪有精力和时间，去想和日常生活无关的事。这就像社会阶梯的两端：一边是哲学家悠闲地思考所爱之物，另一边是普通人耗尽精力维持生计，对比太鲜明了。”

　　维宏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望着杯中的茶沫缓缓散开：“可这‘两端’真的是割裂的吗？苏格拉底出身石匠，亲手凿过石头的粗糙，却依然能仰望星空追问万物本质；色雷斯女仆低头见坑，随口一句调侃，何尝不是对‘只顾上望、不顾脚下’的哲学思辨最朴素的诘问？”

　　大卫怔了怔，随即若有所思：“您是说，哲学从不是某类人的专属？哪怕是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他们的言行里也藏着对世界的洞察；而哲学家的思考，终究也离不开对‘人该如何活着’这一根本问题的回应——不管是仰望星空的追问，还是低头谋生的坚守，本质上都是在探寻存在的意义？”

　　“正是如此，”莎拉点头，目光温和而坚定，“柏拉图在‘题外话’里埋下的，或许不只是对辩论节奏的调剂，更是对‘智慧本质’的叩问：智慧不是脱离生活的空谈，也不是困于琐事的麻木。那些被漏水钟催促的言说、为柴米油盐操劳的日常、对着星空发呆的沉思，其实都是人类在用自己的方式，触摸世界的真相。就像这本书里的每一段对话，看似各说各话，最终都汇向同一个核心——我们该如何认识自己，认识这个世界？”

　　维宏放下茶杯，指尖在《泰阿泰德篇》的封面上轻轻敲击：“而这，或许就是哲学最迷人的地方：它从不在高低贵贱间设限，只在‘思考’本身里闪光。无论是哲学家还是普通人，只要愿意停下脚步追问‘为什么’，就已经站在了智慧的门槛上。”

　　大卫望着手中泛黄的旧书，忽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对话，都化作了跨越千年的回响——在雅典的街头，在漏水钟的滴答声里，在石匠的凿击声中，在女仆的调侃里，人类对真理的探寻，从来都以不同的姿态，顽强地延续着。

　　— 13 —

　　初冬的暖阳透过中药系办公楼的木格窗，在水磨石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叶教授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陈皮与当归混合的药香，他从堆叠的古籍中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声音里带着几分熟稔的暖意：“大卫，坐。上周‘纪念一二·九运动音乐会’的合唱，你父母创作的《愿世界和平》，我到现在耳边还绕着旋律呢。”

　　他指尖扶了扶玳瑁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亮了亮：“我三个研一的学生也在合唱团，回来就跟我念叨，说你母亲是作曲家，父亲是圣约翰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我听着就好奇，咱们难得有这样的缘分。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帮我约两位老人见一面？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想讨教讨教，也沾沾文气。”

　　大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谦和地欠了欠身：“叶教授您太客气了，我父母要是知道您想见他们，肯定乐意。您定时间就好，到时候我陪他们过来拜访您。”

　　三日后的教工食堂，靠窗的餐桌铺着米白色桌布，保温罩里盛着清炖狮子头与芦笋炒虾仁。叶教授亲自给大卫父亲维宏和母亲莎拉斟了菊花茶，瓷杯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王教授，我早听人说您在圣约翰大学教过书，算下来得有十来年了吧？”

　　维宏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细纹：“是啊，从民国二十二年教到抗战胜利，整整十二年。后来家里‘和善堂’中药店缺人，我就辞了教职回去管铺子，一直到五六年公私合营，才退休回了老家。”

　　“‘和善堂’？”叶教授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落在盘里，他猛地坐直身体，眼睛瞪得圆圆的，连鬓角的银丝都仿佛颤了颤，“您就是当年‘和善堂’的少东家？我家是老主顾啊！我小时候咳嗽，我父亲总带我去抓药，柜台后坐的老先生，莫不是您父亲？”他指尖按在桌布上，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我后来学中医，就是因为总看‘和善堂’的药方子，很好奇。前两年整理父亲遗物，还翻出一匣子当年的处方笺，正想牵头做个老药方研究项目，没想到今天竟遇着正主了！”

　　维宏闻言，放下茶杯的动作都轻了几分，他看向身旁的大卫，又转回头对着叶教授笑：“这可真是缘分。大卫这两年一直在找‘和善堂’的祖传秘方，想结合现代医学做药理分析，总说老方子不能断在我们这代。现在有您手里的处方笺，可不就是瞌睡遇上了枕头？”

　　一周后的清晨，大卫抱着一个蓝布包走进家门。维宏从藤椅上站起来时，脚步都有些不稳。当泛黄的处方笺从布包里取出，纸上“和善堂”的朱红印章依然清晰，墨迹在岁月里晕开淡淡的痕迹。维宏的手指拂过父亲当年写下的“川贝母三钱，杏仁五钱”，浑浊的眼泪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失在时代里的传承，终究以另一种方式回了家。

　　— 14 —
　　晨光像揉碎的金箔，刚漫过厨房的百叶窗，快八十岁的维宏已站在厨房的米白色瓷砖台前。他指腹捏着片指甲盖厚的黄芪，指尖轻轻摩挲着药材表面的细纹——这是去年深秋在王村老宅后院亲手挖的，根须缝隙里还嵌着星点褐色的老家黄土，凑近闻能嗅到一丝山野的清苦气。

　　煤气灶上，深褐色砂锅正咕嘟作响，奶白色的汤面泛着细密的泡泡。党参段沉在锅底，当归片浮浮沉沉，半只焯过水的乌鸡蜷在汤中，皮肉已炖得微微泛透。药香混着乌鸡的鲜醇，像细柔的藤蔓，悄悄漫过厨房门帘，缠上客厅里那架擦得锃亮的钢琴。

　　“莎拉，再等十分钟就能喝了。”维宏回头时，正见妻子坐在藤椅上翻乐谱。莎拉的头发已染了层霜白，正用那枚刻着小提琴纹样的银质书签夹着琴谱，指尖划过音符时，无名指上的婚戒还闪着微光。她20多岁嫁来中国，早把丈夫熬药膳的咕嘟声，当成了比任何乐章都安心的背景音。“今天汤里加了几颗桂圆，你上周说夜里总醒，这个能安神。”维宏说着，拿起长柄汤勺，轻轻撇去汤面那层薄薄的浮油，动作慢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爷爷，好香呀！”梅梅踩着粉色拖鞋跑进来，小皮鞋跟在瓷砖上敲出轻快的声响。她凑到砂锅边，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羊角辫上的蝴蝶结歪到了肩头。莎拉笑着伸手，把孙女拉进怀里，指尖替她拢好蝴蝶结：“等会儿跟奶奶一起喝，喝了眼睛会像夜空中的小星星一样亮，比你上次画的还好看。”

　　开饭时，儿媳妇李梅端着白瓷汤碗走过来，指尖捏着碗沿，先轻轻吹了吹热气，才稳稳递到莎拉手里。“妈，您这脸色比上个月好多了，之前眼底那圈青气都淡了，看着起码年轻了五六岁。”她给自己也舀了小半碗，汤匙刚碰到嘴唇就眼睛一亮，转头朝丈夫大卫笑道：“老公，你也多学学爸，我下班回来，要是能喝上这么暖的汤，真是好幸福耶。”

　　大卫正帮梅梅把汤里的乌鸡肉撕成小块，闻言抬头，眼底满是宠溺：“好、好、好。我明天就找个笔记本，把老爸放哪些药材、炖多久都记下来，以后常常煮给你娘俩喝，保证跟老爸做得一模一样。”梅梅嚼着鸡肉，小脑袋一点一点，说：“还要放桂圆！奶奶喝了睡得香！”

　　维宏坐在餐桌主位，看着莎拉小口喝汤时，眼角笑出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看着李梅捧着汤碗，小口抿着还不忘点头说“好喝”；看着梅梅把小脸埋在碗边，鼻尖沾了点汤渍也不在意。他忽然觉得，这砂锅里熬的不只是药膳——是他翻遍《本草纲目》记下的配伍智慧，是老家王村黄土里长出来的药材清香，更是跨越了国籍与岁月，把一家人紧紧裹住的温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