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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腐草为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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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策府的通告,在很短的时间内,落实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指令,它化作了无形却无所不在的网,由流言、猜忌与恐惧编织而成,沉沉笼罩着衔芳圃。
往日穿梭于亭台楼阁间的清风,如今似乎都裹挟着窥探的低语;每一道投向这里的目光,都潜藏着审视的冰冷。
衔芳圃朱红的大门紧紧闭锁,曾经宾客盈门、笑语喧阗的景象恍如隔世。
那门上交叉贴附、盖着神策府醒目朱砂的封条,像两道刚刚狰狞伤疤,粗暴地宣告着此地的沦陷,连带着过往所有的温暖时光,一同被封印在死寂之中。
街角巷尾,茶余饭后,人们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复杂地交谈着。
“听说了吗?衔芳圃那个小姑娘,研究作物走火入魔了!”
“唉,多好的手艺,多灵的姑娘,她还帮我救活了祖先的云霓兰…”
“我曾经提醒过她,要对寿瘟祸祖和祂的力量保持警惕竟,稍有不慎就是触犯仙舟铁律的重罪啊!”
“噤声!没见云骑巡查越发频繁了吗?沾上这事,可不简单…”
浮笙并没有回到衔芳圃,也没再回家,她藏身于镜流所赠的那方洞天。
这里曾是她倾注心血打造的桃源,是瞻望未来的绿洲。
奇花异草依旧吞吐着莹莹光辉,雾气如纱,一切景致如旧。
然而,那份安定与无忧的氛围已不在存在,小龙不再惬意地追逐光点,或是在灵植间打滚嬉闹。
它焦躁不安地在浮笙身边来回踱步,光滑的脊背上鳞片微微炸起,赤金色的竖瞳里写满了焦灼。
它时不时用冰凉湿润的鼻尖,轻蹭着浮笙的小腿,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浮笙和它心神相连,能清晰地感知到内心繁琐的情感——有遭受陷害后带来的无措,有对浮笙处境的担忧,有前路茫茫的焦躁。
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被浮笙压制下去,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涌上心头。
“不能再迟疑了,他们不会给我们时间了。”
浮笙的声音干涩,在她随意挥动的手下,粗壮的,枝干布满银白色光辉的藤蔓拔地而起,一直往上升长,在它周围的绿色植被迅速地枯萎,污黑的残骸布满一地,小龙心疼地嗅闻那些死去的花草,转着圈打量从它身边温柔蹭过的藤蔓。
浮笙平静地踩着脆弱的残骸走过去,银色美丽的枝干在她面前缠绕,生长,托举出一颗毫不起眼的草绿色种子。
这是她最深的秘密,也是她尚未成熟的底牌,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洞天最隐蔽的角落,以绝对精细的手段,化用了那被故乡神明祝福的纯粹力量,耗费无数心神与实验,才悄悄培育出的作物。
她为其取名“萤草”,萤火虽微,亦可焚原。
平日里,它便是这样一颗不起眼的种子,默默沉睡。
但一旦接受到她苏醒的指令……
这光辉美丽的银色枝蔓外形下是由充足的丰饶之力中诞生,不断吞噬生机才能维持生长的存在。
这种过于接近孽物存在形态的事实,才是浮笙让它沉睡至今的原因之一。
但浮笙也不会拒绝这个强大的孩子,她很清楚,使用萤草的代价,仅仅只是绑定者主动选择献祭的生命力。
更为讽刺的是,死亡同时代表了新生,‘腐草’消散是变幻成的‘萤火’,同样具备浮笙所具有的治愈之力。
浮笙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洞浓郁的生机涌入肺腑,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她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最后一点迷茫散去。
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微拢,一缕翠绿光华悄然浮现,缠绕指尖,她不再犹豫,指尖带着决绝的意味,点向那颗沉睡的种子。
嗤——!
那颗种子瞬间表面裂开无数细密如蛛网的缝隙,细密如血管、又如活物触须般的根须猛地探出,精准而迅速地扎入浮笙手腕莹白的肌肤之下,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撕裂痛感。
痛感过后,根须迅速隐没,而那银色的藤蔓,消散为漫天的萤火。
只留下一道交织而成的细藤,紧密而顺从地缠绕在她腕间,如同一个别致的护腕,微微搏动,与她的心跳同频。
浮笙能感受到萤草的喜悦和亲近,那不是具体的思绪,而是生命得以生长的欢呼。
她试着将力量灌输给它,一道银色的残影骤然暴起,从她手腕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她视觉捕捉的极限,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扭曲的、带着残影的轨迹。
那是一条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的藤蔓,通体覆盖着细密而尖锐的尖刺,闪烁着美丽危险的光泽。
它灵活得超乎想象,前端甚至可以如同真正的蛇头般昂起,散发着一股撕裂一切的凶戾气息。它随意向旁边一卷——那块坚硬无比的星纹石头,在被藤蔓触及的瞬间,竟如同遇到了极致锋锐,悄无声息地被绞成了无数齑粉,断面光滑如镜,映照着洞天内迷离而破碎的光影。
浮笙静静地看着这由自己亲手孕育出的凶悍造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她轻轻抚摸着停驻肩头的小龙炸开的绒毛:“看到了吗,小龙…这,就是我准备的武器。动用‘萤草’,便是亲手…焚毁了回归平凡人生的舟筏。”
浮笙语调低落,但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在那片深不见底的瞳仁深处,却燃烧着一簇炽烈的火焰。
有些路,看似是万丈深渊,踏足即碎,或许那坠落的过程,本身就是为了冲向另一片天空。
自甘堕落,沉沦污秽,才能撕开所有伪善的面纱,真正触及那盘踞在光明阴影之下的黑暗。
小龙歪着脑袋,赤金色的竖瞳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散发着令它本能警惕气息的藤蔓“萤草”,充满困惑。
它无法完全理解浮笙话语,但它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灵魂相连的伙伴,此刻正踏上一条遍布荆棘的独木桥,桥下是万丈烈焰。
小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向前踏出一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萤草”那布满致命尖刺的身体。
出乎意料地,那凶悍的藤蔓在接触的瞬间,那些锐利的尖刺仿佛拥有意识般温顺地收敛起锋芒,轻轻回蹭了蹭小龙覆盖着细鳞的坚实爪子。
小龙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些许安慰的“咕噜”声,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些,算是艰难地接纳了这个看起来极不好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新“伙伴”。
它依旧寸步不离地紧贴着浮笙,用自己温热的躯体和平稳的心跳传递着无声的誓言——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无间地狱,它都将与她,并肩同行。
接下来的几日,是浮笙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她将自己彻底化身为在缝隙中求存的幽魂,将洞天的隐藏功能运用至极限,进行着不间断的、危险的转移。
她对萤草的掌控力也逐渐延伸到极致,通过感知被散落在罗浮各个角落的萤草分支的反馈,如同操纵着无数无形的丝线,在云骑军巡逻的间隙、在忙碌的人群中惊险地穿梭。
外界的风声没有因她的隐匿而稍有缓和,反而愈发猛烈。
有关于这件事的传言描绘得绘声绘色:腾骁将军为此盛怒之下,严词命令骁卫景元亲自逮捕。飞行士白珩,作为浮笙的担保人与监护人受牵连而被惩处,幽禁在神策府。就连剑首、百冶与龙尊,也因涉嫌私情包庇被强行隔离于案件之外。
据说,剑首镜流,在得知通缉令的那一刻,周身迸发的凛冽剑意将神策府前的石板冻结出裂痕,她欲直闯中枢,却被腾骁将军亲自拦下,严词警告,勒令她与持明龙尊丹枫,不得以任何形式插手、过问与此案相关的任何事务!
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让整个罗浮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曾带来生机和希望的少女,似乎真的已经坠入无边黑暗,成为了仙舟铁律下即将被彻底清除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空旷的洞天,戴着兜帽的浮笙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幼小的藤蔓,听着萤草通过特殊感应从外界传回的碎片化信息,她的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面具,没有任何情绪的泄露。
只有那双眸子,在阴影中中,亮得如同两颗在永夜中冰冷的星辰。
她知道,舞台已经搭好,所有的灯光都已就位,现在,该她这个身负恶名的主角,登台上演一出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