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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世无定事卜无绝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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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完全密闭的石室。
石室四壁光滑如镜,特殊的材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音,也隔绝了被窥探的可能。
唯有正对门口的一面墙壁,是某种特殊的单向透明材质,从里面望出来,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浮笙站在这面墙壁前,镜面映照出垂着头被束缚在石椅上的罗毅。
审讯室内,早已投影过来的符歌耳边有光芒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她朝这面墙壁挑了挑眉。
她的身边,除了两名看守嫌犯的金人勾魂使,还有一名身着十王司高阶判官服饰、面容古板严肃、眼神锐利的老者,以及一位穿着符文袍服、气质沉静的女卜者。
他们面前,悬浮着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由无数精密咬合的齿轮和流转不息的发光符文构成的奇异仪器——“鉴心枢轮”,正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
罗毅被刻满封印符文的镣铐牢牢锁在审讯椅上,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疯狂的亢奋。
他看到符歌,扯出一个夸张而扭曲的笑容,语气热情得令人脊背发凉:“哎呀呀!这不是司饎宫的符歌司膳吗?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对司饎宫‘硕果累累’的功绩,可是仰慕已久啊!感谢你们,为我们带来了如此多的‘希望’!”
他的话语充满了戏剧化的抑扬顿挫,明显精神已经不太正常。
符歌的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音冷冽:“罗毅,本座没空接着听你废话。交代你所知的一切,关于药王秘传,关于异化蛟龙果的来源,以及陷害浮笙的目的。”
罗毅嗤笑一声,脸上虚假的热情瞬间褪去,换上了夸张的嘲讽:“你还真是看走眼了啊,符歌大人?像您这样位高权重、自诩慧眼如炬的大人物,居然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错把一位最有天赋的丰饶使者,一个真正的药王密传,当成了仙舟联盟最重要的部门的后继者?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笑得前仰后合,锁链被挣得哗哗作响。
符歌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嘲讽,她朝旁边的仪器看了一眼。
卜者正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鉴心枢轮”,仪器上的符文急速流转,蓝光闪烁不定,勾勒出复杂的数据图谱。
石室外的浮笙,紧张得手心沁出冷汗,指尖冰凉,只有镜流按压在肩上的那只手传来一丝温暖。
小龙感受到她身体的紧绷,不安地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安慰般的呜咽声。
经过一番激烈的言语交锋,始终负隅顽抗、咬死浮笙不松口的罗毅被勾魂使们像拖着一条尸体一样从另一个门押送离开,面白如纸的罗毅已经被符歌高强度的审问技巧折腾得陷入一种半清醒的状态,整个人就差口吐白沫了。
墙面缓缓打开,镜流看向眉头打结的符歌,认真提议:“我们真的不能把他打一顿吗?”
始终旁听,负责记录的老者用力的咳了一声:“剑首,十王司禁止滥用私刑,你若是要严刑逼供,我可就要怀疑你试图包庇谁了。”
“行了行了,十王司的老古董,虽然本座一直就不欣赏你们那古板传统的条条框框,但剑首只是和本座开玩笑!”
符歌朝他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对卜者抱怨:“还没好吗,小五,判定他撒谎要花这么长时间吗?”
那位女卜者终于从监测仪器上复杂的数据波动中抬起头,她先向浮笙投来迅速的一瞥,然后对符歌缓缓摇头,沉声宣布:“仪器显示,受审者罗毅,在陈述‘浮笙是果实唯一来源’、‘浮笙是慈怀药王真正的使者’等观点时,其精神波动图谱与生理指标反馈均显示为实话,并无谎言。”
这个结论如同冰水浇头,冲击的浮笙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浮笙只觉得一股比幽囚狱的寒气更刺骨的冰冷,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血液都仿佛冻结。
原来如此,为了毁掉她的清白,他们牺牲了罗毅。
在内心深处,浮笙悲哀的发现,自己居然并不是非常意外这个结局,这个被扭曲的“真实”反而落实了她一直的不祥预感,敌人果然还是很有一手的。
镜流稳稳扶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别怕,我们信你。”
符歌收回落在弟子身上的视线,她沉默了片刻,沉吟道:“也就是说,罗毅他主观意识层面,对此说法深信不疑,并无说谎迹象。”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两个房间,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锐利:“既然他‘认为’是真的,那我们不妨换个思路。幕后之人的目的,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陷害。”
十王司的审判官也收回审视浮笙的目光,他眉头紧锁,眼中满是谨慎:“司膳何意?”
“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利用半夏的玉簪作为引信,投放异化果实,精准操控罗毅的心智,反复将一切线索和矛头都指向浮笙……其真正目的,恐怕并非要借十王司或神策府之手直接除掉她。而是——逼迫。”
“逼迫?”
审判官若有所思。
“不错。”
符歌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们在逼迫浮笙走投无路!让整个罗浮都怀疑她,让联盟不再信任她!当她在仙舟众口铄金之下,被恐惧、排斥和孤立包围,当所有道路都被堵死之时,那个从一开始就能‘理解’她特殊之处、能‘接纳’她所谓‘力量’、并早就通过各种方式向她伸出过‘橄榄枝’的‘药王秘传’,岂不是就成了她绝望之中,唯一可能的选择?”
“他们是要假戏真做,利用我们之手,逼她‘不得不’成为他们的人!”
符歌的推断如同在死寂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
审判官沉吟片刻,却缓缓摇头,他看向符歌目光带着审慎与怀疑。
“符歌司膳的推断,确有几分道理,不失为一种可能的方向。然而,此说目前仍仅限于推测,缺乏实证支撑。”
他目光扫过一旁沉默的卜者和仍在运转的“鉴心枢轮”。
“眼下,鉴心枢轮的结果清晰表明,罗毅说的都为真心之言。如今,这监测本身,更印证了浮笙身上的嫌疑未清。”
他语气平稳:“我的职责是记录、审讯与呈报。我会将今日审讯记录以及符歌司膳您的推断,一并如实禀报腾骁将军。如何决断,需由将军与六御共议。”
符歌闻言,那由光点构成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高深莫测的神情。
她微微颔首,光影流转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可。如实呈报便是。”
镜流站在浮笙身旁,自始至终未曾插话。
她冷冽的目光在审判官与符歌之间扫过,最终也只是沉默。
她明白审判官所言符合程序正义,在缺乏决定性反证的情况下,任何超前的推断都无法改变既定的证据链。
保持现状,等待后续,有时反而是最稳妥,也最不易打草惊蛇的策略。
这是一个正确的的决定。
浮笙听着审判官冷静的分析,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恐慌,感到无助。
然而,当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镜流,感受到那只始终扶在她肩膀上稳定而有力的手,再看向背对着自己却第一时间为自己挡住审判官视线的背影时,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悄然压过了翻腾的不安。
他们都没有慌乱,没有质疑她。
她们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成竹在胸的布局。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看到了多远,谋划着什么,但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她在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前,找到了片刻的立足之地。
翌日,一道由神策府紧急签发的官方通告,在各方的默许和推波助澜下,传遍了罗浮仙舟的大街小巷、洞天坊市。
“兹有商号“衔芳圃”主事者浮笙,其所研创之灵植新种“蛟龙果”,疑存隐忧,或致服者神思淆乱,行止失度。为明察幽微,防患未萌,以固罗浮清平之序,着即日起:
一、敕令“衔芳圃”闭门谢客,停业整饬,其所有营生、研探诸事,无限期止息;
二、浮笙本人当静候勘问,协理彻查,非经特许,不得擅离其所。
牒至奉行。
—— 地衡司司政谨谕”
通告的行文极其谨慎,甚至可以说是含糊其辞,却被有心人在暗处散播着流言,试图将水搅得更浑。
于是,一种奇特的氛围开始蔓延:人们不再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前往衔芳圃,甚至在街角会下意识地绕道而行。
“衔芳圃”和它的主人,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层无形的隔膜从罗浮喧闹的日常中隔离了出来。
浮笙站在巷子的阴影中,看着昔日熙攘的店铺,如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幌子的轻微响动,躲在她兜帽里的小龙委屈的把泪水憋在眼眶打转转,不肯让浮笙听见自己的哭声。
浮笙感受到帽兜里轻微的颤抖,握了握拳。
风暴已至,而她,正处在风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