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尝到的荔枝》南木余

2、书本边的暗红

　　记忆里那个蒙着疑云的夏天，平凡得近乎乏味。
　　M市一中，高二开学的第一天，阳光毫无新意地炙烤着一切。

　　校门口熙熙攘攘，穿着制服的保安站在门侧，额上沁着汗珠，神情一副见惯了年复一年人来人往的疏淡。

　　林晚背着书包来到崭新的教学楼，穿过喧闹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暑假过后特有的、一种懒散与躁动交织的气息。

　　她对新的学年并无太多期待，只求一切平稳，如常度过。

　　她走着，在高二七班的门口停下脚步。

　　门框上钉着的崭新班牌，在光线里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教室里的气氛像一锅滚沸的水，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林晚背着书包从后门悄声走入，扑面而来的声浪让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靠后的区域尤其活跃，音量不加掩饰。

　　周围谈论着假期发生的趣事，游戏中出来的最新皮肤，打卡的不少旅游胜地，娱乐圈的八卦，补习班的辛苦。

　　另一边，一些同学拿出在家带的零食分享。

　　座位还没进行分配，有几个熟悉的同学给林晚打招呼，林晚也礼貌回复。

　　她几不可察地深吸了一口气，并非紧张。

　　目光平静地扫过，刚才熟悉的几个面孔，零星几个陌生的身影。教室后排显然更活跃，前排则相对安静。

　　她选了靠窗第二排的位置，放下书包。她才感到周遭的喧哗稍稍减落了一些。

　　她把刚刚凌乱的几根发丝别再耳后，头发松松软软的垂在肩头。

　　随后，掏出纸巾把桌子擦干净。

　　紧接着，剩余没来的同学也陆陆续续的到齐，教室里更是喧闹的一番，其中一位女生选了林晚旁边的位置坐好。

　　几分钟后。

　　前门走进来一位中年男人白色T恤，黑色裤子。

　　啤酒肚中间扎着带有皮质的腰带，神情挺和蔼走上讲台说着带有方言的普通话：“大家好！本学年由我担任咱们七班班主任兼政治。”

　　几个男生明显坐不住了，开始互相使眼色。

　　“老张，又见面了！”后排的几个男生尖叫起来。
　　“好小子，这一年又带你们，是不是该说缘分颇深！这学期学习要跟一跟。”

　　“老张，低调低调。”

　　张老师无奈的笑了笑。

　　他顿了顿，视线再次精准地落在后排：“你们都高二了，收收心。新学期新开始，刚刚谁喊得最投入？就你们，去教务处把全班的新书领回来。”

　　“剩下的男生把地板打扫一下，讲台收拾一下。女生们负责擦擦周边的窗户。”

　　说完走出了教室。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被短暂解放的、忙乱而雀跃的躁动，像极了乍然受热、四下奔忙的蚁群。

　　直到卫生全部打扫完，大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男生谈论着游戏的排位，谈起这个他们有种自来熟的冲动，一种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

　　女生这边有的在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有的谈论着暑假的见闻和某些明星的八卦。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几个男生抱着一摞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课本从前门进来一一发放。

　　新书分发完毕，教室里弥漫着油墨的气味。

　　林晚整理好书，发现有几本教材装订歪斜，正准备起身去更换。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过道传来：“需要帮忙吗？”

　　她抬头，一个男生抱着几本多出来的教材站在一旁。他似乎是刚发完书，正准备把多余的放回讲台。

　　“这几本书的装订有点问题。”林晚指了指桌上那几本歪斜的教材。

　　陈森自然地俯身查看：“确实印歪了。我正好要去换几本数学书，一起拿去换吧。”

　　他伸手去拿书的动作很自然，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放在桌角的手背。

　　林晚下意识地缩回手，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已经利落地将问题教材整理好。

　　“谢......”林晚的道谢还没说完，后排就传来另一个男生的催促：

　　“森哥，陈森，快点！老班让领书的赶紧去办公室签字！”

　　陈森回头应了一声，对林晚露出一个歉意的笑：“等我从办公室回来帮你换。”说完便快步走向后排，被几个男生嬉笑着勾住肩膀往外带。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原来他叫陈森。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触感还隐约残留。

　　她低头整理，发现桌角还落了些许碎屑，便起身走向后方的垃圾桶。

　　等她扔掉垃圾返回时，陈森已经不在教室了。直到上课铃响前一刻，他才和那几个男生踩着点回来，似乎完全忘记了换书的承诺。

　　林晚没太在意，本就是随口一提的帮助，她准备自己处理。

　　刚坐下。“你好！同桌。”是一个个子小小清瘦的女生，普通肤色，接近瓜子的脸型和有点高的鼻梁。“我叫苏容晞，容颜的容，晞是破晓的日光那个晞。”她微笑着。

　　“你好！我叫林晚，晚风的晚。”

　　“你的名字很好听！”

　　“谢谢”林晚说道。

　　巴掌大的鹅蛋脸带着点婴儿肥，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有人推门而入，张老师手里拿着崭新的政治课本，夹带着一张名单。

　　讲着带有方言和普通话的调子：“书都发完了吗？排一下位置。

　　熟悉又刺激的流程。

　　“按照新的座位表排队，念到名字的同学依次到走廊集合。”

　　随着名字一个个念出。

　　人群慢慢蠕动，新的队列在走廊形成。

　　所有人的心情都随着名字的先后次序而起落。

　　一个接一个的进去，直到最后一个人落座。

　　教室里响起一阵拖动桌椅的嘈杂尾声，旋即归于一种新的、略带微妙的安静。

　　前后左右都是“新邻居”，大家用礼貌而好奇的眼神互相打量。

　　一个崭新的小环境就此诞生。

　　流程正式结束。

　　“好，位置暂定这样，开始上课。”

　　边说边再次拿出刚刚那张醒目的名单。

　　“宋一。”

　　一位文静的男生，站的笔直。

　　由你担任咱们班的学习委员，班长我们之后再议。
　　下面我们开始上课。

　　课桌上堆满了书本，空调的风吹散了油墨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粉笔敲击黑板的哒哒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大家的思绪还没有被拉回来，看着自己新的“邻居”
　　迫于上课，交谈的心也必须压制住。

　　林晚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老师讲的课本内容，或许是缘分，同桌依然是苏容晞。

　　周围有几位女生小声的讨论着年级八卦和娱乐新闻。

　　后排的几个男生低着头打着游戏，毫无遮掩，直到粉笔的敲击声停止。

　　全班陆续抬头。陈森目光无意识的向前扫去，落在了正前方——林晚的背影上。

　　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恰巧以某种角度穿透玻璃，明晃晃的笼罩着她。

　　她微微低头，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宽大的校服裹着伶仃的肩，碎发在炙热的光线下几乎要融化成透明的金色光晕。

　　她听的认真，背脊挺直，与后方尚在躁动混沌的氛围格格不入。

　　陈森看着那片被阳光点亮的、过分安静的区域，心里某处微微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校服裤袋，躺着几颗圆润的、被他用手心焐得不再冰凉的荔枝。

　　今早出门随手拿的。

　　“要不要给她？”
　　这个念头冒了出来。
　　“用什么理由呢？就说……为刚才忘了换书赔罪？”

　　他还在犹豫，下课铃响了。

　　张老师宣布下课，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陈森站起身，看似随意地朝着林晚座位的方向慢慢走去，脑子里还在组织着措辞。

　　就在他即将走到她桌旁，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开口的瞬间——

　　“森哥！看招！”

　　身后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是玩闹着的周润重重的撞在了他背上。

　　陈森完全没防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趔趄，手掌“砰”地一下撑住了林晚的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课桌被撞得一晃。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林晚因受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咫尺之间，他能清晰地看到 她那清澈瞳孔里的错愕，鼻尖翘起的弧度在白皙脸庞上格外清晰。这过于清晰的细节让他心头一跳，手肘下意识压紧了裤袋。

　　“对不住！没撞到你吧？”他脱口而出，语气带着真实的歉意和慌乱。

　　就在他说话的瞬间。

　　一颗暗红色、圆润的荔枝，从他因支撑而松开的指缝间，“咕噜噜”地滚落出来。它擦过林晚放在桌边的手腕，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掠过笔记本。最终，停在了她摊开的课本边缘处。

　　“哟，森哥，还带“上贡”的啊？”

　　周润目睹了全过程，他的起哄引来一片注目。

　　陈森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懊恼和尴尬。

　　他眉梢一挑，英挺的眉毛带上戏谑弧度，高挺的鼻梁像一道分界线，嘴角顺势勾起一个看似了然的笑容。

　　他放弃了解释，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语气，飞快地对林晚说：“赔礼！”

　　随即，他迅速勾住周润的脖子，夸张的笑骂着：“就你话多！走了！”几乎是强行将对方拖离了现场，扎进了旁边的游戏讨论里。

　　他的背影，看上去依旧在尽力维持着那份轻松不羁。

　　只有林晚还僵在原地。

　　手腕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挥之不去。她低头，看着书本边缘那抹暗红。又抬眼望向那个迅速融入喧闹的背影。

　　她还没来得及收，同桌苏容晞就抱着文学社的材料回来了。

　　“晚晚，我刚刚去文学社我们社长说我们会经常有一些征文比赛，还有写作大赛。我听的头都大了，好多活动啊，都有点后悔报了。”

　　她正吐槽着，一转眼，看到林晚摊开的书本边缘那抹暗红。
　　　“晚晚，你也带荔枝啦，现在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哎。”
　　“我妈前天还在超市给我买来着，而且冰冻的荔枝更好吃的。”

　　林晚握着笔的手指一动，“嗯”。她含糊的应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的确是喜欢吃荔枝的。

　　但此刻，它就这样突兀又安静地躺在政治书的书本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