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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分岔路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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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惠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像被望天洼深沉的夜色吞没。老槐树下,三个女孩呆立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王大丽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赵小惠消失的方向大喊:“小惠!你回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回答她的只有远处几声犬吠和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陈秀芳无声地流着泪,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我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不该写那封信...”
林晓梅心里乱成一团麻,愧疚与委屈交织。她想起赵小惠那双冰冷而绝望的眼睛,想起她脸上未消的巴掌印,心里像被什么揪紧了。
“回家吧。”最终,她只能哑着嗓子说,“天快黑了。”
三个女孩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各自回家。那一夜,林晓梅辗转难眠,眼前反复浮现赵小惠决绝的眼神和□□仓惶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林晓梅刚出门就看见王大丽等在她家院外,眼睛肿得像核桃,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俺爹娘听说村里的事了,”王大丽压低声音说,“叮嘱我离小惠远点,说她...说她名声坏了,别带累了我。”
林晓梅心里一沉。流言传播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也更恶毒。
走到学校附近,她们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几个早到的学生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她们来了立刻散开,眼神却不住地往她们身上瞟。
教室里,赵小惠的座位依然空着。但这次,没有人再问起她。
上课前,校长突然来到教室,面色严肃地宣布:“陈老师家里有急事,请假回城了。接下来的语文课由王老师暂代。”
教室里响起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林晓梅和王大丽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的计划奏效了,□□果然暂时离开了望天洼。
但林晓梅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她转头看向窗外,那片赵小惠曾经最爱的麦田,在晨光中泛着金黄色的光泽,美丽却遥远。
放学后,三个女孩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赵小惠家看看。毕竟,□□已经离开,也许赵小惠的情绪会平复一些。
然而刚到赵家门口,她们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我就是要去!凭什么不让我去!”赵小惠的声音尖利而激动。
“你还有脸出门?老赵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这是赵老四的怒吼,“好好在家待着,等风头过了,让你娘给你找个婆家!”
“我不!我才不要随便嫁人!我要去城里打工!”
“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三个女孩在门外吓得一哆嗦。
“反了你了!还敢顶嘴!”赵老四的骂声更高了,“我告诉你,已经托人给你说媒了,镇上皮鞋厂老板的儿子,虽然腿脚不太好,但家里有钱!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嫁人!”
赵小惠的哭声传出来,绝望而凄厉:“我不嫁!死也不嫁!”
“由不得你!再闹就打断你的腿!”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敲门。最终,她们默默地转身离开,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几天后,流言渐渐平息,但赵小惠依然没有来上学。望天洼的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那个靠窗的空座位,无声地提醒着发生过的一切。
周五放学后,林晓梅被新来的语文老师叫去帮忙批改作业。等她忙完走出校门时,夕阳已经西斜,同学们早就走光了。
就在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突然从路边的麦垛后面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赵小惠。
几天不见,她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但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绝望中迸发出的最后一丝生机。
“小惠?”林晓梅又惊又喜,“你还好吗?我们都很担心你...”
赵小惠打断她,语气急促而坚定:“晓梅,我要走了。今晚就走。”
林晓梅愣住了:“走?去哪里?”
“去城里。”赵小惠的眼睛亮得吓人,“我偷偷攒了点钱,够买去省城的车票。到了那里,我能找到工作,洗盘子、当服务员都行,总比留在这里强!”
林晓梅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惊呆了:“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城里人生地不熟的...”
“总比留在这里嫁个瘸子强!”赵小惠的声音陡然尖利,又迅速压低,“晓梅,我就问你一句,你还是不是我姐妹?”
林晓梅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是!”
“那好,”赵小惠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帮我个忙。今晚我爹娘要去我姥姥家,很晚才回来。你帮我把风,等我溜出去。”
林晓梅的心狂跳起来。她知道这很危险,但看着赵小惠眼中那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她无法拒绝。
“好,”她听见自己说,“我帮你。”
夜幕降临,望天洼陷入一片寂静。林晓梅借口去王大丽家问题目,悄悄溜出家门,来到赵家后院外的麦垛旁蹲守。
夏夜的微风带着麦穗的清香,蟋蟀在草丛中鸣叫,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林晓梅的心却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冷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赵家后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出来,背着一个破旧的小布包。
赵小惠蹑手蹑脚地走到麦垛旁,与林晓梅汇合。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走吧,”她低声说,“送我到村口。”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借着月光和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穿过沉睡的村庄。每一声犬吠都让她们心惊肉跳,每一个晃动的影子都让她们屏住呼吸。
快到村口时,赵小惠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林晓梅手里:“这个,给你。”
林晓梅打开一看,是那本红色封面的诗集——□□送给赵小惠的那本。
“我烧了所有他给的东西,就这本舍不得。”赵小惠的声音在夜色中微微颤抖,“但现在我想通了,留着只是恶心自己。你拿去,要么烧了,要么扔了。”
林晓梅握着那本诗集,感觉它像一块烫手的山炭。
“小惠,”她轻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城里不一定比这里好...”
赵小惠苦笑一声:“在这里,我看得到头——嫁人,生孩子,像我妈一样操劳一辈子,最后变成地里的土。至少去城里,我还有可能活出个人样。”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这是她们计划中的“顺风车”。赵老四的一个远房表侄每晚这个时间会开车去镇上送菜,能捎赵小惠一段。
“我该走了。”赵小惠深吸一口气,突然抱住林晓梅,抱得很紧很紧,“告诉大丽和秀芳...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
林晓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到了城里,想办法给我们捎个信...”
赵小惠松开她,点点头,转身快步向村口走去。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决绝。
林晓梅躲在老槐树后,看着赵小惠爬上拖拉机的后车厢,随着“突突”的发动机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夜晚,这个选择,将彻底改变赵小惠的命运,也永远改变了她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
她在槐树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月光西斜,露水打湿了衣襟。
回家路上,林晓梅的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经过赵家时,她看见窗户漆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又仿佛什么都知道。
那一夜,林晓梅彻夜未眠。天快亮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赵老四的怒吼划破了黎明的宁静:
“死丫头!跑哪去了!”
赵小惠的逃亡,终于被发现了。
清晨上学路上,王大丽和陈秀芳显然也听说了消息,焦急地围住林晓梅。
“小惠真的跑了?”王大丽又惊又怕,“她一个人能去哪啊?”
林晓梅犹豫了一下,还是守住了承诺:“我也不知道。”
陈秀芳忧心忡忡:“她爹娘都快急疯了,说找到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一整天,望天洼都在议论赵家的“丑事”。有人说看见赵小惠跟一个男人跑了,有人说她去了省城当小姐,越传越难听。
林晓梅听着这些流言蜚语,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她知道真相,却什么也不能说。
三天后,赵家终于收到一封从省城寄来的信。赵小惠在信里说自己在饭店找到了工作,让家里不要找她,等她安定下来会寄钱回来。
这封信让流言稍稍平息,但也坐实了赵小惠“自甘堕落”的罪名。在望天洼人看来,一个好姑娘绝不会独自跑去城里打工。
时间如同望天洼的河水,看似平静却从不停歇地流淌。转眼间,麦田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绿,四个女孩小学毕业了。
毕业典礼上,林晓梅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她看着台下空着的那个座位——赵小惠终究没有回来参加毕业典礼——心里空落落的。
王大丽和陈秀芳坐在前排,用力地为她鼓掌,眼睛里闪着泪光。她们都考上了镇上的初中,虽然学校不算好,但总算还能继续读书。
典礼结束后,三个女孩默契地来到村后的麦田。麦穗刚刚抽齐,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泽。
“小惠来信了。”沉默许久,林晓梅突然说,“她托人捎来的,不让告诉她爹娘。”
王大丽和陈秀芳立刻围上来:“真的?她怎么样了?”
“她说在饭店当服务员,包吃包住,虽然累但能挣到钱。”林晓梅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照片,“还寄了这个。”
照片上,赵小惠穿着她们从未见过的时髦衣服,站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上,笑着,却似乎瘦了许多。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手臂随意地搭在她肩上。
“这是谁?”王大丽皱起眉头。
林晓梅摇摇头:“信里没说。”
三个女孩沉默地看着照片。赵小惠确实实现了离开望天洼的愿望,但她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她们看不懂的疲惫和沧桑。
“咱们以后...还会见面吗?”陈秀芳突然问,声音轻得像耳语。
王大丽搂住她的肩膀:“当然会!咱们永远都是姐妹!”
林晓梅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麦田,轻声说:“麦子一茬一茬地长,人一年一年地变。但根还在这里。”
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悠长而温暖,如同望天洼的土地,永远守候着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
夕阳西下,将三个女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们手拉着手,走在回家的泥巴路上,像小时候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们都知道,脚下的路已经通向不同的远方。
而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