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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煨药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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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京城被一场罕见的大雪笼罩,天地间一片苍茫。
贡院之外,本该寂静的街巷却因三日后的春闱而透着一股压抑的紧张,有家境拮据的考生彻夜不眠,在寒风中借着微弱的灯火做着最后的苦读。
风雪如刀,割在人脸上生疼,耳边是呼啸不止的北风,卷起雪沫拍打在屋檐与枯枝上,发出细碎而凄厉的声响。
一抹素白的身影,踏着厚厚的积雪,自长街尽头缓缓而来。
苏晚晴身上披着一件毫无杂色的狐裘,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透明,仿佛随时会融进这漫天雪色之中。
她的脚步轻而稳,每一步落下,积雪便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像是大地在低语。
寒气顺着靴底渗入脚心,指尖早已冻得通红,几乎没了知觉,可她怀中的紫铜药炉却被她用体温护着,炉壁尚存温热,药汁在罐中微微晃动,发出极轻的“咕嘟”声。
她并未乘坐侯府那华丽的马车,而是亲手提着药炉,身后跟着的丫鬟阿福则抱着炭盆与食盒,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贡院后巷。
那里,有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旧小棚,是沈昭白为省下客栈的银钱,特意租来温书的临时居所。
“小姐,您慢些,雪太大了,地滑。”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不住地劝着,“您的身子本就畏寒,万一再着了凉,这可如何是好?让老奴来提着吧。”
苏晚晴微微摇头,吐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在她眼前缭绕片刻,又迅速被风吹散:“不必。”
她清冷的目光穿透风雪,落在远处那小棚里透出的一点昏黄光晕上,那光晕如豆,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连炭火都舍不得多添几块,这一夜,要如何熬过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终于走到棚外,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子从门帘缝隙里灌进去,吹得那盏油灯剧烈摇晃,灯芯“噼啪”一响,火光骤暗又复明。
苏晚晴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将炭盆放下,熟练地生了火,又将药罐置于炭火上,用小火慢煨。
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长睫上,凝成剔透的霜花,她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棚内伏案苦读的清瘦身影上。
药香渐渐氤氲开来,带着一丝苦中回甘的暖意,混着炭火的松香,悄然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待药香弥漫开来,她才轻轻掀开破旧的门帘,走了进去。
棚内空间狭小,寒气逼人,木桌边缘结了一层薄霜,指尖触之,冰凉刺骨。
沈昭白正全神贯注于书卷,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察觉。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肩膀因寒冷而微微蜷缩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冬夜里不肯停歇的虫鸣。
苏晚晴无声地叹了口气,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那是她出门前特意为他准备的,轻轻披在了他的肩头。
织锦的柔软与残留的体温骤然传来,沈昭白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当他看清来人是苏晚晴时,那丝动容转瞬即逝,被他用刻意的疏离死死压下。
“苏小姐?”他的声音沙哑而清冷,“深夜风雪,您金枝玉叶,何必亲身来此?这等腌臢之地,岂不是折煞在下。”
他的话语像一根根冰冷的刺,可苏晚晴早已习惯。
她若表现出丝毫的怜悯,只会更深地刺伤他。
于是她不恼不怒,只将煨好的热药端到他面前,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这是温经散寒的方子,你连日苦读,心力交瘁,气血已虚,喝了会好受些。”
沈昭白垂眸,看着碗里深褐色的汤药,药气氤氲,带着一丝极淡的苦香,热气扑在脸上,竟让他眼底微微发烫。
他伸出手,接过药碗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
那刺骨的寒意让他心头猛地一颤,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冻得有些发青的唇瓣上。
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心头,却又瞬间被更汹涌的屈辱感浇灭。
他是谁?
一个穷困潦倒的寒门书生。
她又是谁?
当朝镇北侯的嫡长女。
他能安稳地坐在这里读书,他笔下的纸墨,甚至身上的这件旧衣,哪一样不是仰仗她的“施舍”?
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每一次面对她,都像是在接受一场无声的凌迟。
“侯爷可知晓你深夜出府?”他低声问,避开了她的视线,“女儿家的名节何其重要,若此事传扬出去……”
话音未落,棚外风雪中,一道纤弱的身影撑着伞悄然出现。
那人影在帘外停住,仿佛只是无意间路过,伞下的脸庞却写满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哀伤。
是柳依依。
她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双含泪的眼眸,凄楚地望着棚内的两人,声音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沈哥哥……我只是担心你冷,想送些吃食过来。原来,原来你与苏小姐……竟已这般亲密无间了么?”
这一声“沈哥哥”叫得柔肠百转,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沈昭白的自尊心上。
沈昭白脸色一白,猛地站起身,急于解释:“依依,你误会了!我与苏小姐只是……”
“药,趁热喝。”
苏晚晴却不等他说完,已然转身。
她没有看柳依依一眼,更没有理会沈昭白慌乱的解释。
她的声音清冷如雪,却也平静如水,仿佛眼前这场精心设计的偶遇,不过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她掀帘而出,背影在风雪中挺直如一株傲雪的寒梅,没有丝毫留恋,决绝地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沈昭白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他低头看着手中尚冒着热气的药碗,心中五味杂陈,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随着那个背影一同远去、碎裂。
回到侯府的马车上,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隔不断渗入骨髓的寒意。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猛烈咳嗽后,苏晚晴用帕子捂住嘴,一片刺目的殷红晕染开来。
“小姐!”阿福大惊失色,声音都在发颤,“您又咳血了!不行,老奴这就去请张太医!”
“别声张。”苏晚晴抬起一只苍白无力的手,制止了她。
她的声音微弱,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缓缓靠在柔软的车壁上,掀开车帘一角,最后望了一眼贡院的方向。
那里,她倾注了自己所有希冀的灯火,已经看不见了。
“只要他能金榜题名,名动京城,”她低声呢喃,仿佛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命运祈求,“我这点深入骨髓的寒毒,又算得了什么?”
风雪呼啸,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缓缓前行。
苏晚晴闭上双眼,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那是她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这般毫无保留、不计后果地,为一个人燃尽自己。
回到府中,阿福为她换下湿衣,端来姜汤。
苏晚晴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坐在暖炉边,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跳动的火焰上。
火焰噼啪作响,映在她眼中,忽明忽暗,像记忆深处不肯熄灭的余烬。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形干练的老仆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封密信恭敬地递上。
“小姐,您要查的今科主考官名单,有眉目了。”
苏晚晴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她接过信,展开细看。
名单上,一连串的名字都是朝中德高望重的文臣,并无出奇之处。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主考官,翰林院掌院学士“魏征”的名字上时,指尖骤然收紧,信纸被捏得微微发皱。
她的脑海中,一桩被尘封多年的旧事,伴随着这个名字,悄然浮现。
魏征……翰林学士……
可她分明记得,父亲生前提过,他麾下曾有一位姓魏的先锋校尉,作战勇猛,智计过人,却在十三年前那场惨烈的北境之战后,因伤退役,不知所踪。
苏晚晴的眸中,闪过一抹无人察觉的、锐利而复杂的光芒。
这盘棋,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有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