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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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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布鲁克林,像是从一场色彩饱和度极高的梦境跌回略显粗粝却无比真实的生活。飞机着陆时的冲击感仿佛还停留在身体里,艾拉拖着行李箱走出肯尼迪机场,纽约特有的混合气味——汽车尾气、街头食品、隐约的垃圾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拉回现实。巴黎的阳光、石板路、咖啡香和那种无处不在的历史厚重感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地铁轰鸣、外卖中餐的味道,以及莉亚永远开着的电视背景音。
但有些东西,确凿无疑地改变了。那种改变不在外界,而在艾拉的骨子里,像一场静默的地壳运动,重新塑造着她的内在景观。走出机场时,她注意到自己的步伐比以往更加坚定,脊背挺得更直,仿佛巴黎之行给她的内心注入了一种看不见的钢架。
巴黎之行带回的,不仅仅是棱镜画廊的一纸合同——那份被她仔细打印出来,与蓝图画廊的合同并排放在文件夹里的重要文件——更是一种内化的底气和视野。她不再需要绷紧神经,时刻准备证明自己。一种沉静的确定感,像基石一样,垫在了她的心湖最深处,任凭水面如何波动,深处岿然不动。每次路过反射的橱窗,她都会不经意地瞥一眼自己的身影,试图找出外在的变化,却只看到同样的东方脸孔和深色头发。改变是看不见的,是她独自知晓的秘密。
这种改变,最先体现在她对艺术联盟那份工作的态度上。周一早晨,她穿上最普通的通勤服装,踏上熟悉的地铁线路,恍如隔世。办公室里的空气依然浑浊,打印机依然卡纸,史蒂夫依然吹毛求疵地指着报表上微不足道的格式错误。但奇妙的是,这些曾经让她胃部紧缩的事情,现在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发生。她依然准时上下班,高效处理那些琐碎的行政事务,甚至对史蒂夫那些挑剔,也能报以一种近乎怜悯的耐心微笑——仿佛一个暂时隐居于市井的高手,看着凡人斤斤计较。她不再感到被束缚,因为她的精神世界和未来重心,早已远远超出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隔间。这份工作,彻底变成了纯粹支付账单的工具,不再能牵动她的情绪,定义她的价值。
午休时间,她不再需要偷偷摸摸索描本。她可以坦然地在工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研究巴黎的合同细节,或者浏览纽约租房网站,筛选着工作室的房源信息。当同事苏珊好奇地探头问"艾拉,你在看什么?"时,她不再慌乱地切换页面,而是自然地回答:"在找工作室空间,画画需要更大的地方。"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午餐吃什么。那种由内而外的松弛和自信,无形中筑起了一道边界,让人不敢再轻易窥探或质疑。
经济上,银行账户里稳步增长的数字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蓝图画廊的销售分成持续到账,巴黎的预付款虽然还没支付,但合同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颗定心丸。她开始认真核算自己的收支,在一个专门的本子上列出所有进项和必需开销,计算着如果辞掉工作,她的存款能够支撑她全力投入创作多久。每一个数字的输入,都让她感觉向自由的边界又迈进了一小步。有时深夜算账时,她会突然想起曾经为房租焦头烂额的日子,那种恐慌感如今已变得陌生而遥远。
真正的挑战和乐趣,来自于寻找工作室。
这个过程远比想象中复杂和耗时。纽约,尤其是布鲁克林适合艺术家的空间,要么贵得令人咋舌,要么破败得需要大量资金投入改造,要么地理位置偏僻到与世隔绝。她跟着房产经纪人或自己按图索骥,穿梭于各种旧厂房、仓库阁楼、甚至改造过的地下室。每走进一个空间,她都会下意识地想象自己在这里创作的样子:光线是否足够柔和稳定?空间是否能够容纳大尺寸画作?氛围能否让她安心沉浸其中?
她看过散发着浓重霉味、墙壁斑驳得如同抽象画的空间,墙角还有可疑的污渍,经纪人却夸夸其谈称其为"原始质感";也看过要价惊人、却有着巨大落地窗和完美北光的顶层loft,阳光洒在地板上的样子美得让她心动,但价格让她只能苦笑着摇头;还看过需要与另外三个吵闹的乐队共享、几乎没有隔音可言的所谓"创意社区",想象着自己试图集中精神时隔壁传来的鼓声,她几乎立刻打了退退堂鼓。
每一次看房,都像是一次小小的探险,也是对自身需求的再确认。她需要多大的空间?能承受多少租金?对光线、层高、通风有什么硬性要求?是否需要与人合租?这些问题迫使她变得无比务实和清醒,不得不放下艺术家的感性,拿出前所未有的精明和耐心。
莉亚是她最热情的参谋和吐槽伙伴。每晚她们都会窝在沙发上,翻看艾拉白天拍的空间照片,莉亚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不行不行!这地方晚上感觉会闹鬼!""哇塞!这个窗户!这光线!卖肾考虑一下?""跟乐队合租?除非你想给你的画配上重金属背景乐!"但每当艾拉犹豫不决时,莉亚又会认真起来:"问问你的直觉,哪个空间让你想到创作?哪个让你只想快点离开?"
看房的过程,也是重新认识布鲁克林的过程。她走过了许多从未涉足的街区,看到了这座城市在光鲜外表下坚韧、混乱、却充满始能量的肌理。破旧的厂房旁是时髦的咖啡馆,涂鸦覆盖的墙壁背后是精心打理的小花园。这种矛盾而鲜活的特质让她感到亲切,她的艺术本就诞生于这种土壤,而非巴黎那种被精心供奉的美。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下午,她看到了一个地方。
它位于东威廉斯堡一栋老纺织厂房的四楼。电梯是那种需要手动拉开铁栅栏的老古董,运行时发出巨大的呻吟声,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年岁。但一走出电梯,穿过略显昏暗的走廊,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艾拉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空间不算特别大,但挑高惊人,巨大的、未经修饰的铸铁窗户占满了一整面墙,尽管天气阴沉,依然有充足而柔和的自然光漫射进来。裸露的红砖墙带着岁月的痕迹,深色的木地板有些磨损,但结实的木梁横亘在头顶,显得无比稳固。空气里没有霉味,只有淡淡的灰尘、旧木头和上一任租客可能留下的松节油的气息。角落里还有一个锈迹斑斑但看起来仍能工作的老式水槽。
它不完美,甚至有些破旧。但它安静、坚固、充满了历史感,并且,最重要的是,它有一种"可塑性"。艾拉几乎能立刻想象出画架摆在哪里,颜料柜放在哪个角落,哪面墙可以用来钉草图,甚至可以在那扇大窗边放一把旧椅子,看着楼下街景发呆。她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相邻建筑的屋顶,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包裹了她。
经纪人在旁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优点,试图掩盖地理位置稍偏和需要自行简单装修的缺点。
艾拉没有立刻回应。她独自走到房间中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没有巴黎的浪漫,没有曼哈顿的精致,只有布鲁克林最本质的、粗粝的诚实。她能在这里工作。她能在这里呼吸。她能在这里,真正地、完全地扎根下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那些斑驳的墙面上时,突然想到这些痕迹本身就像是一幅抽象画,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记忆。
租金在她预算的上限,但并非完全无法承受。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最终对经纪人说,语气平静,但内心已然波涛汹涌。她已经下意识地把这个空间称为"我的工作室"了。
回到家,她和莉亚摊开所有资料,像军事参谋一样分析利弊。莉亚不知从哪找来一块白板,开始列出优缺点。
"地理位置是有点偏,但地铁站走路十分钟,还能接受。"
"租金是贵了点,但空间和光线值这个价。你看这窗户的大小!"
"需要自己刷墙,修补地板,这得花一笔钱和大量时间。"艾拉补充道,仿佛在说服自己保持理智。
"但它是独立的!完全属于你一个人的空间!没有合租的烦恼!"莉亚用马克笔在白板上重重地写下"独立"两个字,还在下面画了条线。
她们甚至粗略计算了装修预算,讨论到哪里买材料最划算,哪些工作可以自己完成,哪些需要请专业人士。莉亚自告奋勇地表示可以帮忙刷墙,"就当是健身了!"
讨论到最后,莉亚一拍桌子:"就是它了!Ella!这种感觉我懂!就是它了!钱不够我先借你!力气活儿算我一份!"
艾拉看着好友激动的脸,又回想起下午在那个空间里感受到的那种奇异的、笃定的平静。她知道,莉亚是对的。这不是最便宜的选择,也不是最方便的选择,但它是那个让她"感觉对了"的地方。那种感觉,比任何理性分析都更有分量。她想起选择与马克斯在一起时那种刺激但不安的感觉,与丹尼尔相处时那种舒适但隐约的压抑,而这次的选择带给她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平静。
第二天,她给经纪人发了邮件,表达了强烈的租赁意向,并开始就租期、维修责任等细节进行谈判。这个过程同样琐碎磨人,但她处理得异常冷静坚决,清晰地列出自己的条件和底线。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祈求机会的女孩,而是一个准备进行一笔重要投资的独立个体。当经纪人试图以"很多人感兴趣"施压时,她平静地回答:"那我需要在本周五前得到您的最终答复,否则我将不得不考虑其他选项。"挂掉电话后,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果断。
就在她忙于和经纪人拉锯战的时候,一个周五的晚上,她接到了母亲的视频通话请求。
艾拉犹豫了一下。电脑屏幕上还开着工作室的平面图,旁边是装修预算表。自从上次巴黎之行前那通还算平静的电话后,她们没再深入交流过。她不知道母亲是否又从哪个"张阿姨李叔叔"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接起电话,屏幕上出现母亲的脸,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客厅。母亲似乎刚做完家务,头发有些凌乱。
"妈。"她尽量让语气轻松。
母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进行"吃饭了吗""脸色怎么样"的例行检查,而是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换地方住了?"
艾拉心里咯噔一下。消息传得这么快?还是母亲的直觉如此敏锐?她想起小时候,无论她试图隐藏什么情绪,母亲总能一眼看穿。
她决定不再隐瞒,但也选择性地透露信息:"是在看一些地方。画画需要大一点的空间,现在的公寓有点转不开。"她避免使用"工作室"这个词,知道这对母亲来说太陌生。
"什么样的地方?在哪里?安全吗?租金很贵吧?"母亲的追问立刻跟上,眉头习惯性地皱起,额头上现出深深的皱纹。
艾拉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里拍的工作室照片——那张有着巨大窗户和斑驳红砖墙的空旷房间。"看了一个老厂房改的地方,在布鲁克林,治安还行。"她谨慎地选择措辞,"租金是比现在贵,但……最近画卖得还不错,能负担一部分。"她小心翼翼地传递"我能搞定"的信息,同时准备好应对母亲接下来可能的一连串质疑。
母亲凑近屏幕,眯着眼仔细看着那张照片,脸上的表情复杂地变换着:困惑、担忧、不认同,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好奇?
"这……这么破?空空荡荡的……能住人吗?看起来冷冰冰的……"母亲评价着,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但艾拉注意到她的目光在那些细节上停留的时间比预期要长。
"不是用来住的,妈,是工作室,专门用来画画和工作的地方。"艾拉耐心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很多艺术家都用这种空间,层高,光线好。"她试图让语气充满信心,却又不敢显得太过自信,以免触发母亲更多的担忧。
"工作室……"母亲重复着这个词,像是要消化它的含义。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又从照片移到艾拉脸上,忽然问:"那……以后就是靠画画……能稳定了吗?"
这个问题,不再是纯粹的质疑,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去理解的试探。艾拉仿佛能看到母亲内心正在进行的激烈斗争:一方面是对女儿选择非传统道路的担忧,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女儿似乎真的在这条路上取得了一些成绩。
艾拉感到鼻尖微微一酸。她看着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嗯,妈。虽然不稳定,但……这是我想走的路。而且,我现在能靠自己走下去了。"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却清晰,"我签了巴黎的一个画廊,下半年作品要去那边展览。"
屏幕那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母亲像是被这个消息震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那种复杂的、试图理解却又充满隔阂的表情,再次出现在她脸上。艾拉几乎能想象到母亲此刻内心的波澜——骄傲与担忧交织,想要支持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艾拉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
过了好久,母亲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非常轻微地、几乎像是一声叹息般地嘟囔了一句:"……巴黎啊……那么远……"
然后,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以往不同,没有那种紧绷的对抗感,反而像是一种正在进行的内心调整。
最终,她像是放弃了继续追问或评价,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般的妥协:"行了行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反正我也管不了你……记得锁好门……窗户那么大的地方……"
通话就这样结束了。没有争吵,没有明确的认可,但也没有激烈的反对。那是一种僵持后的缓和,一种无奈下的、笨拙的关心。艾拉盯着暗下去的屏幕,良久没有动弹。她知道,这可能是母亲所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接受了,而这小小的让步背后,是母亲独自消化了多少不安与担忧。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布鲁克林的夜景。万千灯火在夜色中闪烁,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故事,一段人生。她知道,让母亲完全理解并支持她的选择,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今晚,母亲那句"心里有数就行"和关于锁门的叮嘱,像是搬开了一块堵在胸口许久的、沉重的石头。
她感到一种缓慢而坚实的轻松感,仿佛终于获得了某种成人礼般的认可,即使这种认可是以如此迂回和含蓄的方式表达的。
工作室的谈判进入了最后阶段,母亲的沉默里透出了一丝缝隙,银行的存款数字给了她底气,巴黎的合同躺在文件夹里闪烁着未来的光。
所有这些,像一块块形状各异却坚实无比的基石,正被一点点地铺就在她脚下,托举着她,离开那片泥泞的、充满不确定的沼泽,走向一个由自己亲手建造的、牢固而开阔的未来。
夜深了,艾拉却毫无睡意。她打开新的素描本——这是在巴黎买的许多本子中的第一本——开始画下想象中的工作室布局。画架的位置,颜料柜的样式,休息区的舒适椅子,甚至计划在墙上挂哪些艺术家的作品复制品来激励自己。每一笔都充满期待,每一个细节都让她感到离梦想更近一步。
偶尔,她的笔会停顿,思绪飘向未来:在这个空间里,她会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会遇到什么样的创作瓶颈?又会有怎样的突破?这些未知不再让她恐惧,反而让她充满期待。
地基,正在一寸寸地变得坚实。而她,已经准备好在这地基上,建造属于自己的世界。窗外的纽约依旧喧嚣,但在艾拉心中,已经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安静空间正在慢慢成形,那里将有充足的阳光,有创作的自由,有一个女人终于找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