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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决定独自前往巴黎,像一道清晰而凛冽的分水岭,将她的人生粗暴而决绝地划分成了“之前”与“之后”。“之前”的那个艾拉,其核心是犹豫、彷徨、对外部认可与情感依托的深切渴望;而“之后”的艾拉,则被一种破釜沉舟、别无退路后的冷静决绝所重塑。之后的日子,不再是为情绪所左右的颠簸航行,而是变成了一场高速运转、目标明确、需要调动全部意志力的艰苦冲刺。

      布鲁克林那间熟悉的公寓,彻底沦为了一个临时作战中心。客厅的墙壁被各种地图和清单覆盖:一张巨大的巴黎街区地图上用荧光笔圈出了玛莱区和棱镜画廊的位置;错综复杂的地铁线路图旁贴着用便利贴写下的换乘攻略;棱镜画廊官方网站打印下来的页面贴满了注释;旁边是一张用不同颜色马克笔标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时间表和待办事项清单,如同将军的作战计划。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打印机的臭氧味、冷却外卖咖啡的焦苦味,以及一种近乎硝烟的、高度专注的紧绷感。

      莉亚自动晋升为她的总后勤部长兼头号参谋,其热情与效率堪比战地指挥官。“听着,这家小酒店靠近地铁六号线,去画廊只有四站路,Tripadvisor上说前台英语不错,周围街区治安评分是A!”“法语速成APP你必须下这个!至少给我学会‘Bonjour(你好)’、‘Merci(谢谢)’和‘Où est la station de métro?(地铁站在哪?)’!”“转换插头!欧标的!给我放在随身包里!还有应急用的超大容量充电宝!巴黎街头可没那么共享充电宝!”她的大嗓门和雷厉风行的行动力成了艾拉最坚实可靠的后盾,将无数琐碎、烦人却至关重要的细节处理得井井有条,仿佛一位为即将远征的勇士打点行装的挚友。

      艾拉则将自己完全沉浸到“战备”状态中。她几乎重做了整个作品集,精心挑选最能代表她近期思考与技艺突破的作品;她撰写了英法双语的简历和艺术家陈述,字斟句酌,反复修改,力求在专业与真诚之间找到最精准的平衡点;她像备考一样深入研究“棱镜画廊”过往五年的展览画册和艺术家访谈,分析艺术总监伊莎贝尔·马丁的策展思路与审美偏好,在脑中模拟对方可能提出的各种尖锐或深入的问题,并对着浴室镜子反复演练如何清晰、自信、不卑不亢地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她甚至熬夜恶补了近期法国当代艺术圈的动态和关键辩论,确保自己在可能的交谈中不至于显得像个完全局外的、对美国之外艺术世界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这个过程,远比当初准备蓝图画廊的个展更让她神经紧绷,消耗心力。那时,有丹尼尔这个经验丰富、手握资源的舵手在前方指引方向,有整个画廊团队的协作分担压力。她只需要专注于创作本身,以及最后站在台前。而现在,她是自己的船长、自己的导航员、自己的水手,甚至自己的轮机长。每一个微小的决定,每一次关键的沟通,其重量和后果都需要她独自承担。这种全方位的掌控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也伴随着如影随形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

      给“棱镜画廊”的艺术总监,伊莎贝尔·马丁女士写那封至关重要的邮件时,她的指尖冰凉,心跳声在安静的房间里震耳欲聋。她用尽全部勇气,力求措辞严谨而自信,不透露出一丝乞求或不确定,附上了精心准备的数字作品集和简历,并在最后一段清晰地表明:“我将独立前往巴黎进行短期艺术考察,非常希望能有机会与您当面交流,探讨未来合作的可能性。”发送键按下的那一刻,她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让触摸板失灵。

      随之而来的十几个小时等待期,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她像个强迫症患者一样不断刷新邮箱页面,怀疑自己的法语邮件标题是否不够地道惹人反感,担心对方会觉得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纽约艺术家不够分量而懒得回应,甚至恐惧邮件是否迷失在了浩瀚的网络海洋里。那种熟悉的、渴望被权威认可的焦虑感再次凶猛地袭来,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几乎要将她苦苦建立的自信全部吞噬。

      就在她快要被自己的负面想象逼到崩溃边缘时,回复邮件的新提示音如同天籁般响起。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点开。邮件很简短,是利落的英文,语气专业而克制,不带多余的感情色彩:

      “陈女士,感谢来信。作品集已阅,很有力量。很高兴获悉您将到访巴黎。请于下周二下午三点,携带更详尽的纸质资料前来画廊面谈。地址如下。祝好。——伊莎贝尔·马丁”

      没有过多的热情洋溢,但也没有丝毫的敷衍或拒绝。一个冷静的、公事公办的、需要她用实力去填满的机会。一个需要她全力以赴去正面冲击的目标。

      “Yes!”莉亚看到邮件,比艾拉本人还要激动万分,冲过来抱着她在堆满杂物的客厅里兴奋地转了一圈,差点撞倒画架,“我就知道!他们买账!看见没?独立女性的人设坚不可摧!他们感兴趣!”

      艾拉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心口许久的巨石猛然搬开,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但这一次,是因为纯粹的兴奋和跃跃欲试的挑战欲,而非恐惧。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关卡,她凭借自己,算是稳稳地通过了。

      接下来是更加具体、繁琐的准备工作:比对机票价格和时间、预订酒店、研究从戴高乐机场到市区的各种路线方案、预约签证申请时间(万幸她的护照和美国工作签证都在有效期内)……每一件事都需要她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独立研究、比较、最终决策。她感觉自己像个刚刚脱离辅助轮学习骑车的孩子,每一步都蹬得小心翼翼,全身肌肉紧绷,时刻担心摔倒,却又在每一次成功的平衡中,体验到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掌握自己方向的新奇感和力量感。

      这期间,丹尼尔·李没有再直接私下联系她关于巴黎之行。但通过蓝图画廊的官方渠道,一些必要的支持文件、展览销售报告副本等还是专业而及时地提供了过来,流程公事公办,语气专业而疏离,仿佛之前那顿晚餐上微妙的试探与拉扯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只是画廊与艺术家之间标准的业务往来。艾拉也乐得如此,同样以专业而简洁的方式处理着必要的邮件往来,心里那点残存的别扭与尴尬,也在这份刻意保持的距离中渐渐消散了。他选择了维持表面的专业体面,这很好,这为她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消耗心力的麻烦。

      出发前三天,她犹豫踌躇了很久,还是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她没有选择视频,只拨了语音通话。她需要减少视觉上可能带来的压力,也害怕自己看到母亲脸上那熟悉的、担忧不解的表情时,刚刚建立的决心会不由自主地动摇。

      电话接通了,背景音里是熟悉而遥远的电视戏曲声。

      “妈,我下周要出趟差。”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平常,像在说明天要去趟超市。

      “出差?去哪里?是你们艺术联盟派你去的?”母亲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充满了警惕和探究。

      “去巴黎。法国。”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不是公司派的,是……我自己争取到的一个项目机会,是关于我的画画的。”她省略了复杂的前因后果,选择了最模糊也最安全的说法。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即是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巴黎?法国?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人去?安不安全啊?我听说那边火车站小偷特别多!专抢亚洲人!治安乱得很!你怎么能……”

      熟悉的担忧三连击,夹杂着恐慌的想象,如期而至。艾拉闭上眼睛,预演过无数次的应对策略自动在脑中启动。

      “妈,我很安全,酒店和行程都提前安排好了,很稳妥,那边也有……有朋友会照应一下(一个微小的、善意的 white lie)。”她果断地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很多人想去都去不了。我就是跟你报备一声,免得你之后联系不上我担心。到了地方我会每天给你发信息报平安。”

      她的冷静和异乎寻常的果断似乎让母亲有些措手不及。预想中更激烈的反对和唠叨没有出现,电话那头只剩下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良久,才传来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和无力感的叹息。

      “……唉,你这孩子……从小就主意大,脾气犟……算了,我说什么你现在也是不会听的……翅膀硬了……”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声“算了”,像是一种艰难的、无可奈何的放手,一种承认失去控制的宣告,“你自己……千万千万小心。钱够不够用?不够一定要跟家里说……外面那些西餐肯定吃不惯,记得去找正经的中餐馆……每天早晚记得报个平安……”

      唠叨的内容似乎依旧,但语气里那股强硬的控制欲显著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笨拙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原始关心。那声“算了”,是她听过最心酸也最解放的话语之一。

      “我知道,妈。钱够用的。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谢谢妈。”艾拉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一场预期中可能爆发激烈争吵的风暴,就这样被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化解于无形。她挂掉电话,发现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湿润,但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松快了一大截。她似乎,终于在这场与母亲之间漫长的、消耗能量的拉锯战中,凭借自己的行动和坚持,艰难地赢得了一小块属于自我的、被默认的领地。

      出发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公寓里一片狼藉,如同风暴过后的现场。大大的行李箱摊开在地上,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实用衣物、重要的文件袋、小巧的洗漱包和纠缠在一起的各种充电线、转换插头。艾拉跪在地上做最后的检查核对,莉亚则抱臂在一旁做着最后的碎碎念轰炸。

      “护照!机票确认单!酒店预订确认函!给我放随身背包最里面的夹层!绝对绝对不能托运!丢了你就成国际黑户了!”
      “欧元现金!分开放!书包里放一点,行李箱暗袋放一点,身上再揣一点!”
      “遇到任何紧急情况,别慌,立刻打我电话,国际长途费姐给你全额报销!”
      “还有!这个!”莉亚突然变戏法似的塞给她一个小小的、包装粗糙的礼物。

      艾拉疑惑地拆开,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傻气冒泡的、印着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生硬拼接图案的廉价钥匙扣。

      “干嘛?丑哭了。”艾拉忍不住失笑,拿在手里掂了掂,轻飘飘的。

      “辟邪!图个吉利!懂不懂!”莉亚梗着脖子,强词夺理,“让你别忘了纽约大本营还有你姐我,也别忘了你这次是去征服巴黎的!必须给我带上!不然不吉利!”

      艾拉笑着摇了摇头,却还是郑重地把那个丑萌的钥匙扣塞进了随身背包最安全的隔层里。心里那片柔软的地方被这份笨拙而真挚的情谊填得满满的,充满了力量。

      第二天,肯尼迪机场国际出发大厅。巨大的空间里人流如织,各种语言交织碰撞,弥漫着离别的愁绪、旅途的兴奋和对未知的期待,空气里都仿佛充满了电荷。

      莉亚用力地、几乎要把她肋骨勒断般抱了抱她,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加油!给我支棱起来!让那帮法国佬好好看看咱们布鲁克林女孩的厉害!别怕!不行就买张机票回来,姐养你!”

      “放心吧。”艾拉回抱她,用力拍了拍她的背,将所有感激和不舍都融入这个动作里,“等我好消息。”

      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她深吸一口气,推起沉重的行李箱,转身,毅然走向安检口。步伐稳定,背脊挺直,一次也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看到莉亚强装镇定的脸,自己努力筑起的心理防线会瞬间决堤。

      穿过漫长曲折的排队队伍,递上护照和登机牌,通过冰冷严格的安检门。当身后那个熟悉的世界、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在外,当她独自一人站在登机口前偌大的玻璃窗前,看着窗外那些庞大的、闪烁着信号灯、即将起飞的钢铁巨鸟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猛然攫住了她。

      是恐惧吗?毫无疑问,有一点。是对独自一人闯入一个完全陌生文化环境、面对未知挑战的本能不安。

      但更多的,是一种澎湃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自由感和强大的力量感。这股力量源于她清晰地知道——她靠自己走到了这里。用自己的作品敲开了机会的大门,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安排好了这一切。没有依靠任何人的庇护或引荐,没有接受任何隐含条件的“馈赠”。她即将踏上的,是一段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由她全权负责的旅程。

      登机的广播响起,柔和的女声重复着航班信息。她拿起随身行李,深吸了一口机场混合着消毒水和咖啡味的空气,目光坚定地汇入排队的人流。

      找到靠窗的座位,放好行李,坐下,拉过安全带“咔哒”一声扣好。飞机开始缓缓滑行,速度越来越快,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巨大的推背感将她牢牢地按在座椅上,窗外的地面飞速后退,指挥塔、地勤车辆、其他航站楼逐渐变小。

      然后,机身猛地一轻,起落架离开了坚实的地面。一阵短暂的失重感袭来,心脏仿佛轻轻飘了一下。

      艾拉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扶手,指尖发白,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地面越来越远,房屋变成彩色积木,街道变成蜿蜒细线,整个纽约城逐渐铺展成一幅浩瀚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与繁华光芒的巨幅地图。

      她飞起来了。

      不是被谁带着飞,不是依附于谁的翅膀,而是彻底依靠自己的力量,张开属于自己的、或许还不够强壮却足够坚定的翅膀,挣脱了地心引力和过往的所有束缚,义无反顾地飞向了那片广阔无垠、充满未知的天空。

      眼眶再次无法控制地发热,但这一次,没有泪水滑落。只有一种强烈的、几乎令人战栗的激动和自豪,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飞机穿透厚厚灰白的云层,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上方是湛蓝得不可思议、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无垠天穹,下方是无边无际、如同蓬松白色棉花糖海洋般壮丽的云层。阳光毫无遮挡地、猛烈地倾泻下来,将所有的一切都染上耀眼夺目的金边,充满了神圣感和希望。

      空乘人员开始礼貌地分发入境表格和餐食。周围的人们低声交谈,翻阅杂志,戴上耳机看电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艾拉从随身背包里拿出她最常用的速写本和一根用了半截的铅笔。看着窗外这壮丽、超凡脱俗、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景象,她感觉内心那些残余的、琐碎的烦恼、自我怀疑和不安,都被这巨大的空间和纯粹的光芒彻底净化、涤荡一空。

      笔尖自然而然地落在纸面上,不再是演练了无数次的会谈要点或作品说明,而是随心所欲地、自由地勾画起来。线条流畅而充满生命力,不再服务于任何功利目的,只忠实记录着下方云海的起伏跌宕,记录着光线穿透云层的瞬息万变,记录着此刻她内心那种难以言表、却澎湃汹涌的——飞翔的感触。

      她并不知道巴黎具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是一次成功的会谈,一份意外的合约?还是一次冰冷的拒绝,一次失败的尝试?

      在此刻,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至关重要。

      重要的是,她正在路上。独自一人,却前所未有地完整、强大且自由。

      飞机平稳地向着东方,向着那个沉浸在历史与艺术中、充满未知和无限可能性的古老都市坚定不移地飞去。艾拉·陈靠在舷窗边,窗外是无垠天地,笔下流淌的,是一个真正开始掌控自己人生的女人,所亲眼看见、并亲手捕捉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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