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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旧情的拉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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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图画廊的预展酒会,像一颗被精心切割打磨的钻石,在艾拉的记忆里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那种被专业目光注视、被认真探讨作品的感受,那种凭借自身才华和价值获得的、不掺任何杂质的认可,在她心中筑起了一道微妙却坚固的透明墙。墙的一边,是她正在奋力攀登的、充满挑战却也回报丰厚的职业新路径,是丹尼尔·李所代表的那个稳定、清晰、被尊重的世界;另一边,是过去那段充斥着激情与不确定、让她时而眩晕时而心碎的情感漩涡,是马克斯·戴维斯带来的、混合着灵感与危险的龙卷风。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马克斯,连同那束突兀的、象征着廉价歉意的向日葵,坚决地留在墙的那一边。她需要这堵墙。
周一一早,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投入工作。曼哈顿那家非营利艺术机构的办公室,似乎也因为她内在的、刚刚被注入的微弱信心而显得不那么压抑窒息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她高效地处理完繁琐的邮件和财务报表,甚至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心态,应对行政主管史蒂夫吹毛求疵的挑剔——他抱怨她订的咖啡豆牌子不够“有机公平”,而她只是微笑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新系列画作的色彩构图。那种感觉,像是胸腔里有了一个更坚实的内核,足以缓冲外界的噪音。
午休时间,她不再漫无目的地刷社交媒体或盯着窗外发呆,而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争分夺秒地勾勒着为蓝图画廊群展准备的新作草图。铅笔尖划过粗粝纸面的沙沙声,线条流淌出的微弱节奏,比任何音乐都更能让她平静,将她锚定在“创作者艾拉”的身份上,而非“挣扎的行政助理艾拉”。
这才是真实的。她对自己说,色彩,线条,表达。而不是无休止的账单和老板的抱怨。
然而,那道她努力构筑的、试图区隔新旧生活的墙,似乎并没能完全阻挡住另一边的“旋风”。它更像一层薄膜,那边的震动清晰地传递过来,干扰着她的频率。
马克斯·戴维斯显然没有被周五晚上她那含蓄的拒绝击退。或者,更准确地说,他那种天生的猎手本能,将她的退缩解读为了一种需要他加大力度、重新证明自身魅力的挑战。他的信息攻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并且进化了。
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日常分享或迟来空洞的道歉,而是变得极具针对性和诱惑力,每一击都精准地瞄向她灵魂的缝隙。
马克斯 (上午 10:23): “刚和剪辑师熬了个通宵,看到日出时想起了你。记得消防梯上的那片天空吗?下次带你去一个能看到更壮丽日出的地方,在罗斯福岛上,需要坐缆车,像飞起来一样。”
(附上一张模糊但色彩极为绚丽的晨曦照片,云层被染成金红紫的渐变色)
艾拉看着照片,指尖微顿。那个共同的记忆瞬间袭来:冰冷的铁梯,共享的毯子,他指着远处天际线时兴奋的侧脸,以及那种仿佛逃离了地球引力的自由感。她心脏微微一缩。他记得。这个认知比日出本身更让她动摇。
马克斯 (下午 1:15): “路过东村那家‘回声’老唱片店,居然找到了我们上次聊到的那张绝版《巴黎最后的探戈》电影原声黑胶。老板说这绝对是最后一张了。感觉它就是在等你。要帮你拿下吗?”
(附上一张微微泛黄的唱片封面照片,封套边缘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
她的呼吸窒了一下。那是部她极其喜爱、风格压抑又充满原始张力的电影,它的配乐诡异而迷人。她只是几周前在某次闲聊中随口提过一句,惊讶于他竟然记得。这种“被记住”的细节,像一根柔软的羽毛,搔刮着她试图硬起的心肠。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看,我懂你。我倾听你。我和你有共同的、不为外人所知的频率。
马克斯 (晚上 8:40): “嘿,插画师。我刚和一个搞行为艺术的朋友喝了一杯,聊了聊你那个‘废墟之花’的概念,他激动得不行,说有很多疯狂的想法可以碰撞。有兴趣一起聊聊吗?绝对是你在办公室里想不到的灵感火花。”
“插画师”。他用了这个称呼。不是“艾拉”,不是“宝贝”,而是“插画师”。一个承认她身份和追求的词汇。同时抛出一个她无法抗拒的诱饵:艺术的碰撞,疯狂的灵感,逃离乏味现实的可能。这正是马克斯最擅长也最危险的魅力——他总能撬开现实规则的缝隙,让她窥见一种更炽热、更自由的生活图景。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颗精心包装的、裹着毒药的糖果,投向她内心的某个角落。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莉亚的警告和莱恩那双欲言又止的、带着悲伤的眼睛在脑海里交替出现:他在拉你回去!他只是不适应失去你的关注!这都是他惯用的套路!清醒点,艾拉!
但情感上,那些与他共同经历过的、肾上腺素飙升的、让她感觉自己真正“活着”的瞬间——消防梯上的夜景、凌晨地下酒吧的即兴爵士乐、唐人街深夜冒着热气的点心摊——又不容抗拒地翻涌上来,带着令人心悸的温度和气味。他带来的那种鲜活、刺激、打破常规的生命力,确实是按部就班、成熟稳重的丹尼尔和深沉克制、界限分明的莱恩无法给予的。那是一种毒药,但也是她贫瘠生活中的强效兴奋剂。
她强迫自己不去立刻回复,或者延迟很久才回一个简短礼貌的表情符号或“谢谢,在忙”。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工作和创作里,用颜料和线条构建更厚的防御工事。与丹尼尔的邮件往来专业而高效,讨论着画作装裱、灯光角度、宣传文案,这个过程让她安心,像是在夯实墙基。
但马克斯似乎拥有无穷的耐心和创造力。见信息攻势效果未能直达靶心,他改变了策略,投下了一颗真正的“炸弹”。
周三晚上,艾拉加了一会儿班,处理完艺术联盟最后一份活动预算表,感觉颈椎僵硬得像生了锈。她揉着脖子,正准备离开这座玻璃与钢铁的囚笼时,前台叫住了她:“艾拉,有你的同城快递,刚送到。”
那是一个扁平的、包装极其精致的黑色硬纸盒,触手细腻,上面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只有她的名字和地址用银灰色的箔片压印而成,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她疑惑地拆开丝带,打开盒盖,里面衬着厚厚的黑色雪梨纸。揭开纸张的瞬间,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里面安然躺着的,是一本极其罕见的、早已绝版的捷克插画大师约瑟夫·帕拉切克(Josef Palá?ek)的早期实验性作品集——《荒原之灵》。这本书她只在艺术学院图书馆的珍本库里隔着玻璃柜见过一次,此后多年念念不忘,却遍寻不获。它保存得近乎完美,纸页泛黄却坚韧,散发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令人沉醉的醇厚气息。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翻开封面。扉页上,大师独特的签名墨迹犹存。书里夹着一张质感厚重的黑色卡片,上面是马克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飞扬跋扈又带着点戏剧化斜体的字迹:
“给真正的艺术家。这本《荒原之灵》才配得上你。希望它比向日葵更合你心意。——M”
艾拉捧着那本沉甸甸的、仿佛蕴含着无尽灵性与力量的画册,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充满诡异美感和强大精神张力的线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酸楚和震荡。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这太……过分了。
这不再是一束花,不是一句甜言蜜语,甚至不是一张唱片。这是一份真正懂她、爱她所爱、痛她所痛、精准无比地击中她灵魂最深核心的礼物。它昂贵,稀有,并且毋庸置疑地表明他花了大量的心思、人脉和时间去寻找、去获取。这份礼物背后所代表的“懂得”和“用心”,比任何昂贵的奢侈品都更具杀伤力。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如何辗转打听、如何兴奋地找到这本画册、然后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一样得意洋洋地把它寄出的样子。这种笨拙又极致用心的讨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那并不牢固的心防上,裂缝瞬间蔓延。
也许……也许他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真的在反思?真的看到了我的价值,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有趣的约会对象,而是作为一个……艺术家?那个一直渴望被重视、被深刻理解、被认可其才华内核的小女孩,在她心里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强烈地抬起了头,眼中充满了希冀的光。
她抱着那本如同圣物般的画册,魂不守舍地搭乘地铁回到布鲁克林的公寓,一路上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莉亚正窝在沙发里边吃酸奶边看真人秀,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和失魂落魄的表情,好奇地凑过来。“啥宝贝?哟,包装挺高级……等等,这书?!天哪!《荒原之灵》?!你从哪儿搞到的?!”莉亚是学教育的,但对艺术圈的事儿门儿清,一眼就认出了这本传奇画集。
艾拉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飘飘的:“……马克斯寄的。”
莉亚脸上的惊叹瞬间凝固,然后慢慢转变为一种极度复杂的表情,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靠……这混蛋……他开始玩真的了?这糖衣炮弹的级别……他妈的是核弹级别啊!”连一向旗帜鲜明反对马克斯的莉亚,语气里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动摇。
艾拉把画册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地方,它像一块强大的磁石,不断吸引着她的目光,也疯狂地搅乱着她的心绪。她发现自己又开始下意识地、每隔几分钟就查看一次手机,既期待又害怕看到他的信息,猜测着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旧情的藤蔓,带着强大的韧性和诱惑的毒性,开始悄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缠绕上来,试图将她拉回那个熟悉又危险的、令人上瘾的漩涡。
周五下午,艾拉提前请了假,再次前往蓝图画廊,与丹尼尔当面确认最终参展作品的细节和悬挂位置。讨论进行得非常顺利,丹尼尔的专业、条理和对光线、空间的精准把握让她受益匪浅。他的赞赏是具体而克制的——“这个系列的色彩情绪在这里达到了高潮,我们需要用射灯强调这个部分”——这让艾拉感到安心和被尊重。离开时,她的心情是充实而愉悦的,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坚实可靠的、通往光明的道路上。
刚走出画廊,步入初夏傍晚温暖而喧闹的街道,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的心猛地一缩:马克斯。她犹豫着,心跳莫名加速,像被捉住的鼓点。指尖在挂断和接听之间徘徊了几秒,最终还是滑向了绿色接听键。她告诉自己,只是听听他说什么。
“嘿。”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异常安静,不像平时那样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噪音,这反而让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和……专注,“在哪儿?”
“刚……从画廊出来。”她老实回答,声音有些不自觉的紧绷,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画廊简洁现代的logo,好像那是一个能给她提供庇护的标识。
“附近?一起吃个晚饭?就现在。”他的语气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笃定的、带着热切的邀请,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霸道,“我知道有家很小的意大利馆子,藏在那不勒斯人聚居区的一条巷子里,家庭经营了五十年,老爷子的黑松露意面能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给我个机会,艾拉,弥补上次的……糟糕表现。”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仿佛蕴含着无数歉疚和期待的沙哑。那句“忘记所有烦恼”像一个直击疲惫灵魂的魔咒。而“糟糕表现”这个词,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而不敷衍地承认那晚她的失望和他的错误。
艾拉站在车水马龙的切尔西区街头,夕阳给高楼玻璃幕墙和匆忙的行人镀上一层虚幻的暖金色。她看着眼前西装革履、步履匆匆、谈论着合同和股价的人流,呼吸着都市傍晚混合着尾气和咖啡香的空气;再对比马克斯描述的那个藏在古老巷子里、飘着面粉、奶酪和香草气息、有着能治愈一切的美食的小馆子……那种充满异域风情、人间烟火气和未知诱惑的图景,与她刚刚经历的、规范、高效、精致却也有些冰冷的画廊会谈形成了鲜明的、几乎残酷的对比。
她的内心像有两个小人正在激烈地拔河。一个穿着职业套装,拿着日程表,严厉地告诫她:回家去,艾拉。继续修改画稿,回复丹尼尔的邮件,或者干脆和莉亚吃个简单的沙拉,看一部无聊的喜剧。保护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和专注。
另一个则穿着自由的波西米亚长裙,赤着脚,眼神迷离地诱惑她:就一次。就放松一下。你太累了。你需要一点惊喜,一点不需要思考的纯粹快乐。他能给你。听听他怎么说。
疲惫感和那种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最终压倒了理智。那本《荒原之灵》带来的巨大情感波动,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就一次。她对自己妥协般地说道,只是吃个晚饭。我需要放松。
“……好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轻得像一声疲惫的叹息,融化在纽约傍晚的空气里,“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他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又充满胜利喜悦的轻笑声,仿佛早已料定这个答案:“发定位给我。站在原地别动,我五分钟就到。”
他果然很快就出现了。引擎的低吼声由远及近,一辆看起来是租来的、但款式极为拉风的复古绿色敞篷MG跑车(她几乎可以肯定又是他哪个搞电影的朋友的道具车)精准地刹停在她面前。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但眼神亮得惊人,脸上带着那种她熟悉的、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之前所有的疲惫和失落似乎都已一扫而空。
他为她打开车门,动作流畅而潇洒。那一刻,晚风,夕阳,复古跑车,笑容迷人的男人,构成了一幅完美的、脱离现实的浪漫电影画面。之前所有的不愉快、猜疑和伤害,仿佛都被这强烈的视觉效果和氛围冲淡了,暂时封印在了过去。
晚餐的地点果然如他所说,隐蔽在七拐八弯的巷子里,门口没有任何醒目标志,只有门内透出的温暖灯光和飘出的浓郁香气。里面空间狭小,木头桌子磨得发亮,墙壁上挂着泛黄的家族照片和意大利足球队的旗帜。食物简单却美味得让人惊叹,黑松露的香气浓郁得近乎霸道。
马克斯绝口不提之前的龃龉,也不问画廊和丹尼尔,只是妙语连珠地讲述着他最近遇到的奇葩演员、拉投资的趣事,分享着各种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创作想法,像以前一样身体前倾、眼神专注地倾听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仿佛她是世界上唯一的存在,是缪斯,是女神,是他所有灵感的源泉。
冰镇的白葡萄酒让她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笑声也渐渐变得自然、响亮。那种久违的、被他全心全意关注和逗乐的感觉,像温暖而醉人的潮水般包裹着她,让她暂时忘记了房租的压力、史蒂夫的嘴脸、母亲的压力,忘记了画廊的灯光、丹尼尔的稳重,也忘记了莱恩那双沉默而悲伤的眼睛。
也许就这样,也不错。酒精和气氛的共同作用下,她昏昏然地想,享受当下的快乐和激情,不去想太远的未来,不去剖析复杂的动机。只是……感受。
晚餐结束时,夜色已深。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提议去更喧闹的酒吧或俱乐部,而是侧过头看着她,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诱惑:
“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我刚淘到一部七十年代的意大利邪典电影《深渊》的胶片版,画质烂得很有味道,颗粒感极强,你肯定会喜欢那种诡异超现实的色调和氛围。我那儿还有一瓶不错的单一麦芽威士忌,配那种片子正好。”
这个提议暧昧而直接。去他的地方。私人空间。酒精。电影。昏暗的光线。共享的毛毯。所有元素都指向一个明确且危险的终点。
艾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然后开始失控地加速撞击着胸腔。身体的记忆先于理智苏醒,那种被他吸引的、原始的、生理性的冲动在血管里蠢蠢欲动,带着灼热的温度。灯光下,他看起来危险又迷人,混合着男孩般的期待和男人式的侵略性。
旧情的拉扯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所有理智的警告、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都被酒精、美食、浪漫回忆和他此刻强大的魅力催化出的强烈渴望冲得七零八落。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感官的呼喊和那份令人窒息的心动。
她看着他灼热的、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强烈期待的眼神,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消防梯上指着星空、带她逃离日常的男人。那个让她最初心动的、自由的、迷人的马克斯。
鬼使神差地,仿佛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敲碎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静: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