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不可忘于心》钟岳

2、淹留

　　“我要上天！”
　　这是娑颜醒来的第一句话。

　　“什么？”
　　“我要上天！”娑颜重申了一遍。

　　几声轻笑声传来。

　　娑颜缓缓从躯壳中苏醒，睁开双眼，凝视宽阔昏暗的穹顶。此时，她本该在闹市街头，荒野山间，亦或某处村舍宅院，但绝不该是眼前的这幅场景。

　　此处遮天蔽日，浓墨黑漆涂满岩壁，缕缕轻烟氤氲其间。这绝非寻常的人家烟火，倒像是个凶险莫测的鬼窟。

　　“你醒了。”一个陌生的柔媚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娑颜微微侧眸，面前是一身木槿紫衣的女孩子，年龄约莫十五六岁，一双秋水明眸此刻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哥哥，这销噬花不错嘛！第一次就成功了。”女孩看向身后的人。

　　娑颜的眼中映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来，那人眉宇间透着三分阴戾，玄衣墨发，猩红色的束腰和发间一抹赤色丝带，隐隐给人以禁忌之感。此刻男子站在紫衣女孩的身旁，更衬得她娇小伶俐。

　　娑颜感觉自己心跳突然加速，心中有念头闪过：好俊的脸！

　　紫衣女孩在床畔来回踱着步，问道：“你方才说，你要，上天？是不是我听错了？”

　　“刚才是，是梦话！”

　　娑颜扯出微笑敷衍，心中却猛地咯噔了一下：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又嘶哑又无力，活像个老太太。她素来擅长自我安慰：也许是伤还没好，先应付眼前的比较重要。

　　她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女孩看起来挺热情，男子则冷漠如寒冰，不发一言。她自己本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可刚遇到虚璃那一桩糟心事，再傻乎乎的人也该有点防备，毕竟自己此时身在何处，眼前人是敌是友都还未知，得小心行事才好。

　　紫衣女孩关切地问道：“请问，您今年高寿啊？”

　　“不高寿，不高寿，我今年十八。”娑颜谦虚摆手道。

　　身后几个薄衣轻衫的侍女正捂着嘴偷笑。
　　“这婆子怕是还在发烧！”
　　“哈哈，真会说笑，怎么瞧着，都不止八十呢。”

　　紫衣女孩也强忍住笑容，向娑颜伸出三个手指:“老人家，这是几？”

　　娑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笨重的身体令她有些吃力，她顾不得这些，连忙伸出手左看右看，又扯住全白的头发，用惊恐的眼神喊道：“镜子，我要镜子！”

　　紫衣女孩转头示意，一个侍女拿来一面精致的铜镜。娑颜忙不迭地夺过，看到镜中一张皱巴巴的枯槁老脸，她如五雷轰顶一般，越看镜中人越难受，眼中不断涌出泪水：这就是凡人老去的样子吗？这就是青春不再的感觉？不久前她还是个多么爱美的小神仙啊！天人之姿，不染纤尘。

　　虚璃，呸！死上神，你好狠啊！等回到了天界，我绝不放过你！
　　她在心里将虚璃骂了百八十遍，还是不解气，又是一阵捶胸顿足，一副恨不得撞死的模样。

　　紫衣女孩略显尴尬，对身旁看戏的冷面男子道：“哥哥，早知道这老太婆疯疯癫癫的，我就自己解决了。”

　　“无妨。”千年冰山开了口，声音冰冷至极。

　　床上的人一番痛哭流涕后，终于接受了自己这具垂老的身躯。其实她别无选择，手上一丝神力也召唤不了，不是废人还是什么？

　　片刻后，娑颜缓过神来，她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虽然，她现在是位需要人尊敬的老人家，可内心，毕竟还是个敏感多思的少女，在众人面前出丑总是不妥的。

　　她匆忙下床，笨拙地套上鞋，脸上堆笑道：“打扰了各位，老身还得……回家给孙子做饭呢！”

　　抛下傻眼的观众，娑颜边说着边卯足劲撤退，没想到，刚冲出十余步，就突然撞进了某人宽阔的臂怀里。织着凤凰暗纹的玄衣，赤色的束腰，抬眼时对上的那双寒意森森的眸子。这不正是刚才紫衣女孩的哥哥吗？

　　娑颜心里叫苦：看来这鬼地方，人人都有法力，就我一个凡人，留在这里可死定了！

　　她往旁边侧身，尽力避开他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那个，小伙子，老身真有急事。”

　　娑颜不等他反应，慢慢往外挪了几步，紧接着拔腿要跑，可是她已没有了少女的灵巧轻越，两步没跑稳，猛然滑倒，鞋飞了出去，随之飞出的，还有一个物什。

　　“哥哥，这是什么？”物什已落于男子的手中，紫衣少女跑过来好奇问道。

　　娑颜定睛看着那物什，不觉大吃一惊。因为，男子手中所拿着的，正是自己的玉簪。虚璃将她的庭院变成废墟，又将气息奄奄的自己扔下凡间，她自以为毁掉了自己的一切。可是，她却未留意，娑颜不盘发时，习惯将玉簪随手掖进衣襟里。

　　的确，这枚小小的法器，在天界着实不起眼，一般的小仙都懒得瞧一眼，更何况是上神？但是，这是娑颜从天上带来的唯一物什，也是她在人间，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若是用它来收集些天地间的微弱灵气，说不定关键时刻能保住小命儿，也许，能助她回到……

　　此刻，这根救命稻草，正被一个寒冰般的男子细细把玩。娑颜不禁捏了把汗。她费了半天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男子身边。

　　“把簪子还给我。”娑颜伸出手。

　　此刻，男子的神情明灭不定：“这簪子是你的？”

　　娑颜用力点点头。男子眸中寒潭激起一瞬风浪，死死盯住她。这眼神令娑颜心里发毛，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被立刻吞掉。

　　他皱眉道：“这不是人间之物。”

　　“不会吧，她怎么看也是个普通的老妇人啊！”紫衣女孩拉住娑颜前后打量，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老婆婆，你要不再想想？”

　　娑颜看着二人质问的目光，知道不给出合理的解释，恐怕连这个门都出不去，可总不能实话实说吧！给他们讲，那是她在天上做神仙少女时常用的饰物，鬼才会信呢，况且，这说法岂非更离谱些？

　　她敲敲因脑筋急转弯而烧坏的脑袋，连忙摆出一副追忆往昔的神情来：“此簪是老身多年前所捡的，老身一直带在身边。”

　　“何时，何处所捡？”男子问。

　　“这太过久远，老身也……记不清了。”娑颜忖道。

　　紫衣女孩在旁撒娇道：“好哥哥，你就别难为老婆婆了，后面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男子正色道：“辛瑶，你是从何处找到的？”

　　她明白哥哥指的是娑颜，答道：“在淹留的丛林里。”

　　寒冰沉入深渊，空气瞬间凝滞。男子淡淡道：“思过十日。”

　　辛瑶显然未料到哥哥生气，一脸无辜地哭诉：“怎么了嘛！瑶儿好不容易弄过来的，这回又哪里出错了？”

　　男子漠然离去，辛瑶连忙冲着他的背影喊：“她怎么办？”

　　“留下。”

　　人已远，声音在殿中萦绕不绝。

　　“喂，老婆子，还愣在那里干嘛！赶紧给我跪着！”娑颜还在盘算如何夺回玉簪，却冷不防被这喝声怔住了。一抬眼，看到辛瑶面露凶光，与刚才温柔知礼的女孩判若两人。

　　“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你去淹留做什么？”几个侍女扶她靠在精致的漆木椅上。

　　“老身，记性不太好，忘了。”娑颜干笑两声，绞尽脑汁搪塞。

　　“哼！很好，不说实话是吧，我现在就送你回家！”辛瑶冷笑道。

　　此时，大殿的门忽然大开，旁边的侍女一把拧住娑颜，直直地往门边拖去。

　　她的头已被推出殿门，身体还在殿内。但眼前所见，却令她几乎当场昏厥。如果说刚才还有拔腿逃跑的冲动，那么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没有逃跑，因为从这里逃走的后果，就是死路一条。

　　凉风习习，娑颜以这种奇怪的姿势探着头。身后的辛瑶狠狠道：“这里是悬崖峭壁，如果你再不说实话，从门口扔出去，以您老的身子骨，恐怕会摔成肉泥。”

　　娑颜道：“姑娘，老身与你无冤无仇，平白撒谎做什么？我是真不知道，醒来就在这里了。如果你不信，我实在没有办法，反正老身的死活，都在你手里了。”

　　辛瑶缓缓地扇着一把雪纱团扇，转转眼睛：“也对。老婆子，你知不知道，淹留是什么地方？”

　　娑颜摇摇头。

　　辛瑶起身踱至殿门，将手中的团扇向远处指了指，娑颜见到一座密林小岛，被大大小小的湖泊包围。

　　辛瑶道：“淹留乃是小岛，此处水域相连，群岛散布，但远离人烟，精壮青年尚且难到，何况腿脚不便的老人？”

　　旋即，她轻声自言道：“对哦！之前怎么没想到，又让我在哥哥面前丢人。”

　　娑颜被侍女提着，已是体力不支，便恳切道：“姑娘，可否先让老身喘口气？”

　　辛瑶摆手。娑颜瘫坐在地上，趁机垂着发酸的腰背，一把扫帚突然塞进她的手中。

　　青色薄衫的侍女笑道：“喘气可以，休息却是不可能。从今以后，这座大殿的扫洒清理，全都交给你了。若是完成不了，饭食……”

　　娑颜心中叫苦不迭。从天上下来后，这刁难一波接一波，令她疲惫不堪。没想到自己此刻，又成了伺候人的老妈子。这大殿，光是望着就不见尽头……

　　“真是命苦。”她叹口气，握了握手中的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