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不可忘于心》钟岳

1、无端

　　寒风咆哮，暴雨如冰柱般蹂躏着整个庭院。白衣薄纱的少女，乌发紧贴着惨白的面颊，汩汩鲜血已浸染衣衫，和着冷雨流淌在早已满目疮痍的玉阶上。

　　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女子立于殿前，狂风凛冽，吹得她长发恣意飞扬，帽沿下的凤眼灼灼，透着几丝凶悍。娑颜认得那件披风，据说那是黑夜最初的颜色，世间所有的光亮和色彩都会被其吞没。

　　少女的嘴唇颤抖着，咬牙问道：“我的星星呢？”

　　面前的女子伸出握着的手，指尖稍稍用力，细沙便从指缝间渗出来，冷笑道：“全都碾碎了，就像这样。”

　　那可是我的星星啊！

　　少女的心在滴血，她右掌击出，院中满地寒霜瞬间凝聚，化成一柄冰玉银枪。

　　黑衣女子哂笑：“看来，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啊！”

　　她的指甲在空中一划，少女手中的银枪立时碎裂，化为乌有。

　　“你——”

　　少女猛然转身，双手从夜幕中召来千缕澄莹光束，其光笼罩周身，宛若仙袍。

　　黑衣女子淡淡道：“晚了。”

　　话音刚落，少女周身的仙袍突然碎成青烟，隔空一道利光，直刺入她的胸膛。

　　“噗——”

　　大口鲜血立时喷出，她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猛然倒在血泊之中。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愤然问道：“晚辈……素来敬……虚璃上神……兰芷之德，上神为何……一再……相逼？”

　　“是吗？”虚璃的面容狰狞到模糊，“娑颜，你不明白？因果难改，宿怨需偿。”

　　娑颜，凡尘百年，众苦逼煎，生、老、病、死，无人幸免，可你为何能做神仙，你为何能躲过这些苦难？

　　虚璃扬长而去，庭中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娑颜。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连虚璃也没有告诉她。

　　彼时，她任纵贪玩，无忧无虑，将柔软长发盘起，穿素纱长裙，背着手编的竹篮，终日穿梭于庭院。

　　这方院落，远避天苑，其中植满繁密月槐，满目的星星，悬挂在枝头间，流溢着柔和光辉。星河的璀璨将黑暗照破，如倾泻而下的流云飞瀑，连缀起凡尘与天上宫阙。

　　她会修建月槐的枝桠，为所有星星沐浴，将它们擦得亮堂堂的，像照亮人心的灯盏。当星星长大，她便轻轻地将其摘下，用白皙的双手托起，将它们一个个送入星河之中。

　　有时，她会摇着自己的小船，进入无垠的星河，星星们手拉起手，围着她唱悠远的月夜长调，声音低徊，萦绕于梦境之中。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变老，星星也不会。他们会夜夜相守，直至永恒。

　　可是如今，她失去了一切：她的庭院，星星，小船……

　　浓墨夜色如宽阔无垠的铁罩，将她囚禁，飞速坠落的失重感，使她意识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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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尘某处，月落星沉。

　　银面大湖镶嵌在山峦间，鬼魅般的暗夜将重叠山影遮掩得密不透风。按理说，四周无光，湖面应是漆黑一片，可这面湖却发着诡异的光亮，像一面银镜，没有丝毫波痕。

　　不，准确来说，湖水之上就是一面硕大无朋的薄镜。

　　此时，四周寂静，唯有湖中偶尔传出几声低语。

　　“一天天的，可困死了！这苦差事，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某个尖锐的声音打了个漫长的哈欠，“唉，真是命苦啊！”

　　另一个声音低低道：“你小声点！我听说，娘娘这病怕是不好治，如果我们再无功而返，到时候咱小命儿都保不住。”

　　“所以啊，我们命苦，要么累死，要么被打死，这怎么看都是死路。”声音停顿了下，“咦？你咋又祈祷上了？”

　　另一个声音变得无比虔诚：“苍天啊，神明啊，快点下凡救救我们——”

　　他的“吧”字还没有出口，耳边“嘭——”的一声，庞然大物从高空猝然砸落，立时在镜面凿出坑来，裂纹四下绵延，直至数十米开外。

　　无边的镜面上砸出坑来，立时，镜面碎裂，绵延至数十米外。

　　“死啦死啦——”

　　“灵验啦——”

　　两个声音突然消失了，只有镜面下的水流潺湲不绝，混着丝丝血迹。

　　半晌，一个白肚皮的青蛙和一个灰壳螃蟹才漂漂悠悠地浮上来。过了良久，他们挣扎着将自己翻了面儿，扑腾两下，才化成人形。蛙妖手中还握着叉子，蟹妖则举着两个圆滚滚的钳子。

　　“啊，痛死了，我的头，流……流血了。”蛙妖摸了摸砸痛的头，又将鼻子凑近到沾血的手，边嗅边皱眉：“不对，这分明是凡……”

　　蟹妖一心想着天降神明，此刻全然忘记了身边抱怨的蛙妖。他连忙将头探出老高，却忘了手中两个大钳子，差点又把水中的蛙妖砸晕。

　　“老兄，你有点横！”蛙妖嘟囔道。

　　水面上的蟹妖的声音透着惊喜：“快看，神明，是神明。”

　　蛙妖伸长脖子，眯起眼睛细瞧过去，只见——

　　破碎的镜湖上，满身血渍的人昏迷不醒，浓密的白色长发早被水打湿，凌乱不堪地分散着，血色在水中慢慢漾开。再看那张脸，那分明是一张苍老无比的脸庞，皱纹和老年斑布满脸和脖颈，看着像一位即将入土的老太婆。

　　“这，就是你说的神明？”蛙妖的脸瞬间变绿。

　　蟹妖干笑道：“呃，应该是为老神仙吧。”

　　蛙妖嚷嚷：“一点儿仙风道骨都没有，这血也普通得很，明明就是个凡人老太婆。”

　　他一跃而起，伸手向那人的鼻前探了探，转头冷笑：“你的老神仙快断气了。”

　　蟹妖尴尬地晃着大钳子，忽听湖水深处有声音骂道：“上面在嚷嚷什么？”

　　蛙妖忙道：“没什么，不小心撞到头了。”

　　“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给我仔细地盯紧了，不然明天就把你们碾成药末！”

　　“是，是。”两妖连声应着，心中阵阵发寒。浣妃娘娘久病深宫，不知道抓了多少小仙小妖炮制成药，要不是未见其效，他俩早被碎成粉末了。

　　待确认声音消失后，蟹妖小心道：“她怎么办？”

　　蛙妖眼睛骨碌碌转着，又举着叉子做手势，蟹妖立即明白了，结结巴巴道：“不，不好吧。”

　　蛙妖瞪他：“这老货的肉又硬又柴，啃起来什么滋味也没有，你留着做什么？反正我们要找的就是鬼尸，你管她是自己咽气还是我们让她咽气，只要最后是鬼尸不就行了。”

　　蟹妖嗫嚅着：“我，我胆小，这人来路不明，如果她死后不是鬼尸，是别的什么东西，到时候你如何交差？”

　　蛙妖冷笑：“怕什么？这就是个凡人，是天上的神明帮我们，你动脑筋想想，娘娘要的东西，你交错了，和什么都交不出来，哪个后果更惨？再说，我敢肯定，这就是鬼尸。”

　　蟹妖犹豫片刻，终于垂下头：“那好吧。”

　　两妖一个攥住叉子，一个紧抓住钳子，轻手轻脚地将泡在水里的身体往岸边拖去，准备叉之而后快，他们盘算着，等在岸上打点好“药材”，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

　　此时，斑驳血衣下的老人呼吸微弱，蛙妖举起闪着寒光的叉子，狠狠地向地面的身躯刺去。

　　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一具死透的尸体。

　　这应该是他们即将看到的场景。可是，叉子与地面相击，深深地嵌入了泥土里，老人却不见了。

　　空中一声长啸，声音透着得意：“谢了老弟，娃儿们就喜欢新鲜的。”

　　两妖眼巴巴地看着翼龙脚上挂着人，在空中画着圈飞远了。

　　“该死！下次我一定把你碾成药粉！”蛙妖将牙咬得格格响，气急败坏地大骂，旋即又叹气道：“怎么什么也做不成？像我们这样法力低微的小妖，就活该一事无成吗？可怜啊可怜！”

　　一旁的蟹妖低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蛙妖啐道：“煮熟的鸭子都飞了，你还有空发呆！”

　　蟹妖定定地说：“我在想，这翼龙是不是可以给娘娘做药引。”

　　蛙妖一拍脑袋：对啊！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这翼龙将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个遍，本身就是一味重要的药材！再说，这附近能给娘娘抓住的活物，都已抓了去，唯独这翼龙，却从未抓住过。

　　“这翼龙久修成精，我们这些低等妖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先禀报给娘娘。”

　　两妖没入湖中，湖面银镜不知何时，已恢复如初。

　　在镜湖环绕的小岛深处，参天密林盘错，某处的炊烟，已升起飘至空中。

　　三只翅膀还未发育全的翼龙围在篝火旁，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已许久未吃到饱饭了。见到母亲带了战利品回来，他们欢呼着扑上去：“阿娘，阿娘，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母翼龙将老人丢在火边，慈爱地搂住孩子们：“这是你们最爱吃的人肉，虽然老了些，但新鲜着呢！”

　　“哇！太好了，阿娘最疼我们！”小翼龙们围着篝火，拍翅膀跳起舞来。

　　母翼龙望着孩子们，眼中有泪花闪过，兀自喃喃道：“娃娃们跟着我这个娘，一天福也没享过。”

　　好热，好热，好热啊……

　　一个声音低不可闻。

　　在炙烤的烈火中，娑颜模糊地看到一个高大身影，流云清风，朗然如月，正向她徐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