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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月珠,容徽的幼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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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明元年,六月。
昭丽末年,国祚飘摇。藩属国大奥岌岌可危,北方的桃町割据一方,虎视眈眈。
永信君初登大位,朝堂便掀起腥风血雨。池婉儿宠冠后宫,擢升为中宫,闵月龄退居长门宫。
只因宰相草拟了废后诏书,池婉儿便与中书令崔辙合谋陷害这位违逆她的宰相裴清云,诬告其通敌谋反。
所谓的证据是一封蜡封的书信。后来搜查裴府时,在相国的书房里发现了这封信,正藏在《楚辞》的竹简之中。主上的雷霆圣谕降下,裴家父子皆遭诛戮。府内女眷,打入掖庭沦为官奴。
一钩下弦月悬在天际,清冷的月光晕染出铜钱大小的朦胧光斑。墙头的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哀鸣,为这座百年府邸敲响了丧钟。
官兵踹碎大门的那一刻,裴少夫人心知大厦已倾。
她疯了似的将女儿裴玉露塞进了后院那口枯井的木桶里。
“玉露,别出声!”
“咬紧牙,千万别出声!”
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掌心却滚烫,烙铁一样抓住她的肩膀。
“躲过今晚,就没事了。”
那年,裴玉露尚是豆蔻年华。
井口的盖板轰然合上,隔绝了整个世界,她却没有哭。
她蜷在冰冷潮湿的木桶里,用尽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头顶之上,是她的人间炼狱。
府门被巨力撞开的碎裂声。
兵刃出鞘的锐利尖啸。
一个粗野的嗓音响彻庭院,是中宫麾下大北派的将领。
“奸臣裴清云祸乱朝纲,我等奉中宫之命,清君侧!”
父亲裴智勋的声音挡在最前面,清越,却带着颤。
“我父为官,如履薄冰,何来祸乱!尔等构陷忠良,不怕他日公断吗!”
“公断?”那将领一声狞笑,“我的刀,就是公断!”
随即,一声沉闷得可怕的声音响起,是利刃捅穿血肉的声音。
裴玉露的心脏骤然停跳。
她没听到父亲倒地的声音,只听到祖父裴清云一声苍凉的苦笑。
“好一个崔家……昭丽要亡了……李成赫将军,他日入主,绝不会放过你们这群前朝鹰犬!”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决绝的闷哼。
祖父自刎了。
祖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破夜空,“我们裴家到底做错了什么!”
“带走!所有女眷,一个不留,全部发配掖庭!”
脚步声,拖拽声,女人的哭泣与求饶声,渐渐远去。
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裴玉露松开嘴,手背上留下两排深可见骨的血色齿痕。
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淌过她满是污泥的脸颊。
一滴冰凉落在她的手心。
她摊开手掌,竟是一片小小的,晶莹的雪花。
六月飞雪。
她没有抬头看天,只是低声呢喃,用淬了血的誓言刻进骨髓。
“崔家……”
“我记住了。”
“我会活下去,为裴家昭雪。”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从井口的缝隙里挤了进来。
盖板被挪动的声音,让她浑身僵直。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井口传来,焦急得变了调。
“玉露,别怕,我是李容徽。”
裴玉露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嗓音嘶哑得像块破布。
“容徽……我在桶里……”
麻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还是半大少年的李容徽,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木桶一点点拉近井口。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她拽了上来。
裴玉露的手指死死抠着木桶边缘,指节泛白。
井盖掀开的瞬间,她疯了一样扑过去,不是扑向李容徽,而是扑向他身后的那片死寂的黑暗。
“容徽!”她的声音像被揉碎了,“父亲呢?祖父呢?他们……他们还活着,是不是?”
李容徽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
他蹲下来,想抱她,却又不敢碰她,怕一碰,她眼里那点最后的星火就碎了。
“说话啊!”裴玉露急了,抓住他的衣襟,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父亲早上还说要教我练剑,祖父说要给我买桂花糕……他们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她的手背上。
李容徽终于开口,声音被水浸透了:“玉露……我……我来晚了……”
“来晚了是什么意思?”她的眼圈有些红了,“是没来得及救他们?还是没来得及找到他们?容徽,你带我去找,我们一起找……”
李容徽再也撑不住,一把将她死死按进怀里,脸埋进她的颈窝,肩膀剧烈地颤抖。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哭。
裴玉露的手,缓缓垂落。
她盯着井口那束光,光里有无数灰尘在飞舞,像极了祖父书房里焚尽的纸灰。
母亲说,躲过今晚。
原来,是让她一个人,活在永夜。
“没有了……”她轻声说,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父亲没有了,祖父没有了,母亲……也被带走了……”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她推开李容徽,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我没有家了。”
这句话出口,没有哭腔,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容徽,我没有家了。”
李容徽蹲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进怀里,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想说“你还有我”,想说“我会保护你”。
可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个更紧的拥抱。
井外的风卷着枯叶吹进来,打在他们身上。
“玉露,”他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压抑到极致,“从今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裴玉露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李容徽就那么抱着她,像抱着世间最后一团火。
哭声渐歇,他脱下自己的外衫,严严实实地罩在她头上,遮住她满是泪痕和血污的脸。
“走,我带你离开。”
他牵起她的手,那掌心的温度,是她此刻唯一的暖源。
二人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荒芜的后院,在田垄间飞奔,又绕进幽深狭窄的小巷。
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最终,李容徽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后门停下,用一种特殊的节奏叩响了门环。
门,无声地开了。
李府的朱漆大门在夜色里,像凝固的血。
门环上的铜锈被叩得簌簌落。
开门的老仆举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开,照亮了门外妇人的脸。
她穿着一身月白锦袍,鬓边只簪了支素银簪子,眼尾的细纹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沉淀出一种温软的气质。
“是容徽?”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里的亡魂,“这么晚,出了什么事?”
李容徽攥着裴玉露的手,下意识地又用了几分力。
少女的手指在他掌心发着抖,像一片离了枝头的枯叶,找不到归处。
他垂眼,只能看见她湿漉漉的发顶。
几缕乱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衬得那双眼睛红得骇人,仿佛两颗浸透了鲜血的琉璃。
“阿娘,”他喉结滚动,声音艰涩,“这是裴家的小女儿,玉露。”
李夫人接过灯笼,光线一寸寸漫过裴玉露的脸。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
这孩子的眉眼,竟像极了她那个早早没了的小女儿。
可再看那身湿透的粗布衣裳,袖口暗红的血渍早已干涸发黑,她瞬间便想起了门房的急报——裴相国府,屠尽,鸡犬不留。
“先进来。”她迅速敛起神色,侧身让开一条路。
“容徽,去偏厅烧热水,再让厨房熬一碗滚烫的姜汤来。”
裴玉露被李容徽牵着,跨进那高高的门槛。
靴底碾过一片碎瓷,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木然抬头,正厅高悬的“忠勇”金漆匾额,是先皇御笔。
字里行间的锋芒,像极了祖父书房里挂着的那把饮过血的刀。
“坐。”李夫人指了指下首的绣墩,自己却未落座,反而俯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发梢。
“玉露,是吗?”
“阿娘给你煮了姜茶,喝了驱驱寒。”
裴玉露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
她记得母亲也曾这样为她理发,指尖总带着桂花油的淡香。
可眼前这妇人的手,动作轻柔得过分,仿佛在触碰一件一碰即碎的瓷器。
“多谢夫人。”她的嗓子像是被砂砾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丝。
李夫人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漾开水光,“傻孩子,不必这么拘束。在井里躲了半夜,身子都冻僵了吧?”
她转身吩咐旁边的丫鬟,“去,把我那床新的锦被取来,再把西厢房的炭盆烧得旺些,要旺!”
李容徽端着姜汤回来时,看到的一幕让他心口一窒。
他的母亲,那位向来端庄的将军夫人,正蹲在地上,亲手为裴玉露解开沾满污泥的鞋带。
少女的脚踝细得惊人,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惨白,青紫色的血管蜿蜒其上。
“阿娘……”他放下托盘,声音绷得很紧。
“容徽,你还记不记得十岁那年?”李夫人没有抬头,指尖轻轻抚过裴玉露脚腕上的淤青,“你在雪地里救了只受伤的雀儿,捧回来说要养着。可后来它伤好了飞走了,你为此哭了整整一宿。”
李容徽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确实捡过一只麻雀,可母亲从未提过。
“有些伤,”李夫人终于抬起头,目光却落在裴玉露死寂的脸上,“不是躲起来,就能好的。”
她转头,对丫鬟的吩咐声调陡然一沉。
“去,把老爷请来。”
正厅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了进来。
裴玉露抬眼,一个身穿玄色蟒袍的中年男人逆光而立。
他腰间悬着柄嵌玉佩刀,刀鞘上的云纹已被摩挲得锃亮,仿佛随时都会出鞘。
“父亲。”李容徽上前一步,恭敬垂首。
“嗯。”李成赫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裴玉露,在她脸上停顿。
那眼神太过锐利,像刀尖,一层层剖开她伪装的麻木,直刺心脏最深处的伤口。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姑娘?”
“是。”李夫人站起身,替裴玉露拢了拢单薄的衣襟,“在裴府的枯井里发现的,可怜见的。”
李成赫忽然笑了。
他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裴玉露的发顶。
那动作与李夫人有几分相似,力道却重如山石。
“裴家,就只剩你一个了?”
血腥味在裴玉露的齿间炸开。
她想起母亲将那枚半旧玉坠塞进她怀里时,决绝的眼神:“活下去,去投奔李将军。”
原来,母亲早就为她铺好了这条黄泉路。
“是。”她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民女裴玉露。”
“从今日起,”李成赫收回手,声音里是军令般的威严,“你叫李论介,小字明月珠。”
“论介”二字,像两块冰,狠狠砸进裴玉露的心里。
她猛地抬头,撞进李成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有审视,有算计,更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残忍的期待。
“论,是论断是非;介,是介然独立。明月珠,寓意掌上明珠。”李成赫一字一顿地解释,目光扫过她腰间露出的半截玉坠,“记着,这个名字,不是白给你的。”
李容徽藏在袖中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他知道,父亲这不是善心,这是落子。
裴家是前朝旧臣,崔家权倾朝野,父亲收留裴玉露,是在这盘必死的棋局里,寻一丝变数。
可他脑海里全是裴玉露在井中发抖的模样,是她死死咬住手背渗出血的齿痕。
“父亲,”他开口,声音发颤,“论介她……”
“我知道。”李成赫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你只需记住,从今往后,她是李府的人。”
他转向李夫人:“带她去西厢房,好生照看。”
李夫人扶起裴玉露。
少女的身子轻飘飘的,没有半分重量。她能感到这孩子在抖,却分不清是因寒冷,还是恐惧。
“走吧,论介。”李夫人牵起她的手,“西厢房的栀子花快开了,等你身子好了,阿娘带你去看。”
裴玉露任由她牵着,目光落在地砖的缝隙里。
那里有一小片未化的残雪,在灯笼下泛着冷光。
枯井里的毒誓,祖父临终前提到的“崔家”,李成赫赐予的“论介”。
活下来,从来不是终点。
是另一场厮杀的开始。
西厢房的炭火烧得极旺,暖得让人窒息。
李夫人亲手替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月白色的襦裙裁剪得宽松,袖口绣着淡粉的樱花,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致。
“你先歇着,”李夫人坐在床沿,替她掖了掖被角,“晚些时候让厨房送些粥来。”
裴玉露望着帐顶的并蒂莲刺绣,突然开口:“夫人,您为何对我这么好?”
李夫人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了:“我瞧着你可怜。”
她伸手探了探裴玉露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再说,容徽这孩子,从小就心善。”
裴玉露沉默了。
她知道,这不是全部。
李成赫那样的人,他的府邸,绝不收留无用之人。
可此刻,这温暖的床榻,空气中温热的粥香,甚至李夫人鬓边那支素银簪子,都像一层柔软的薄茧,将她暂时包裹。
哪怕这茧,是毒。
深夜,窗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裴玉露睁开眼,掀开帐子的一角。
李容徽站在月光里,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我给你带了桂花糕。”他走到窗前,将食盒轻轻放在窗台上。
“阿娘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裴玉露的喉咙像是被一根滚烫的弦勒住,无法出声。
母亲确实说过,她幼时总缠着要吃李府的桂花糕。
原来,李夫人早就认出了她。
“……谢谢。”她终于挤出两个字。
李容徽看着她,月光照在她脸上,那些未消的伤痕清晰可见。
“论介,”他轻声唤她的新名字,“你……”
“我知道。”裴玉露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怕我连累李府,怕将军容不下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还沾着洗不净的泥污。
“放心,我会守规矩。”
李容徽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裴玉露抬起头,眼尾还挂着泪痕,眼底却是一片倦怠的清明。
“将军收留我,有他的棋局要布。”
“夫人对我好……”她顿了顿,指尖绞着被角,几乎要将那柔软的布料撕裂。
“不过是同情我这个无父无母,连名字都保不住的孤女。”
李容徽望着她,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在院里捉蝴蝶,她摔破了膝盖,他急着要给她上药,她却咧嘴笑着说“不疼”。
可现在的裴玉露,眼睛里再没有光,像一潭死水,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我……”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容徽,”裴玉露再次打断他,“去睡吧,明日还要读书。”
李容徽站在原地,看着她重新躺下,拉好被子,将自己完全隔绝。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
祖父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这世间的善意,大多是带刺的。”
原来最温柔的,才是最锋利的刀。
他轻轻带上门,转身时不慎撞翻了廊下的花盆。
泥土倾撒一地,李容徽蹲下身,从碎裂的陶片中捡起一个断了半截的泥人。
月光下,他仿佛又看见那个蹲在井边的小女孩,哭着说“我没有家了”。
如今,她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家人。
却比在井里时,更加孤零零。
他攥紧了手中的泥人,转身,决然地走进更深的夜色里。
风中卷来浓郁的栀子花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像擂响的战鼓。
无论如何,他会护着她。
哪怕这场守护,本身就是一场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