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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荒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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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星还嵌在墨色天幕的裂痕里时,花神殿的铜环被叩得“嗡嗡”震响,连案上刚封坛的桃花露都晃出细碎的涟漪。江惜宁指尖触到那卷明黄绢帛的刹那,鼻尖的玫瑰印记骤然失了光——帛书顶端“青溪渔村”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眼眶猛地发烫,连握着绢帛的指节都泛了白。
温泽絮正坐在殿外的石阶上编草环,发间的小夹子沾着晨露,草茎在他指尖绕出软嫩的弧度。听见殿内的动静掀帘进来时,刚好撞见江惜宁垂着眸掉泪的模样——那串刚编到一半的草环“啪”地落在地上,草茎散了满地。他两步跨过去将绢帛抽过来,只扫到“屠戮”二字,眉峰便拧成了深川,发间的小夹子都泛出冷光:“天帝是疯了?这渔村去年秋祭还给他供过金鳞鱼,鱼腹里塞的桂花蜜还是你酿的。”
“不是疯。”江惜宁的声线发颤,指腹蹭过帛书上晕开的泪痕,那湿痕在明黄绢帛上洇出浅淡的花影,“是渔村……成了荒村。”
三日前,镇守南渊的天兵传回的急报浸着血,连封皮都凝着暗褐色的痂——青溪村的渔船侧翻在河面上,船板被啃出密密麻麻的洞,洞眼里嵌着细碎的齿痕;村口老榕树上挂着半腐的鱼骸,鱼眼翻着白膜,每道鳃缝里都卡着孩童的指骨,指骨上还缠着染血的红绳。第一个闯进村的仙兵只传回传音符里一句“雾里都是哭喊声,像鱼在嚼骨头”,便连人带符散在了雾里。天帝的旨意末尾,用朱笔添了行极小的注,墨色像凝住的血:“村中之人,已为怨魂所噬,皮裹鬼骨,不辨人畜,屠戮乃为大局。”
江惜宁闯凌霄殿时,白玉阶上的云纹都在他的脚步声里发颤,连殿角的铜鹤都低了头。天帝坐在九龙金座上捻着菩提子,串珠相撞的轻响裹在殿宇的冷寂里:“惜宁,你该知道百年前的事——青溪村以活人献祭换魔尊赐福,他们把幼童绑在船桅上喂河,换了百年丰饶。如今咒术反噬,那些‘村民’,是把良心喂了鱼的恶鬼。”
他话音未落,殿角的银铃声忽然缠了过来,像蛛丝裹住了光。穿月白纱裙的女仙抱着只通体漆黑的猫缓步走出,猫瞳是淬血的红,正盯着江惜宁的领口,喉间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是司掌怨魂渡化的月姬,怀里的猫叫“玄奴”,皮毛泛着冷光,是十年前从乱葬岗的冻土堆里扒出来的。
“花神殿下可知,”月姬的指尖划过玄奴的脊背,猫毛炸起又落下,“去年给你送桂花糖的李阿婆,亲手把她的小孙子捆在渔网里,坠了三块河石沉进青溪最深的水潭。那孩子的手里,还攥着你赠他的草编小鱼,鱼尾巴都被潭水泡烂了。”
江惜宁的脚步晃了晃,指尖碰了碰鼻尖的玫瑰印记,那温热的光竟泛了凉。他记得李阿婆——裹着蓝布帕子的老妇跪在花神殿外,指甲缝里嵌着河泥,塞给他的桂花糖沾着灶灰,糖纸是用孩子的作业纸折的,背面还写着“阿稚今日识得‘鱼’字”。老妇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却把糖罐捂在怀里,递过来时暖得烫人:“托花神的福,今年的鱼能卖个好价钱,阿稚就能去镇上读书了,他说要考状元给我养老呢。”那时阿稚抓着他的衣摆,把草编小鱼塞进他掌心,指尖沾着墨汁:“花神哥哥,这个能保佑我们多捕鱼哦,这样阿婆就不用熬夜补渔网了。”
可月姬说,是阿稚趁李阿婆晒渔网时,放走了绑在船桅上的邻村幼童。李阿婆跪在魔尊的雾影里哭了半宿,回来就往桂花糖里掺了迷药,把亲孙子哄着吃了,再用渔网裹了沉潭——她怕魔尊降罚,让整个村子都跟着陪葬。
“为什么要献祭?”江惜宁盯着月姬的眼睛,玫瑰印记的光裹住了殿角的雾,雾里浮着细碎的光斑。
月姬怀里的玄奴忽然炸了毛,猫爪按在殿砖上,划出浅白的痕。无数光片碎在殿里,像被风吹散的纸钱:百年前的大旱,青溪村的河床裂成龟甲,裂缝里嵌着饿死的人的指甲;村长的小女儿饿到啃墙皮,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半片烂菜叶,菜叶上还留着她的牙印。魔尊的黑影裹着雾落在村口,黑袍卷着腥气:“以魂换鱼,可保百年丰饶。”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是村长的小女儿,她的红肚兜被风掀起来,露出细瘦的脚踝;第二个,是李阿婆的丈夫,他出海前还给阿稚编了只草蚂蚱;后来,轮到了孩子——每献祭一个,河里就会浮起满舱的鱼,鱼鳃是红的,像浸了血。
“我也不想的啊……”光片里,李阿婆的脸沾着潭水,指缝里夹着阿稚的红肚兜,兜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桂花,“阿稚他爹逃荒死在了路上,尸体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我抱着阿稚躲在草垛里,听见野狗的叫声都发抖。魔尊说献祭能活,我们就信了啊……要是不献祭,村里的人会把阿稚抢去的,他们连死孩子都不放过啊……”
青溪村的雾是粘在骨缝里的冷,刚踏进村口,腥气便裹着湿意扑过来——不是鱼的腥,是血腐在水里的甜腻,像发了霉的桂花糖。老榕树的枝桠垂得很低,鱼骸的白膜裹着水珠,滴在江惜宁手背上,凉得像鬼爪挠过,还带着细碎的痒。温泽絮将他护在身后,指尖的藤蔓缠上树干,藤蔓刚触到树皮便“嘶”地缩了一下——树干忽然“咔”地裂开,露出李阿婆嵌在木里的脸,眼窝空着,嘴张得极大,齿缝里卡着鱼鳞片:“花神殿下……吃糖吗?阿稚说你喜欢吃甜的。”
江惜宁的指尖颤了颤,玫瑰印记的光骤然裹住那团树干,光里飘着细碎的花瓣。李阿婆的惨叫声里,蓝布帕子从枝桠上落下来,帕子里裹着半块发了霉的桂花糖,糖块上沾着根小小的指骨——指骨的指尖还留着草编小鱼的勒痕,是阿稚攥得太紧磨出来的。
“阿婆,”江惜宁蹲下来,指尖碰了碰那帕子,帕子上的河泥蹭在他手背上,“阿稚在哪里?”
树缝里淌出的水忽然漫过他的鞋尖,水是凉的,还带着鱼骸的腥气。阿稚的声音混在水声里,像从潭底飘上来的:“花神哥哥,我在等阿婆给我送糖哦,阿婆说我把鱼摆整齐,她就会来接我了。”
破庙的梁上垂着无数沾着水的发丝,发丝缠成了网,网眼里挂着细碎的鱼鳞。阿稚坐在蒲团上,红肚兜的兜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桂花,正用树枝拨弄着地上的鱼骸,把鱼骸摆成一排,像在排书本。看见江惜宁,他抬起沾着泥污的脸笑了,嘴角还沾着鱼鳞片:“花神哥哥,你看我摆得齐不齐?阿婆说摆齐了就能吃糖了。”
他的话音刚落,李阿婆的脸从梁上垂下来,眼窝的空洞里淌着水,水流在地上积成小洼,洼里浮着鱼卵:“阿稚,过来,奶奶给你带糖了。”
阿稚笑着扑过去,却被温泽絮一把拽了回来。发丝缠上温泽絮的手臂,瞬间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血滴在地上,竟渗进了鱼骸的鳃里——发丝里裹着的,是阿稚沉潭时穿的红肚兜,兜心嵌着半块桂花糖,糖里浸着黑色的毒,毒水上还浮着阿稚的眼泪印。
“阿婆,”阿稚的声线忽然冷了,像潭水结的冰,“你把糖里的毒,喂给我了哦。我吃的时候,糖是苦的。”
李阿婆的惨叫声里,破庙的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墙后的血字,每个字都嵌着指骨:“以魂换鱼,以骨饲河,生生世世,永为河奴”。原来当年献祭的幼童,骸骨都被砌进了庙墙,每块砖缝里都卡着指骨,指骨上缠着染血的红绳——是孩子们的生辰绳,绳头还系着草编的小玩意儿,有蚂蚱,有小鱼,有纸船。
“为什么不逃?”江惜宁盯着李阿婆的脸,玫瑰印记的光裹住了那团发丝,光里的花瓣都染了血。
李阿婆的骨缝里淌出潭水,水里裹着阿稚的草编小鱼:“逃去哪里呢?大旱的时候,逃荒的人都死在了路上,尸体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骨头都被晒成了粉。魔尊说献祭能活,我们就信了啊……我是怕你疼啊阿稚,被魔尊抓走,会被他用鱼叉钉在桅杆上,日夜被鱼啃噬,那会比沉潭疼一百倍啊……”她的指骨抓向阿稚的衣领,却被阿稚抬手推开——那孩子的红肚兜裂开,心口的血洞里,嵌着江惜宁赠他的草编小鱼,小鱼的尾巴都被血泡成了红的。
“阿婆,”阿稚把草编小鱼举到她面前,小鱼的须子还在颤,“花神哥哥说,这个能保佑我们,可你为什么要把我沉进潭里呢?我好冷啊,潭里的鱼都来咬我的脚。”
李阿婆的脸在光里融化,露出底下枯槁的骨,骨缝里长出了水藻:“我是怕你被别人抢去啊……我只有你了啊……”
雾在这一刻疯了似的涌过来,裹住了破庙的门窗,雾里飘着孩童的哭喊声,像鱼在吐泡泡。月姬抱着玄奴站在雾边,渡魂铃在她指尖晃出银白的光,玄奴的爪子按在地上,将爬过来的怨魂拍散,怨魂散的时候,像炸开的鱼卵:“是魔尊的残魂——他在养这些怨魂,用他们的执念喂自己,等着冲破封印。”
温泽絮捏碎了掌心的藤蔓,碧色的光裹住江惜宁,光里的藤蔓都带着尖刺:“走!这里待不得!”
可江惜宁蹲在原地,指尖攥着那只草编小鱼,小鱼的须子蹭着他的掌心,像阿稚当年的指尖:“他们只是想活着而已。”他看见阿稚的身体化作鱼骸,钻进李阿婆的骨缝里,听见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潭水的涟漪:“活着,真的好难啊……花神哥哥,活着为什么这么难啊……”
村尾的河面上,漂着密密麻麻的渔船,每艘船的船板上都刻着名字,名字被水浸得发肿——是百年间献祭的人的名字,有“阿莲”“阿生”“阿春”,最后都是“阿稚”。温泽絮刚要拉着江惜宁离开,河水里忽然伸出无数只手,抓住了江惜宁的脚踝,手的皮肤泡得发皱,指甲缝里嵌着河泥:“不要走……我们只是想活着啊……”
那些手的主人,是百年间献祭的魂——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的脸嵌在她的胸口;有背着柴刀的汉子,柴刀还插在他的肩窝;有攥着书册的少年,书册上写着“千字文”。他们的脸上都沾着河泥,眼里却燃着细碎的光,像鱼鳃里的磷:“我们献祭,是为了让村里的人活下去,有错吗?我们只是不想被饿死,不想被野狗啃啊……”
月姬的渡魂铃忽然响了,铃声裹着光,将那些手轻轻推开,光落在他们的脸上,竟化了河泥:“没有错,只是选错了路。”
玄奴从她怀里跳下来,蹲在河边舔了舔水面,水面映出的不是猫影,是个穿粗布衫的孩子——孩子的心口插着半把镰刀,怀里抱着快冻僵的黑猫,正是十年前的玄奴。“他们和我一样,”玄奴的声线忽然变成了孩童的嗓音,带着冻裂的颤,“我只是想把猫抱回家,我爹却嫌猫吃粮,用镰刀砍了我。我们只是想活着而已啊……”
那天的青溪村,最后只剩下漫天的雾,雾里飘着桂花糖的甜香,像李阿婆当年递过来的糖罐。
江惜宁抱着那只草编小鱼,坐在村口的老榕树下,看着月姬用渡魂铃收走那些怨魂——怨魂被收走时,都变成了萤火虫,光里裹着他们生前的模样:阿稚举着草编小鱼笑,李阿婆裹着蓝布帕子晒渔网,少年捧着书册念“天地玄黄”。玄奴蹲在他脚边,舔了舔他沾着泪痕的手背,喉间发出软软的呼噜声,像当年那个孩子抱着猫时的轻哼。温泽絮走过来,将狐裘裹在他身上,手臂上的血痕还在渗血,发间的小夹子却换了新的——是用阿稚的草编小鱼染的粉,夹子上还系着根红绳。
“天帝说这是‘除恶’,”江惜宁的声线轻得像雾,指尖摸着草编小鱼的须子,“可他们只是想活着,有什么错呢?”
温泽絮蹲下来,指尖蹭过他鼻尖的玫瑰印记,那光又暖了起来:“错的是把‘活着’变成‘恶’的人,是逼着他们选‘献祭’还是‘饿死’的人。”
远处的雾里,忽然飘来成千上百只萤火虫汇聚成了阿婆与阿稚可爱的模样。阿稚的声音混在香里,像糖块化在水里:“花神哥哥,阿婆说她不疼了,我们要去投胎啦。下辈子,我要做个能读书的孩子,阿婆要做个卖糖的婆婆。”
江惜宁抬起头,看着那两只萤火虫往太阳的方向飞,光越来越亮,竟融了雾。
三日后,凌霄殿的布告栏上,天帝的新旨盖着九龙印,墨迹还带着温:“凡因求生行恶之魂,渡其执念,许来世平安,不入恶道。”布告前围了不少仙官,有人皱眉,有人叹气,有人偷偷抹了泪。
月姬抱着玄奴站在雾边,玄奴正舔着爪子上的鱼干屑。看见江惜宁和温泽絮并肩走过来,她挑了挑眉:“听说你们在殿上逼天帝改了旨?他气得摔了菩提子串。”
江惜宁摸了摸鼻尖,耳尖泛着红,手腕上的草编环晃着光:“是温泽絮说,‘天界要做神,就得容得下这天下可怜的魂’。他还说,要是天帝不答应,他就把凌霄殿的柱子都缠上麻烦的藤蔓。”
温泽絮笑了笑,指尖勾住他的指尖——指尖上还沾着喂玄奴的鱼干屑,暖得像当年阿稚递过来的草编小鱼。远处的云里,青溪村的雾正一点点散了,露出底下泛着光的河,河里的鱼摆着尾巴往太阳的方向游,鱼鳃缝里,再也没有指骨,只有细碎的光。
风裹着桃花露的香吹过来,江惜宁鼻尖的玫瑰印记亮得像星,他忽然听见阿稚的声音,混在风里:“花神哥哥,谢谢你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