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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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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东都春晚,垂杨乱掩碧瓦朱甍,惊蛰刚过,风吹雨洗满城花。
夜幕降临之后,千家火树,举目则金翠环耀,罗绮飘香。
一辆厌翟车踩着辚辚之声驶出皇城,沿着西华门街,直奔崇祯坊而去。
微风卷起绀幰,露出一张夭桃秾李的小脸儿。
两弯青黛远山眉,杏眸琼鼻,唇若点樱,是一光容鉴物,艳丽惊人的少女,却又带着几分不染俗世浮华的清尘脱俗。
“在瞧甚么?”男子沉朗的嗓音从身后乍然而起,落在寂静车内格外动听。
“这汴京城,着实同曩昔有些许差异了呢。”未有回头,萧莞卿目光仍旧飘在窗外的软红香土之间。
少女声线清昶,比风铃声更脆,带有几分甜糯,绒软更甚于身下铺着的雪貂氍毹,惑人心弦。
温热呼吸缠绕云髻,男人靠近道:“嗯,何处有异?”
抬手指向斜前方,萧莞卿道:“你瞧,遇仙正店修葺了,原本翼角飞檐用的是肃穆黑漆,而今却是喜庆的丹艧。”
华灯初上,远眺而去,一幢五层酒楼熠熠生辉。遇仙正店乃东都最有名的上等酒家,哪怕王公贵族也乃常客。
除此之外,萧莞卿还提及州桥夜市的小食摊位陈列得更规整了些,与东角楼街巷也多了些没见过的饮食果子……
一张小嘴叭叭叭谈论的全是吃食,活像只小馋猫。
男人听着微微勾起唇角。
但在“院街”之名入耳时,那双清锐星眸忽然凝了凝,而后目光往下,去瞧少女嵌满朱钗玉坠的发顶。
“菀菀还知道院街?”气压微沉,宽阔手掌恰是贴住纤细腰肢,盈盈一握。
萧莞卿下意识噤了声,只觉腰间倏尔灼热。
公主规制的厌翟车尤为宽敞,可眼下被其困于一隅之地,只觉周身都充斥着阳刚气息。
搭在窗沿的手指缓缓收紧,萧莞卿不经意拂落车幔,而后施施然转过了身。
相识已久,在她的记忆里,这男人从未对她此般亲昵,也从未唤过她的乳名:菀菀。
直到此时此刻,萧莞卿才彻底接受了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的事实。
现今乃嘉定十九年三月,可她一觉醒来,记忆却回到了嘉定十五年。
而他们二者的关系也从三日后成亲,变成了已然成婚四载。
也不知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许,能让他变化如此之大?
要知晓,霍家的三郎性子孤傲,素来淡漠疏离,是她捂不热的顽石。
未承想,高山深雪也有散做人间烟火的一日,而令之融化的理由,似乎是她?
思及此,萧莞卿本就躁动的内心愈发澎湃,小鹿乱撞得耳垂发烫。
纤长浓密的鸦睫翩翩眨动,她目光飘在车厢内,朱唇轻启,答道:“锦绣红楼,芳容倩影,难免好奇,想瞧上几眼嘛~”
所谓“院街”,便是汴京城内驻满青楼楚馆的一条街,宾客男女皆宜,大雍民风开放,并不乏在象姑馆给小倌一掷千金的贵族女子。
萧莞卿喜爱容貌俊朗的男子,这是霍庭渊在少年时便十分清楚之事。
许是觉察到了她的无所适从,后者唇角显露一丝玩味儿。
萧莞卿抬头时正就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那是清澈明朗的一双眼,笼罩在忽明忽暗的流光碎影之中,宛若浸润于溶溶月色下的湖水正闪烁着零碎星辰。
象姑馆的小倌是姿色过人,可这世上最清绝卓越的男子已在眼前,她又怎还会有心思念及旁人?
边疆苦寒,久经沙场,多年风霜洗礼,霍庭渊这张脸,与四年前相比已然成熟许多。
他轮廓更锋锐了,眉眼也蓄了几分肃杀之气,不笑时唇畔噙霜,孤傲更甚。
唯一不变的,便是依旧吸引着她,让其沉醉。
萧莞卿记忆里的霍庭渊,还是潇洒恣意少年郎的模样,而今他更高更壮了,浑身都在散发着成年男子的蓬勃之力。
哪怕隔着衣料,她也能感受到那双手的遒劲有力。
好似听见了胸腔内“砰砰”的心跳声,自觉脸蛋儿大抵已然红润如霞,萧莞卿索性顺势钻进了男人怀里。
少顷,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道:“对了,方才父皇母后召见你这般久,所为何事呀?”
据闻,她是今早在皇家猎场坠马昏迷才导致的失忆。
彼时,霍庭渊尚在京郊军营。
好不容易将人等来,却没聊几句便被延福宫那头叫走,只留下她一人独自迷茫。
少女眨巴着圆润杏眸,很是好奇。
闻言,正顺着脊骨上抚的那只大掌僵滞了下。
随后,男人缓声:“你失忆了,而今心性稚嫩,陛下与娘娘难免担忧,便与我耐心交代了一番……”
他答得仔细,语气平稳,萧莞卿听罢轻轻“哦”了一声,倒也没再追问。
父皇母后最是疼爱她,可她已为人妇,出了这样大的事儿也不好留在身边照料,自会忧心忡忡,难免事无巨细地嘱托。
想了想,萧莞卿又道:“夫君。”
她而今对这称呼还不甚熟稔,唤出口时稍显羞怯。
“要不你同我讲讲这些年发生的事儿吧,兴许有助于我恢复记忆呢~”
失忆后的少女温温糯糯,甚至比四年前更会撒娇了些。
纵使霍庭渊不愿回忆往事,眼下也属实难以拒绝。
“想听甚么?”他问。
“嗯,”女儿家状似思索着道,“新婚夜……”
这是她曾经最憧憬的一件事儿,可眼下却全然消失于脑海。萧莞卿目光上下游离着,十分期待,也满是羞赧。
想来已在内心琢磨许久。
霍庭渊看着她,沉吟了会儿,道:“那夜,我被镇北军的同僚,还有父兄的亲信灌了不少酒,只记得沐浴完,就睡下了。”
男人稍稍颦眉,眯了眯眼,瞧着确实像是酣醉之后记忆空白的样子。
“啊?”这显然出乎萧莞卿所料,毕竟从未听闻有哪位驸马爷敢在新婚之夜把自己喝醉的。
“那,那个……”她有些不死心,想要追问却难以启齿,好看的黛眉微微蹙起,显出几分局促。
霍庭渊却是笑了,抬手轻刮了下她小巧的鼻梁:“想什么呢,那会子你才十四岁,我哪里舍得。”
“哦……”萧莞卿霎时松了口气,对其如今的细腻很是欣慰。
可新婚夜未能圆房,多少令人失望。
不过也予之欣喜。
她的庭渊哥哥果然还是心疼她的。
少女唇角又漾出清甜微笑,环抱住了男人的腰身,紧接着道:
“若瑶与云霓同我讲述了许多在并州发生的事儿,她们说我矜贫恤独,行医济世,颇受百姓赞誉呢……”
这二人都乃萧莞卿的贴身女使,打小跟随,故此,她与霍庭渊之间的纠葛,她们也十分清楚。
提及这些时,少女语气欢快,甚至带了些惊喜,想必已然认为,彼此定是世人眼中风雨同舟的神仙眷侣,夫妻楷模。
而霍庭渊默默听着,眼神却是逐渐晦暗。
“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再怎么努力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言至末尾,仿若泄了气的蹴鞠,萧莞卿沮丧地放低了声调。
眉宇轻攒,霍庭渊连忙一手拢住她的后脑勺,安抚道:“太医不是说了,你颅内有淤血,不宜费神,等时机到了,自会想起来的,乖。”
天知道这一声“乖”,于一个追寻两载却难得回应的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是怎样的杀伤力。
萧莞卿觉得内心已然碎成了一汪湖水,波光粼粼的。
他温柔得令人难以适应,少女忍不住问:“夫君,这些年我们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幸福么?
霍庭渊本就幽深的眼底再笼上一层晦暗。
自是非也。
甚至于她而言,大抵称得上苦难。
仿若镜花水月被骤然打破,他好似又回到了嘉定十八年,雁门关外那个风声鹤唳的萧瑟秋日。
她予了他一封和离书,自并州启程回京,故此距今,他们其实早已和离半载……
霍庭渊不敢首肯,自她失忆后的一次次欺骗早已让他内心不安,遂斟酌道:“菀菀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
多少有些答非所问,但萧莞卿尚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当中,并未听出何许不对劲的地方。
她欢喜道:“庭渊哥哥也是最好的夫君!”
霍庭渊自诩无愧大雍,无愧百姓,无愧霍家门楣,但唯独担不起“好丈夫”这三个字。
可失而复得的冲击太过猛烈,仿佛整颗心都在为之颤抖。
他的小兔子又回到他身边了,怎还会舍得放手,就让他卑劣一回吧……
力道愈发加重,将少女柔软的身子深陷怀中,他抱得很紧,像是欲要将其揉进身体里。
车驾轻轻摇晃,时而飘来几缕丝篁歌乐,伴着铃铛声悠然入耳。
少顷,静谧祥和的气氛忽而被少女小小声打破:“夫君,疼……”
霍庭渊怔了怔。
正疑惑着,待见其轻轻推他胸膛,揉自己的胸口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里疼。
随即赶忙松手。
与此同时,垂落的视线恰是投入一道天堑之间。
他的菀菀,居然已经这般大了!
霍庭渊觉得自己的神经仿佛被震了一瞬。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全然已经做不到年少时那般渊清玉絜,无动于衷。
男人很是克制地滚了滚喉头。
记忆回到将笄之年的小姑娘全然瞧不清丈夫眼底的情愫。
小手揪住其衣襟,萧莞卿乖巧地蹭了蹭:“轻点儿嘛~”
霍庭渊:“……”
要命了!!!
***
凉月横舟,银河浸练,青石板路面微光粼粼,随着厌翟车徐徐驶入崇祯坊,烟火繁华逐渐退却。
崇祯坊乃汴京城内华贵最甚之地,清幽雅静,沿街府邸峥嵘轩峻,绣闼雕甍。
嘉宁公主府的牌匾立在银辉下,金底朱漆,两侧各挂数盏红锦垂穗大宫灯,投落满地光影。
远远望见公主规制的卤簿,司阍连忙进门通禀,随即整座府宅立即忙碌了起来。
憧憧人影穿过垂花门,仆妇丫鬟们簇拥着萧莞卿去了汤泉。
留下女使若瑶为霍庭渊引路:“驸马爷,您的行装?”
“都放到殿下的寝房去。”
“是。”他果断得令人诧异,若瑶不动声色颔首,连忙招呼随行的下人们。
“大伙儿动作快些,麻溜些,别被殿下看出端倪来!”
成婚三载有余都未曾同过房,现下和离了倒是要住一块儿了,这都什么事儿呀!
若瑶心下忍不住犯嘀咕。
再回头时,只见公主府的护卫陆铭领着一队军士阔步而来。
“爷,祁副将到了。”陆铭颔首行礼。
随即副将祁耀上前一步道:“将军,您的兵书,行军手札与兵甲等物都在这儿了。”
“好,”威严冷肃的目光淡淡一瞥,霍庭渊左手负于身后,朝陆铭道,“带路,去书房。”
***
亭台水榭,曲径通幽,夜风卷起灯笼打着圈儿转。
公主府的汤泉位于僻静后花园中,做沐浴之用。
潺潺流水顺着八竿清泉引淌入池中,周遭纱幔轻舞,珠帘环绕。
几个丫鬟撒完花瓣儿便退到了珠帘后,随即在雨雪金点戟耳彝炉里点了一盏安神的茵樨香。
水雾蒸腾,灯烛荧煌,少女浸在水中,显露在外的肌肤皛皛瑰润,皓如凝脂。
虽说意外失忆,但萧莞卿现下心情极好,一张玉面梨涡浅浅,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掬起一捧花瓣儿,她自水下抬手,而后纷纷扬扬撒落。
水珠顺着纤细玉臂流淌而下,也正在此时,右手臂上一点朱砂赫然入目,经波光一照,浓郁似血。
见此,萧莞卿面上笑容倏尔凝滞,继而瞠目,转为惊愕。
“云霓!云霓!”
乍然闻见女儿家的呼喊声,正在衣桁前熏衣的云霓吓得险些没拿稳手中熏笼。
几名丫鬟也赶忙跟了进来,云霓急声回应:“殿下,奴婢在!”
“扑通”一声跪在浴池边儿,云霓满脸惊慌:“殿下,出甚么事儿了?”
随即,只见对方举着藕臂,眼中尽显迷茫地问:“本宫怎的,怎的还有守宫砂呢?”
坏了,怎的将这事儿给忘了!!!
云霓一瞧,心底骤然掀起风浪,但毕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脸色还算镇定。
“夫君说新婚之夜未圆房是因本宫当时年纪小,可本宫如今已经十八岁了……”
“庭……庭渊哥哥,他当真是本宫的夫君么?!”
萧莞卿脑子乱哄哄的,有些语调不稳,说罢,一双小手紧紧扒住了池沿。
哪儿会有正经夫妻婚后四年都未曾圆房?况且他们还十分恩爱?
初知晓自己失忆时的惊慌与迷惘再度涌上心头,乃至更甚。
萧莞卿一颗心砰砰直跳,还有那么些想发抖,好似周遭皆为幻境,令人不知所措。
指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她目光迷茫,像只受了惊的小麋鹿。
云霓在袖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心疼坏了。
本以为万事妥帖,可她们竟将这最关键的一桩事儿给忘了,真真该死!
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云霓赶忙道:“殿下,您别多想!是……是……”
“哎,这叫奴婢如何开口呢?原本驸马爷是要亲自告知您的……”
装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云霓再度欲言又止。
“他……”
最后,索性附到了主子耳旁窃窃私语。
“甚么!夫君在战场上伤了根本?!”
听罢,萧莞卿那双水灵灵的杏眸瞪得更圆了。
“是呀……两年前,驸马爷不甚摔下马,就……”
此般惨绝人寰的缘由,萧莞卿是发自内心想要拒绝的。
可云霓皱着秀眉,既扼腕又叹息,活脱脱一副悲天悯人之色,属实让人不得不信。
紧张与猜疑一扫而空,少女娇俏的眼尾耷拉而下,不可置信道:“我夫君如此体格健硕,身姿硬朗,他居然……不行??”
“呜呜呜~”小嘴撅起,萧莞卿连眼眶都红了,仿佛下一瞬便会噼里啪啦掉落小珍珠。
云霓对自个儿随机应变的本事深感钦佩。
可她这副欲哭无泪、委屈巴巴的小模样,瞧上去更加可怜了。
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云霓温声安抚,内心又好气又好笑。
她们家殿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馋驸马爷的身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