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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爱情开始的时候 ...


  •   蝉鸣隔着雨声响着,不知道是哪一只藏在屋檐底下,还没被潮湿劝退。那一刻,像极了少年时不肯结束的傍晚,倔强的孩子不肯离开在小区和其他孩子的欢闹,额头的汗打湿刘海儿,顽皮的孩子想和同伴多玩一会儿而不是回家吃饭,Brunello Cucinelli 的Polo衫汗水浸的湿透,不想回家,小牛犊一样倔倔的瞪着无奈焦急的菲佣。
      从自然景区回来总是累的,Brady早早的睡了。
      又是新的一天,天一亮,山间就能听到蝉鸣和鸟鸣。
      按照Brady请求安安帮忙带路走访的正事,安安早早起来收拾好站在民宿入口处等着。安安穿着一身浅色运动外套,黑色阿迪裤子,头发扎起高马尾,脚上是她最常穿的那双旧球鞋,鞋边沾了点泥但干净。
      “你迟到了。”她说。
      Brady笑着快步来,女孩子生气的样子也好看极了,Brady背上是背包和相机包,耳朵还塞着耳机,一只没插好差点掉下来,Brady手忙脚乱地接住。“我给你准备了吃的,路上不要饿死。”她把一个小袋子递给他,里面是手包的鸡蛋饼和小罐牛奶。他们搭上县里的小巴士,前往孟达天池——边上的神秘景点。车子绕过一个又一个回头弯,远处的峰影像油墨般晕染开来,薄云低垂,树木苍苍。安安指着车窗外的路:山精住在那一带。小时候谁调皮,就说要扔去那边喂狐狸。”
      “你小时候调皮吗?”Brady望着窗外笑着问。
      “调皮啊,小学还拿粉笔写我喜欢的人的名字在墙上。”她笑,“但写的是错别字。”

      车开进保护区,阳光从密林里洒下来,地面上落满斑驳的光点。山风带着冷意和清甜的树脂味,远远传来鸟叫声。
      他们穿过木栈道,一路往下走,换个角度找湖泊最佳取景点。
      天池像嵌在石谷间的玉盘,四周林木环绕,云雾缭绕的水面碧绿如墨。
      湖边一对藏族夫妻带着孩子放牛,孩子扎着辫子,对着Brady的镜头摆POSE。

      在林涛与阳光之间,Brady看向走在前方的安安。她的身影定格,像夏天清晨最短暂也最清透的一段梦。
      他们歇脚在一户人家,一家四口在清水乡养羊做拉面,孩子上寄宿小学,家中只有老人和年轻夫妻。

      “你这外省来的,讲普通话挺好,不像南边口音重。”大哥说。Brady坐在火炕边,喝着女主人倒的自制奶茶,咸口的,一边闲聊着民生话题。“一个是拉面——我弟弟在兰州开店。一个是羊,一年出栏三百三四十只,拉去西宁市场。”
      “土地呢?”“地少了,能种的都种辣椒花椒,现在政府也鼓励做民宿。我们村新修了道路,还来了搞石画的公司。”
      Brady在村头平地看见一群女人在晒太阳看着孩子跑,一边绣着布片。绣布上是牡丹与民族纹样标志交错图案。
      一个老奶奶看着他们笑,“安安来啦?糖吃不吃?还吃甜的吗?”
      Brady低头笑,想起来走一路买一路的安安:“她现在也很爱吃甜食。”
      黄昏,跳下车,车站的铁栏杆锈迹斑斑,Brady想着白天的见闻走回民宿。一条羊肠小道上,天边晚霞从山峦后洒下来,河水可能在草原上,在远处泛着薄金色的涟漪,路边看到有人家在做饭,柴烟中夹着面香和葱花香。

      他取出录音笔说道:“撒拉族人对生活有一种质朴的温和,这种温和没有掉入乡愁或浪漫的陷阱,而是带着面对现实的勇气与耐性……这些地理、历史、宗教与生活交汇处的‘微差’——不是文化震荡…”
      他抬头,看到安安在石阶上等他。
      “你怎么来了?”
      “怕你迷路。”
      她背着手,像是孩子一样站着,脚下的光影将她拉得很长很长。那天一早,风从山那头来,吹动了民宿小院和邻居们晾晒的刺绣与红辣椒。天还没完全亮,Brady便已起身洗漱,背上包,带上笔记本和录音器材,独自出发。Brady告别了民宿的院门。
      他计划独自离开三天,了解当地民族的传统民居、饮食与宗教文化。

      他今天要去的是一个老村落,在乡镇之间,沿着大河上游的一条支沟深入山里。这里是保存最完整的聚居地之一,也被学者称作“人文地理样本村”。村子不通公交。他乘了一段摩的,又换了辆顺风车,最终步行了一小时才到。村子的房屋沿着坡度错落分布,灰白色的砖石、斑驳的木窗,家家户户屋顶晒着青稞、核桃和线椒。门下的石阶落满昨夜的尘。圆拱门上绿色的琉璃瓦熠熠发亮,弯月标志指向天空。一个老者正在扫落叶,见他过来,主动招呼他上前打招呼。
      “小伙子在干什么呢?”
      “乡村旅游摄影的,来拍点照片。”Brady微笑。
      老者哈哈大笑,热情的招呼他进去喝碗茶。老者自称村里退休的阿訇。他穿着干净的对襟布袍,步伐缓慢。“你走对地方了。来,喝点,我和你讲啊。。。”
      他们坐进老屋,炕上铺着手绣的毯子,墙上是圣地的照片,和绣片,还有天安门的照片。“…不只是饮食,是洁净、克制、敬畏,也是与人交好的方式。你们年轻人做调研,要知道我们撒拉人‘讲情讲义讲理’,你写下去,都是很好的。”

      Brady点头记录。他观察着四周屋子结构——这是一间典型的撒拉族瓦特墙房,木头横条交错,用草泥夯实,外面用白石灰粉刷,是冬暖夏凉的典范。
      “你们这房子真特别。”
      “这就是我们的智慧。祖上传下来的东西,用最少的材料造最实在的家。”
      他们起身沿山坡绕行,石碑斑驳,草丛中隐约可见花布与回文。

      “我们这块地方,几百年了。你说大城市有什么好的,那里灯多,这里星多。”他指了指天空。“人一辈子,有个地方埋心,才算是活得踏实。”
      老者推荐Brady去旁边的房子看看,他带着Brady走进一户名叫“马合麦提院子”的家。
      这是一座典型的“篱笆楼”,院落被用柳条与麦秸编织的围栏圈起,篱笆墙后是干打垒的平房,屋顶铺着柴草,屋前堆着刚晾晒的红辣椒和土豆。家中老人正在炕头绣花,炕沿垫了厚厚的手工毯子。
      马合麦提的妻子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和一盘“撒拉馍馍”,是本地的一种发面炕饼,用羊油揉制,外焦里软。
      “你尝尝这个,撒拉人都爱吃。我们每逢节日还会做‘馓子’,要把面拉得像头发丝细。”
      Brady一边品尝一边做记录。味道浓郁酥香,伴着锅底微焦的脆皮,有种极致的乡土温度。
      傍晚时分,他被带去村里一座老寺。
      那是一座融合中式榫卯结构与细节处□□风格和突厥语民族花纹的古建,飞檐斗拱下挂着经文匾额,屋顶是青色琉璃瓦铺设,正殿内一柱通天,梁上雕有回纹花纹,廊下悬着木制月牙灯。
      主持是位七十多岁的长者,胡子雪白,目光和蔼。
      “我们这座寺,是乾隆年间建的,木结构一根钉子都没有,全靠卡榫。中式结构保存下来的清真寺,全国没几座了。”
      他在天井中轻声背诵经文,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肩上,时间好像在阳光下静止了,灰尘飞舞,好似一切宁静和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从未改变。

      下午,Brady又走访了村里的马场。
      这是以前村里老合作社开的,几十匹花色各异的马分散在草坡上,有的是骑乘用,有的是节庆活动用。负责人撒树军是个四十多岁的粗糙汉子,皮肤被长时间暴晒在高原太阳下晒得黝黑。
      “我们搞这个,是想恢复民族传统骑射文化。你们城里人搞旅游,我们这里搞活态文化传承。”
      “游客多吗?”
      “这两年多了起来,北京、上海,广州来的都有。送到景区去,很多城里孩子没见过真马,来了就想摸,还怕咬人躲的真搞笑,哈哈哈哈哈。”他笑。
      一旁的年轻晒得黢黑的男子正在训练两匹青骢马,鞍具色调鲜亮,铃铛叮当响。撒树军说那是他老婆的侄子。
      Brady站在坡上,轻拍着马颈看着马儿渡着步子。
      远处是红霞铺天,宽广大河闪着光像金线横在地面,村子在脚下像缩微模型,能感觉到鸡犬相闻,炊烟四起。
      “你们以后会让孩子继续做这个吗?”他转头看向撒树军。
      “得有出路才行,年轻人都想去城里挣大钱,爱刷手机,不愿意吃苦,”撒树军点烟,“你看,咱们又是希望孩子上学读书,但也不愿这份东西断了。但你又说,现在出去读书,去大城市,就好找工作么?”

      第二天,Brady来到了撒拉人家开的拉面铺。这是县重点推广的品牌——“撒拉人家”。走进一家街上的面馆,案台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白帽洁衣,面案整齐,正在用一双有力的手把一团面团反复甩拉,白色的细面如玉带飞舞,带歪帽子趴在桌上的男孩在收银台后面写作业。
      “我们撒拉面和兰州不一样,讲究汤头清亮、面条有筋。”
      他一边拉面,一边介绍本地的拉面技艺。
      “你以为这就是一碗面?不,它是我们孩子求学的钱,是我们家走出去的桥。”这家店里贴满了照片,有的在广州,有的在沈阳,还有一张在马来西亚。“那是我表哥开的。我们整个家族,靠拉面跑出了省、出了国。”
      Brady细细观察厨房,发现与城里的面馆不同,这里的汤底不用浓油赤酱,而是用熬煮羊骨、花椒芽、甘草、青萝卜等温润食材。
      吃过面,他跟着这位拉面师傅去了厨房后院,看到堆着整袋的青海小麦粉、手工晒干的花椒和村里老人送来的辣子。
      “你说你是香港来的旅行社导游?”师傅擦着汗,“我年轻那会儿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香港,以前都追港星嘛。但我父亲的拉面馆太忙了,放了学就是来帮忙。你看我们这手,都是靠每天‘摔’出来的。”
      他伸出结满老茧的掌心,手掌宽厚,有力。
      第三天,Brady上了山。
      他走访的是文都藏族乡的一个撒拉、藏、回混居点。在这里,他看到了石头垒砌的老屋与撒拉女子的刺绣市集。
      女子们围坐在天井下刺绣,阳光洒在她们的额头,金线银线在她们指间游走。绣的图样有撒拉花、也有黄河鱼,有突厥语民族的纹样,还有清真大寺的轮廓。
      “你们家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吗?”
      “年轻的都走了,只剩我们在家带娃、种田、放羊,绣花。”
      她们语气平淡,小孩子在怀里挣脱,咿咿呀呀的够桌上的糖果。

      三天,他记满一本本子,拍了数百张照片,但真正写进心里的,是那些篱笆墙后的厨房、炊烟下的饭桌、清真寺门前摇晃的月亮灯、和手里那碗热拉面的分量。
      他在夜里回到镇上的民宿。
      刚推开院门,就闻到炖羊肉的香味,和在前台着急的登记入住的新旅客。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安安站在前台桌子后面探个头问他。
      “遇见了一个阿訇和一匹马,背着行囊披星戴月走了几个乡。”他笑。
      她笑骂:“你别净说文艺话,快回房间,这儿人多你站着不挤吗?”Brady咧开嘴笑,提着包上了楼。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骑着撒拉马穿过拉面店、黄河石画馆、还有刺绣铺。天边雷声隐隐,一个白袍老者举着灯笼,带他穿过梦中的炊烟村庄。

      七月的末尾,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蝉叫的嗓门大的吓死人。空气里是草和沙土的气味。
      Brady返回县城的民宿,背包里多了几本地方志、两小袋辣椒和一块绣片纪念品。
      院子里的葡萄藤已经结出细细的小果,清风拂面,空气里是混着炊烟、牛奶与干草的香气。
      安安坐在院墙边的小木桌旁,头发扎成一束低马尾,戴着耳钉,一身黑色长裙裹着高挑身姿,正在电脑桌前核对账本。
      Brady推门进来时,安安抬头看他一眼,笑着寒暄:“你这三天去了多少地方?”
      Brady脱下外套,搁在藤椅上,“五个村子,两个拉面铺,一座清真寺,一个刺绣合作社。”他顿了顿,“还有三次茶桌上的长谈。”
      安安轻笑一声,递给他一杯咸口热奶茶:“坐下说说,今天我陪你总结。”
      Brady喝了一口,努力习惯这种味道。他们并肩坐下,头顶是一只吊着的油纸开口型吊灯,微风轻摇,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客厅的轮廓。安安走到门口,拉上门,回身打开空调冷气。
      “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啊,”Brady打开ipad里存的笔记,“撒拉族人家平均两口子育有三到四个孩子,但男性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尤其是去经营拉面馆。整个县,乡里靠‘撒拉人家’这个品牌拉出了不下千百人,从西宁到北京,还有杭州,广州、从重庆到马来西亚,甚至还有新加坡店。”
      “我在网上也看过报道,”安安点头,“政府还把它当作少数民族劳务经济的标杆,连‘一核两椒’的农业结构都是围着这个建的。”
      “是啊,农村留守的不仅是老人和孩子,更是那些维持原有文化、语言、宗教秩序的人。”Brady指着笔记上画的一幅院落草图,“比如我去过的xx村,看到了典型的‘篱笆楼’。用柳枝编墙,屋顶覆草,土炕用牛粪泥糊,一走进屋子就是木箱、刺绣、火炉。听说这几年才开始接通天然气,但老一辈人仍舍不得换。”
      “那你有没有觉得很……‘原生态’?”安安问。
      Brady苦笑,“不能用这个词了,太殖民视角。是生活方式,不是景观。”
      “我同意。”安安说,“这些房屋背后是整个社会文化结构。你有没有留意这边的qz寺?”
      Brady眼睛一亮:“当然。我去了街子清真大寺和文都乡的一座木构寺庙。那地方太震撼了,飞檐斗拱全靠榫卯结构,柱子上还有撒拉语和汉文的对照经文。太漂亮了。主持老爷爷告诉我这寺是乾隆年间建的,一根钉子都没有。”

      “撒拉族信仰□□教,文化里□□和中原建筑美学并存。”安安抿了一口茶,“你看了他们的刺绣吗?”
      “见过,还问了,真有意思,”Brady翻开相册,翻出几张图片,“你看这个,芍药花、清真月、骆驼泉,还有带阿拉伯文撒拉尔文花体的圆形花边,精致得像博物馆藏品。”
      “她们靠这个挣钱吗?”
      “有合作社,但盈利能力有限。主要是给拉面品牌做视觉包装、节庆商品、婚庆服饰定制,还有政府的文创项目。”
      安安叹息:“这算是一种女性文化的隐形经济吧。”

      Brady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像这样的村庄和生活,会不会在几十年内就消失了?”
      安安低头,“我不知道。可能会慢慢城市化,也可能被景区化。”
      “我写报告的时候在想,”Brady语气微慢,“我采到的每一个数据都像是一块骨骼,但骨骼之中还需要血肉——情感、记忆、语言、矛盾、爱与离散。”
      他顿了顿,“可作为研究者,我只能站在河对岸,无法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他们,我没有在这片土地长大,我该如何做客观且不高高在上的社评?我每写一笔,都怕我的视角冷漠傲慢客观且功利,我所认为的好和我的价值观可能他们不认为好,我又如何能确定他们认为的好是否和我的好是一样的?我又凭什么高高在上的点评他人的生活和文化?这太殖民视角感了,我感觉我像去斯里兰卡和黑非洲做义工的白人。
      … …数据,数字,多可怕,说一个我们英国教授爱说的,量化,非常的泯灭人性。”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你在害怕什么?你打算怎么写”
      “我怕自己把这一切写成一篇冷冰冰的报告,却忘了我见过的人和他们的生活真的曾照进我心里。”

      他低头,手指抠着笔记本的边儿。
      安安噗呲一笑:“你真矫情,你看,说你你还不承认,你又在代入你的主观感受。” Brady不好意思的笑笑。安安伸手覆住他的手,“你至少比大多数人,或者营销号多想了一层。这已经是值得的。”

      Brady咂舌:“你这还是在骂我吧?!”

      言笑晏晏之间,日光在他们的眼神间流动。
      远处有居民在屋檐下烧水,哐当一声掀开了铁锅盖,仿佛能闻到风卷着焖的羊肉饭香扑面而来。

      他们吃过饭便沿着土路走,途中拦了便车,在下一个山口又下来。
      Brady抱着相机,给布满风蚀纹理的篱笆楼影影绰绰地拍照。安安侧身让出路,指着公路那头远处一户人家的檐下:“你看这个,是典型的‘瓦顶平层’结构。篱笆楼有点像西北汉族民居和中亚木构的混合体,撒拉族早年从乌兹别克和土库曼交界处和撒马尔罕迁来,这种结构其实也是适应高寒黄河川道环境的结果。”
      Brady点头,视线停留在屋角交错的木榫上:“榫卯技术在这里居然保存得这么完整。”
      “是的,很多人不知道撒拉族清真寺其实用的是全木构,不打铁钉,建筑风格接近中原宫殿。最出名的是街子清真寺,完全对称的布局,雕花斗拱和汉式歇山顶,都体现出一种融合感。”
      安安解释说:“很多民族刺绣是非遗项目,但年轻人学的越来越少了。我奶奶撒拉尔人,她会,我不会。村子里镇子里生的孙女们现在都在西宁或兰州四川去上学了,觉得这个太土,费眼睛,还挣得少,有些地方就靠政府扶持,撑一会儿。”

      他们又走了一段,经过小广场时,Brady走过这里很多次。有一群孩子在拉面馆前面踢球,球滚到Brady脚下,一个脸颊晒得发红的小男孩跑过来,有些怯地说:“叔叔……可以还给我吗?”
      他把球递过去,男孩道了谢,飞快跑开。安安望着他们,眼神有点黯淡:“这里很多孩子是留守的,父母去了内地打工,有的在东莞,有的在义乌,一年最多回来一趟。”

      Brady深吸一口气。他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想了一会儿,审慎地说:“我是个外来人,我没法直接点评,但这好像是乡村与城镇的广泛问题,不是因为他们不热爱这块土地,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这种热爱并不能转化为可持续的经济回报。
      这与更宏观的乡村经济现状密切相关。

      很多家庭靠外出打工维持教育与生活,而留在家中的老人和小孩缺乏公共资源,医疗、教育、交通都不完善。文化与传承精神在这样的结构里,也显得孤立无援。大搞景区经济又像是千篇一律的在把自己变成景观,但是不这么做又难以带动经济,跟上文化开发旅游的流行。“

      ”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隐性的“文化贫困”?它不是没有文化,而是文化无法创造“活着的意义”,没法让人看到迅速的变现。另一个让我感触很深的问题,是代际冲突。安安,我很震撼,太多信息了。

      我在一次村头拉面馆的闲聊中,听一个22岁青年讲:“我爸希望我回家当村干部,我妈希望我回来接面馆子。可我想做电商做直播,我想开摄影工作室。但他们根本听不懂这些。”

      天色渐晚,黄河风带着凉意。安安走在前头,脚步稳稳。静静的听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Brady:“你还好吧,走得动吗?” Brady笑了笑,擦了一下额角的汗:“还行,习惯就好。”
      “其实我一直都想离开这里。”安安扭回头,又说,“不是说我不爱故乡。山是真的好看,羊肉家里的才是真的香,风景是真的安静。可是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新的东西那么多,变化那么多,好玩的好买的东西也那么多。这里多朴素啊,总觉得慢半拍,你要我一辈子待在这里、过这种日子,我真接受不了。”

      他们路过一个卖石榴的小摊子在收摊,摊主是个包着灰粉色头巾的回族老奶奶,声音颤颤巍巍,笑着说:“姑娘,买个尝尝?本地的甜得很。”安安礼貌地笑了笑,摇摇头。

      “我在广州大学念书的时候,也不是没自卑过。”她忽然转过头来对Brady说,“班里有个女孩,生日请大家去她家吃饭——她家在别墅区,家里做什么金融和房地产,她自己有个大平层,餐厅都是落地窗。她养的猫就要四万块。跑题了,生日她们叫上我去西餐厅吃饭,吃饭要用刀叉,我那次是第一次吃什么法日混合料理,吃不明白海胆,而且我那时候连红酒杯都不会拿。”

      她笑着说着,语气轻盈得像在讲笑话,但眼里却透出点倔强和不服输,“后来我学会了。我背词典练口语,大一考了六级,去实习,打工,攒钱,还要寄钱给爸爸妈妈和弟弟。我的意思是—— 我也想有更多的选择和可能,而不是好像一直。。。我也不知道。“

      Brady静静听着,没打断。
      “你刚才说‘文化和对家乡的热爱无法快速转化为经济回报’,我认同。但你知道我更怕什么吗?”她看着他,眼神像黄河水光一样清澈,“我怕我妈把她一生最好的时光都花在照顾我弟弟。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念大学的,我弟弟读职高,我就是我们的出路。”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放缓:“我喜欢老家的刺绣啊,人也好,我童年的假期是在这儿长大的。我喜欢撒拉族的木房子和菜园子。可我不想学。这些是留在这儿的人才会活得下去的技能。而我——我准备好去深圳、去广州、去杭州,或者,去北京,我想进写字楼进大公司,哪怕给人当助理,站一天也不歇气。”
      “你说少数民族的年轻人被现代化裹挟,是‘文化冲击’。可对我们来说,那些不重要。挣多点钱出来才是生路。”

      黄昏的风吹过河谷穿过山林,光打在她身上。她背影细瘦,面庞坚毅,有种让人不忍违逆的执拗。

      “去大城市,哪怕只是靠一张录取通知书,一张车票,一份合同。”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Brady心里漾开层层涟漪。他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坚定侧影,忽然觉得任何安慰或鼓励的话都显得苍白。

      “你一定可以的。”他最终只是轻声说,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笃定。

      安安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混合着感激、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就在那一刻,Brady心里冒出一个冲动而清晰的念头。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的申请材料……如果你不介意,回香港后,或许我可以帮你看看。”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愣。他从未如此主动地提出要介入别人的“人生规划”。

      安安的脚步顿住了,她猛地抬头看他,眼睛里先是闪过巨大的惊喜和不可置信,随即又迅速被一层小心翼翼的审视所覆盖。她沉默了几秒,夏夜的风穿过河谷,带来远处模糊的狗吠声。

      “为什么?”她最终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Brady,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像一道锐利的光,突然照进了两人之间那片朦胧暖昧的夏日薄暮里。Brady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个轻而易举就能给出的、关于“朋友互助”或“举手之劳”的答案,此刻却重如千斤,难以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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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9月3号之后隔2日更;每篇大大的长放心吧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