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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家长 ...

  •   二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A区第一安全区中心的高档大院。
      合金隔离墙外是病毒风暴肆虐后灰蒙蒙的天,墙内却难得地维持着一种紧绷的秩序与虚假的平静。天敬贞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在稀薄的午后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身侧,柳开江的脚步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每一步都像踩在未扫净的玻璃碴上。那身崭新的、同样制式的常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总显得有些空荡,仿佛随时会被这末世的风吹透。
      “紧张?”
      天敬贞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平稳,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轻轻擦过柳开江的手背。那触感微凉,却像带着细微的电流。
      柳开江喉结滚动,没说话,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脚下平整得近乎死寂的石板路上。这条路通往天敬贞父母独居的独栋别墅。
      那是安全区心脏地带里一个近乎奢侈的绿洲,被高大的合金墙和严密的电子哨卫守护着。安全感本该油然而生,可对他而言,却更像一道需要鼓起全部勇气才能迈过的门槛。
      那扇门后,是他破碎世界里仅存的、属于天敬贞的完整。
      别墅近在眼前,白墙灰瓦,掩映在几株被精心培育、呈现出病态般浓绿的人工常青藤下。门口没有哨兵,只有一架静默的自动防御炮台,猩红的扫描光点无声地滑过他们全身,旋即熄灭,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温煦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料峭春寒。玄关处,一方深紫色紫砂香炉静静吐纳,袅袅青烟盘旋上升,带着沉静的檀香和一丝极淡的、辨识不清的药草气息,冲淡了外面世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这香气,如同一个无声的结界。
      目光上移,左侧墙壁挂着一幅墨色淋漓的狂草书法,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地写着“浩然”二字;右侧则是一幅巨大的泼彩油画,浓烈饱满的色彩肆意流淌冲撞,泼洒出某种混沌初开般的意象,又隐隐透出压抑的生命力。文气与狂放,在此处奇异地交融共生。
      “爸,妈”。
      天敬贞的声音在玄关响起,比平时略低,卸下了一丝战场上淬炼出的冷硬,多了一点属于归家游子的温度。
      脚步声从客厅深处传来。
      天志洪先出现。他穿着质地柔软的深灰色中式立领衫,身形清癯挺拔,面容温和,带着岁月沉淀的儒雅。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像深潭的水。他脸上浮起真切的笑意,视线在天敬贞身上停留一瞬,便温和地落在他身侧的柳开江身上,那目光带着洞察的暖意,并无审视的锐利。
      繁天真几乎是紧随其后。她挽着松散的发髻,几缕银丝在鬓边闪着柔和的光,穿着宽松舒适的靛蓝色亚麻长袍,袖口和衣襟处沾染着星星点点洗不掉的、斑斓的油彩痕迹。艺术家特有的敏锐气息在她周身流动。
      她的目光亮得惊人,先是饱含着思念与心疼,紧紧锁住儿子天敬贞的脸庞,仿佛要将这几年分离的份量都看回来,随即,那亮晶晶的目光便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孩子般的好奇,转向了柳开江,在他脸上细细描摹,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
      “回来了就好。”天志洪的声音醇厚平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繁天真则已快步上前,伸手似乎想碰碰天敬贞的脸颊,却又在半途停下,指尖微微蜷起,只化作一声带着无限感慨的轻叹。
      “敬贞啊…你瘦了。”她的目光随即再次落在柳开江身上,笑容扩大,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位就是小柳吧?总听小贞提起你,快进来,别在门口站着”。
      客厅是另一个被艺术浸透的空间。红木书架上塞满了古籍和卷轴,一张宽大的画案占据一角,上面摊着未完成的墨竹,笔洗里清水微漾。靠墙的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形态各异的瓷器和奇石。空气里浮动着墨香、纸香、颜料松节油的味道,还有暖气的融融暖意。
      这方寸之地,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灰暗、被病毒和军事条例统治的世界,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柳开江被那无处不在的艺术气息包裹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却又被一种更深的自惭形秽攫住。他像个误闯圣殿的异教徒,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裤缝。佣人无声地奉上茶盏,温润的紫砂,入手微烫。他下意识地接过,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天敬贞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此刻,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掌在茶几下方,轻轻覆上柳开江的膝盖,沉稳的热力透过布料传来。
      短暂的寒暄围绕着天气、安全区近况、天敬贞的身体。繁天真絮絮地问着,天志洪则更多是倾听,偶尔插一两句,目光温和地在两个年轻人之间逡巡。柳开江努力让自己融入这温馨的对话,手心却渐渐沁出汗来。
      天敬贞放下茶杯,瓷器在玻璃几面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磕碰声。客厅里轻松的氛围似乎被这声响凝滞了一瞬。他坐得笔直,军人的姿态刻在骨子里,目光沉静地迎向父母。柳开江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用力到泛白。
      “爸,妈…”
      天敬贞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水的石子。
      “今天带开江回来,是想正式告诉你们……”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但最终选择了最直接、也最不容置疑的那个词。
      “……他是我爱人”。
      “喀啦!”
      一声脆响骤然撕裂了室内的宁静。柳开江手中的紫砂茶杯承受不住他瞬间爆发的、混合了极度紧张与期待的力量,杯壁上裂开一道狰狞的细纹,温热的茶汤溢出,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脸上血色尽褪,只余一片惨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急促而压抑的喘息。他不敢看天敬贞父母的表情,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仿佛回到了那个父母在眼前被撕裂的血色黄昏,世界又一次在他脚下崩裂。
      空气凝固了。檀香的烟柱笔直上升。
      繁天真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天志洪镜片后的目光也闪动了一下。
      天敬贞的反应快得惊人。他甚至没看一眼碎裂的茶杯,那只覆在柳开江膝上的手瞬间上移,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握住了柳开江那只沾着茶水、冰冷而颤抖的手。
      他手掌的温度和力量如同锚,将几乎要溺毙的柳开江死死定在原地。他的视线依旧看着父母,没有丝毫闪避,那眼神里有不容动摇的坚定,也有一丝深藏的、等待审判般的紧绷。
      沉默只持续了心跳的几拍。
      “呵……”
      一声低沉的、带着了然和释然的笑声打破了死寂。天志洪脸上的惊讶迅速褪去,被一种温厚的、近乎欣慰的笑意取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在儿子紧握着柳开江的手上停留片刻,又掠过柳开江惨白却难掩清俊的脸庞,最后落回天敬贞写满坚毅的眉眼。
      “我们早就猜到了几分。”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和醇厚,像陈年的酒,“只是没想到你小子今天这么干脆”。
      繁天真也回过神,眼中的惊讶化作了明亮的光彩,那光彩里甚至带着一丝兴奋。她没看地上的狼藉,反而倾身向前,目光灼灼地在天敬贞和柳开江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就是就是!”她的声音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活泼,“敬贞每次往家里传消息,那可是一句都不离‘开江’!从他在训练场第一次不要命地往前冲,到你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回来那次高烧不退,再到后来你们俩在太平洋底下……”她忽然住了口,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但脸上的笑意却更盛,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满足感。
      她看向柳开江,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在战场上能背靠背把命交给对方的信任,比什么誓言都珍贵。孩子,别怕,叔叔阿姨不反对同性恋”。
      最后六个字,像带着魔力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柳开江心中摇摇欲坠的堤防。他猛地抬起头,撞进繁天真那双清澈含笑、充满理解与包容的眼睛里。巨大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视野模糊一片。
      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而出。天敬贞握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了,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柳开江感到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某种巨大的情感冲击下的反应。
      “对不起……杯子……”
      柳开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窘迫地想挣脱天敬贞的手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哎哟,一个杯子算什么!”繁天真已经利索地起身,动作轻快地绕过茶几,几乎是半强迫地将柳开江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巧妙地避开了地上的茶水渍。
      “来来来,小柳,别管那个,让他们爷俩收拾去!我那些画儿啊,堆在画室里都快发霉了,就缺个懂行的眼睛给看看!听小贞说你艺术底子好得很?”
      她不由分说地挽住柳开江的胳膊,热情洋溢地将他往客厅另一侧通往画室的走廊带,声音里充满了发现同好的雀跃。
      柳开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懵,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走,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天敬贞。天敬贞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带着点无奈笑意的眼神,微微点头示意他安心去。柳开江又看向天志洪,天父也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画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客厅的声音。这里是一个更加浓烈的色彩世界。巨大的落地窗透进柔和的午后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颜料特有的浓烈气味。
      画架上支着几幅未完成的作品,墙角堆满了画框、成卷的亚麻布和颜料管。墙壁上则挂满了风格各异的画作,有写实的静物花卉,也有抽象的情绪宣泄。
      繁天真松开柳开江,走到一幅用色极为大胆、蓝紫色漩涡中挣扎着几道扭曲金线的抽象画前,手指轻轻拂过画面厚重的肌理。
      “敬贞那傻孩子,在新年之际跟你求婚的时候,”她忽然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促狭的、属于母亲才有的狡黠笑意,压低了声音,“有没有紧张得同手同脚,差点摔在地上?”
      柳开江完全愣住了。
      那烟花盛宴之下,被沙锦和战友们簇拥在中间的热闹氛围中,兄弟们的起哄和烟花的绽放是背景音,嘴中吐出的哈气模糊了视线,天敬贞单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双总是令他感到安心的手紧握着那枚在烟花下闪闪发光的钻戒……
      那一幕,是他生命中最惊心动魄也最璀璨夺目的瞬间。
      他从未想过,这个细节,会以这种方式,从天敬贞的母亲口中带着笑意问出来。
      巨大的羞赧和一种奇异的、被接纳的暖流瞬间席卷了他。他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眼神慌乱地躲闪,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说了句“没有”,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繁天真看着他这副模样,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乐趣,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在堆满画材的空间里清脆地回荡。
      “哎呀,那小子真是出息了!”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像个分享秘密的小女孩,“还记得他小时候碰到他喜欢的东西的时候,还扭扭捏捏的不敢让我给他买呢”她笑着摇摇头,眼中却盛满了温柔的追忆和了然。
      笑过之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画上,语气变得悠远,“感情啊,就像画画。有时候你精心构图,反复描摹,出来的东西却死气沉沉。有时候呢,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泼上去,让颜色自己去冲撞、流淌、寻找平衡,”她的指尖划过画布上几道看似混乱实则充满张力的笔触,“反而能诞生意想不到的生命力,鲜活,动人。”
      她转向柳开江,眼神明亮而真诚。
      “你和敬贞,就是这样的。很好,真的很好。”
      “阿姨祝你们,长长久久”。
      柳开江的心被这朴素而真心的祝福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位气质独特的艺术家母亲,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喜悦和理解,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穿透了他心中积年的阴霾和坚冰。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住了。
      繁天真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走到另一面墙前,指着上面一幅幅作品,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从她年轻时在学院里画的写生,到病毒风暴初期用暗沉色调描绘的绝望与挣扎,再到安全区建立后,渐渐在画布上重新燃起的、用色越来越明亮的希望……她的讲述充满激情,手舞足蹈。
      柳开江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艺术是他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印记,是废墟之下未曾熄灭的火种。很快,他就被那些画作和繁天真充满感染力的讲述吸引,沉浸其中。
      他开始专注地凝视那些笔触和色彩,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或疑问,从构图聊到色彩张力,从古典技法谈到当代艺术在末世语境下的表达困境。
      他眼中属于艺术家的那簇光,在长久的压抑之后,终于被重新点燃,熠熠生辉。
      客厅里,气氛在柳开江被繁天真拉走后,似乎沉静下来,却又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佣人无声而迅速地清理了地毯上的茶渍和碎瓷。天志洪重新坐回单人沙发,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落在天敬贞脸上,带着父亲特有的、沉静的审视。
      “坐吧。”天志洪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天敬贞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直,但肩膀的线条似乎比刚才放松了一些。
      “开江这孩子,”天志洪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不容易。心里压着太多东西。”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天敬贞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复又松开。他抬眼看向父亲,那双在战场上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他内心的波澜。
      “是。”他承认得干脆,“他父母的事…对于他来说…就在他眼前…”
      天志洪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锐,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血腥而混乱的一幕。
      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里蕴含着沉重的叹息。
      “那棵树…”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遥远而压抑的痛感,“…是‘血竭’吧?”他准确地吐出了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P病毒病化体的代号。
      天敬贞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想到父亲竟然知道这个细节。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没有回避,“是。档案里是这么记录的”。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低沉下去,“他加入纵队……最初,不是为了活,而是为了……有一个体面的结局。”每个字都像带着棱角的冰碴,刮过喉咙。
      天志洪握着茶杯的手顿住了,指尖微微发白。他长久地凝视着儿子,目光复杂难辨,有沉痛,有理解,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饱含风霜的叹息。
      “…那真是苦了他了。”那叹息里,是一个经历过同样末世离乱的长辈,对另一个伤痕累累灵魂最深切的悲悯。
      “爸,”天敬贞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不再是战场上那个冷静如冰的指挥官,而像一个急于剖白内心的年轻人,“他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把我从……那个地方,拉回来了”。
      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试图描述那种灵魂深处的撼动。他想说那些训练场上柳开江不要命般的疯狂训练,想说在海里作战面对源源不断地攻击时他挡在自己身前的决绝背影,想说自己陷入昏迷时他绝望的嘶吼和企图结束自己的瞬间……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微微颤抖的低语。
      “没有他…我大概…早就只剩下一具叫‘天队长’的空壳了”。
      天志洪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儿子眼中翻涌的、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的脆弱和依赖,看着他提起柳开江时,那冷硬眉眼间无法掩饰的温柔与炽热。这情感是如此汹涌而真实,像冲破冰封的春潮。
      “敬贞,”天志洪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语气变得郑重,“你们这份情,我和你妈,认。”他看着儿子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话锋却沉稳地一转,“但你要记住,你们走的,是一条比普通人荆棘万倍的路。外面是吃人的感染区,里面……”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窗外象征着A区第一安全区最高权力的建筑群轮廓,“……也未必风平浪静。你们并肩作战,互为依靠,这是你们的幸,也是你们的命。所以,”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天敬贞心上,“更要学会保护好他,也保护好你自己”。
      “真正的爱,是双向奔赴,更是彼此成全,是让对方变得更好、更强大、更完整地活下去。而不是在绝境里…只剩下一同赴死的悲壮”。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天敬贞内心最深处那个幽暗的角落——那个在西藏高原时面对“新世界”组织袭击、弹尽粮绝的荒野时打算抱着柳开江准备沉入生命的深渊的绝望瞬间。父亲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他灵魂深处那未曾愈合的伤疤。
      天敬贞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父亲的话,不是反对,是更深沉的担忧和最现实的警醒。
      他迎上父亲洞悉一切的目光,没有辩解,只是极其郑重地、一字一顿地承诺。
      “我懂。爸,我答应您。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更会保护好柳开江”。
      这份承诺,重逾千钧。
      天志洪凝视了他片刻,似乎要确认他眼中那份决心的分量。终于,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下来,轻轻点了点头,那份沉重的担忧化作了无声的信任。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柳开江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红晕和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光彩。繁天真跟在他身后,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眼神亮晶晶的,像个刚分享了秘密的孩子。
      “敬贞!”
      柳开江一眼看到客厅里的天敬贞,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寻求依靠和分享喜悦的冲动,快步走了过去。完全忘记了还有长辈在场,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天敬贞的腰,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窝,声音里带着一种天敬贞从未听过的、近乎撒娇的依赖和兴奋。
      “阿姨的画太棒了!那幅《废墟上的光》!构图和色彩张力简直是……”
      他滔滔不绝地开始分享刚才在画室的震撼,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激动里。
      天敬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撞得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一种巨大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几乎是立刻抬手,稳稳地回抱住了柳开江,手掌在他清瘦的脊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冷峻的眉眼在低头的瞬间,冰雪消融,只剩下化不开的温柔。
      他低低地应着。
      “嗯,我知道。”
      语气里是满满的纵容和宠溺。
      “噗嗤!”一声清晰的笑声打断了柳开江的滔滔不绝。
      柳开江猛地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从天敬贞怀里弹开,脸颊瞬间爆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啊!对……对不起!叔叔,阿姨!我…我…”
      他窘迫得语无伦次。
      天敬贞看着他那副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伸手自然地将他拉到自己身侧站好。
      繁天真已经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用手背掩着嘴,肩膀还在一耸一耸地抖。“哎哟,没事没事!好看着呢!”她摆摆手,脸上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感,眼神亮得惊人,“阿姨我啊,年轻时可没少磕CP,但那会儿只能抱着那些网文里的CP磕”。
      她说着,目光在眼前这对璧人身上来回扫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喜爱,“没想到啊没想到,人到中年,竟然还能磕上自己亲儿子的!啧啧啧,这可比网文带劲多了!”她夸张地做了个捧心的动作,对着天志洪眨眨眼,“老洪,你看你看,这青春的感觉,是不是一下子就回来了?”
      天志洪无奈又纵容地看了妻子一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也带着温和的笑意,他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宠溺。
      “你呀,跟年轻的时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柳开江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但窘迫之下,一种巨大的、被全然接纳的暖流也在心底汹涌。他悄悄抬眼看向天敬贞,发现对方也正低头看着他,眼中是同样的笑意和温柔。
      两人的手在身侧,指尖轻轻碰触,随即紧紧相扣。
      时间在温馨的闲聊中悄然滑过。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了夕阳的金红。佣人悄无声息地进来,提醒晚餐已经备好。
      晚餐的氛围轻松而融洽。菜肴精致,多是些安全区里难得的新鲜食材,显然是天志洪夫妇特意准备的。繁天真热情地给柳开江布菜,天志洪则和天敬贞聊着些安全区内的政策动向和净化区域的进展,语气平和,但字里行间也透露出对最高层暗流涌动的隐忧。
      餐毕,柳开江起身去洗手间。穿过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时,经过一扇虚掩的房门。门缝里透出暖黄的灯光和浓郁的书卷气。那是天志洪的书房。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里面一整面墙的书架吸引,上面整齐码放着古籍、精装书和各种文件匣。
      就在他即将走过时,书房深处,靠窗的书桌上方墙上,一幅装裱精致的画作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画……!
      柳开江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幅尺幅不大的水彩。画的是北京深秋的胡同。金黄的银杏叶落满斑驳的石板路,两旁是朱漆剥落的院门,远处青灰色的屋脊在淡蓝的天空下起伏。
      画风清新灵动,对光影的捕捉有着近乎天赋般的敏锐。画面的右下角,用娟秀飘逸的行楷签着名——秀慧云。日期是病毒风暴前一年。
      这画风……这用色……这捕捉瞬间光影的神韵……
      柳开江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他猛地推开了书房的门,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那幅画前,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签名,然后又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个荒诞的梦。
      “那幅画……”繁天真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柳开江浑身一震,霍然转身。繁天真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天志洪和天敬贞也跟了过来,站在她身后。灯光下,繁天真的脸上带着一种悠远的追忆和淡淡的感伤。她走进书房,目光温柔地落在那幅水彩上,又缓缓移向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柳开江。
      “是你母亲,慧云,送给我的。”繁天真的声音很轻,带着岁月的回响,“就在病毒风暴前那个秋天。我们……年轻时共用过一间小小的画室,就在鼓楼附近一条胡同的小院里。”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湿润的光泽,嘴角却努力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总说我的颜色用得‘野’,我说她的线条太‘规矩’。吵吵闹闹,画废的稿子能堆成小山……可那段日子,真好。”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框冰冷的玻璃表面,仿佛在触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阳光灿烂的午后。“可是…慧云她…后来…”她的声音哽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悲悯而疼惜地看着柳开江。
      真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柳开江试图维持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那些刻意尘封的、血淋淋的画面再次撕裂他的脑海——父母惊恐的眼神,母亲被那株活化巨藤卷起时绝望伸向他的手,父亲扑过去时被藤蔓上剧毒尖刺穿透胸膛瞬间僵硬的背影……
      巨大的痛苦和迟来的、被命运残酷嘲弄的荒谬感席卷了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就在这时,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自身侧传来。天敬贞一步上前,坚实的臂膀不容置疑地将他颤抖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那怀抱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硝烟的气息,像最坚固的堡垒,将他与汹涌的痛苦暂时隔绝。
      天敬贞的下颌抵着他的发顶,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
      “没事的,开江,我在”。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最坚定的存在。
      柳开江将脸深深埋进天敬贞的肩窝,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他死死攥着天敬贞背后的衣料,指节用力到发白,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那深蓝色的布料。
      那泪水,为逝去的双亲,为这迟来的、带着宿命般巧合的链接,也为此刻支撑着他的、这唯一的温暖。
      繁天真看着相拥的两人,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她走上前,伸出手,带着母亲般的温柔,轻轻落在柳开江剧烈起伏的背上,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安抚着。
      “孩子……”她哽咽着,“都过去了……现在,你有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誓言,落在寂静的书房里。
      天志洪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而复杂,有对往昔故友的追忆,有对眼前这对年轻人命运的感喟,最终都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窗外的天光彻底沉入墨蓝,安全区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零星孤岛。别墅门口,暖黄的廊灯在微凉的夜风中洒下一圈柔和的光晕。
      天敬贞和柳开江并肩而立,准备告辞。柳开江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眉宇间残留着悲伤,却也多了一份释然后的疲惫与奇异的安宁。
      “叔叔,阿姨,”柳开江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而真诚,“谢谢你们…真的”。
      他深深鞠了一躬。这一躬,为这顿晚餐,为那幅画带来的震撼与联结,更为那份毫无保留的接纳与归属的承诺。
      繁天真立刻上前扶住他,眼圈又红了,嗔怪道:“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谢!以后常回来!阿姨的画室随时给你留着位置!”她说着,目光又忍不住在两人之间流连,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
      天志洪站在妻子身侧,对柳开江温和地点点头,目光随即落在儿子天敬贞脸上,那份温和中便带上了父亲的郑重,“路上小心。记住我说的话”。
      他意有所指地叮嘱道,眼神在天敬贞紧握着柳开江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放心,爸”。
      天敬贞的声音沉稳有力。
      告别的话语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天敬贞牵着柳开江的手,转身走下别墅前的台阶。合金大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滑开,安全区夜晚特有的、带着一丝清冷和金属气息的风拂面而来。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踏上那条平整却冷硬的归途。隔离墙高耸的阴影在不远处延伸,墙外,是病毒风暴统治下的无边黑暗。墙内,灯火阑珊,却也危机四伏。
      天敬贞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握着柳开江的手,十指紧扣,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那枚在太平洋深处、于绝境中套上柳开江手指的钻戒,在安全区清冷的灯光下,折射出一道微小却坚定的光芒。
      “开江。”天敬贞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稳力量。
      柳开江侧过头,看向他。天敬贞也正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映着远处稀薄的灯火,像沉静的寒星,却蕴藏着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意。
      “现在,”天敬贞紧了紧交握的手,力道坚定,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彻底缠绕在一起,“你有家了。”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柳开江的心上。
      “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家”。
      夜风掠过,带着远处哨塔隐约的电子嗡鸣。柳开江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了那只手,仿佛抓住了黑暗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他望向别墅的方向,暖黄的廊灯光晕里,天志洪和繁天真依旧并肩站在门口,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朦胧,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着无声的守望。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这个在死亡深渊中将他拖回人间、又给予他一个崭新归途的男人。
      路灯的光线在他们脚下拉出两道长长的、紧密依偎的影子,投向未知的前路。柳开江的嘴角,在长久的悲伤与压抑之后,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却真实的弧度。
      那笑容还很轻,像初春枝头怯怯的花苞,带着泪水的咸涩,却也破开了沉沉阴霾,透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落在这末世冰冷的夜风里。
      “嗯,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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