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率》煊笔翀

4、便利店的温度

　　最后一张图片归类完毕，苏然点击保存，脖子和肩膀的酸痛几乎达到了顶点。她关闭电脑，屏幕熄灭的瞬间，四周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这小小一隅。

　　她收拾好东西，背着沉重的相机包，揉着发僵的后颈走向电梯间。整层楼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产生轻微的回响。按下下行按钮，电梯从高层缓缓降落，数字单调地跳动着。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不锈钢内壁反射出她疲惫模糊的影子。她走进去，看着楼层数字依次递减，有种正在沉入地底的感觉。

　　一楼大堂也只亮着几盏基础照明，值班保安坐在台后，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玻璃自动门感应打开，深夜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穿透单薄的外套，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把下巴缩进衣领，快步走出大厦。

　　站在街边，寒意更重。凌晨的都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光带。胃里空得发慌，甚至有点隐隐作痛。她犹豫着是直接回那个冷清的出租屋煮泡面，还是……

　　“还没走？”

　　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平静，没有太多起伏，却让苏然猛地转过身。

　　林薇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车钥匙。那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路边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兽。她也没走，似乎刚从地下车库上来。

　　“正准备回。”苏然下意识地回答，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林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秒，或许更短，然后落在地她肩上那个硕大的相机包上，又移回她显然缺乏血色的脸上。“吃过饭了？”

　　苏然老实摇头：“还没。”

　　林薇没再说什么，只是朝街角抬了抬下巴。那里亮着一个蓝绿色招牌，24小时便利店的白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在这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有烟火气。

　　“一起？”她问，语气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个简单的提议，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味道。说完，她也没等苏然回应，率先迈步朝便利店走去。高跟鞋敲击人行道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然愣了一秒，只好跟上。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一前一后走进那片明亮得有些过分的光区。

　　“欢迎光临。”自动门打开的瞬间，电子音机械地响起。店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关东煮、烤肠和咖啡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温热而油腻。只有一个店员靠在收银台后刷着手机，头都没抬。

　　林薇显然对这里很陌生，站在货架间稍微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包装食品和饮料，带着一种轻微的审视感。苏然则轻车熟路地走向热食区。

　　“林总，您吃什么？”她看着咕嘟冒泡的关东煮汤锅和旋转烤炉里的香肠，问道。

　　“随便。”林薇回答，视线落在冷藏柜里的三明治和沙拉上，似乎对那些更感兴趣。

　　苏然要了两份关东煮——萝卜、魔芋丝、豆腐包、昆布卷，又拿了两个照烧鸡肉饭团，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两杯热美式。结账时，林薇已经拿了一盒看起来最新鲜的蔬菜沙拉和一瓶苏打水等在一边，很自然地用手机扫码付了款。苏然那句“我自己来”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两人在靠窗的高脚凳上坐下。塑料凳子冰凉，窄小的桌面上还残留着上一位顾客擦拭后未干的水渍。窗外是空旷的街道和流动的车灯，像一幕无声的电影。

　　沉默地吃着东西。苏然饿得狠了，咬了一大口饭团，米粒有点硬。林薇用附送的塑料叉子小口吃着沙拉，动作斯文，但速度不慢，显然也饿了。关东煮的热汤喝下去，胃里终于暖和起来，舒服了不少。

　　“为什么选摄影？”林薇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进食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她没看苏然，目光看着窗外。

　　苏然咽下嘴里的食物，想了想。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她通常回答“喜欢”或者“专业相关”。但此刻，在这凌晨的便利店，对着刚刚给自己买了份廉价夜宵的上司，她鬼使神差地说了点不一样的。

　　“能抓住点真实的东西吧，”她低头，用一次性筷子戳着杯子里的豆腐包，汤汁溅出来一点，“哪怕就一瞬间。好的，坏的，美的，丑的，过去了就没了。但镜头能钉住它。”

　　她说得有点乱，没什么条理，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傻气，赶紧喝了口咖啡掩饰。热咖啡烫得舌头发麻，带着一丝焦苦味。

　　林薇转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在衡量她话里的重量，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她没评价这个答案，只是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的咖啡，也喝了一口，随即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显然不习惯这种口味。

　　“锐锋并购案，”她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公事化，“下周启动内部吹风会，品牌预热方案周五之前要看到初稿。你的拍摄任务会加重。”

　　“明白。”苏然立刻坐直了些，进入工作状态。

　　“压力会很大。”林薇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像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能跟上。”苏然回答，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或许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笃定。

　　林薇极淡地勾了一下嘴角，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转瞬即逝。她放下咖啡杯，没再喝第二口。“走了。”她站起身，拿起车钥匙和那瓶没开的苏打水，动作利落。

　　苏然也跟着站起来。

　　走到店外，冷风再次包裹上来。林薇走向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前，停顿了一下，侧过头对还站在便利店门口的苏然说：“路上小心。”

　　然后她坐进驾驶座，黑色轿车平稳地滑入车道，尾灯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苏然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杯滚烫又难喝的咖啡。便利店的白光在她身后，像舞台的追光，将她孤独的影子投在冰冷的人行道上，拉得很长。胃是暖的了，但身体其他地方，依旧冰凉。刚才那短暂的、近乎突兀的靠近，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去后，四周的寂静和冰冷反而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