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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白瓷兔 ...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第六日近午,苏锦绣终于将手头一幅绣活收了尾,她把绣针轻巧别回布绷边缘,抬手舒了个懒腰,骨节间轻轻响了两声。
只是连着伏案小半日光景,骤然松快下来,反倒觉出几分空茫,指尖没了丝线缠绕的实感,心尖竟也跟着空落落的,像少了些依托。
她转头望向邻座的绣绷,见曼殊正垂首捻线穿针,便扬声搭话:“曼殊姐姐这牡丹的配色,倒比前番那幅明艳许多,瞧着便眼亮。”
曼殊闻言抬眸浅笑:“可不是?昨日新得了线,想着试配这丹砂色,倒真有几分意外。”
二人就着针脚的疏密、丝线的晕染有一搭没一搭闲谈片刻,苏锦绣便起身踱了踱,脚步不由自主就往安尺素的书架去了。那架上叠着些诗书册页,多是阁中绣娘闲时借来解闷的,此刻正合她意。
指尖在一排书脊上轻轻滑过,随手抽了本翻得有些软的册子。
书页在掌心展开,目光扫过题签,好巧不巧,竟是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
她倚着书架,单手举着册子,想借着诗句陶冶下情操,便朗声念了出来:“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话音刚落,曼殊、琳琅还有其余绣娘都忽然回头望她。
苏锦绣愣了愣,忙低头去看书里的释义,原来这句说的是自丈夫远出之后,女子满心牵念皆系于他,不再去理会残破的织布机。
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合上书,转身就把册子塞回书架深处,脚步匆匆坐回绣案。
可曼殊和琳琅偏就笑着围上来打趣,苏锦绣想解释自己不过是偶然翻到、随口吟诵,可话到嘴边却越说越乱。
末了她索性闭了嘴,红着脸埋下头抓起绣针,重新将素布绷紧。
忽有脚步声自阁外传来,是丹荔背着个青布包袱,目光直直锁向苏锦绣身上,开口便是一句:“二当家的。”
苏锦绣抬眸,见她眉间凝着几分生硬,便搁下丝线站起身:“怎么了?”
周遭绣娘也停了针脚,目光齐刷刷聚过来,阁内瞬时静了大半。
丹荔攥紧了包袱带,声音没什么起伏:“我来辞工。”
苏锦绣倒没太惊讶,她早知晓丹荔家境本就优于同侪,前几日更听曼殊提过,其兄新近补了九品主簿的缺,如今想来,丹荔大约是觉得,再屈身绣坊拈针引线,已配不上家中新添的官宦名头了。
她未多问,只转身至账桌前,取了算盘轻拨,按本月工期算清月钱,又从匣中多取了两吊钱,算是阁里给的添程礼,一并包进油纸袋里递去:“月钱与添礼都在这儿,你点验清楚。往后若得空,也可回阁中看看。”
丹荔接过油纸袋,只淡淡应了一声,转身便去了,并无半分留恋。
直到阁门再次合上,才有细碎的议论声悄悄漫开,苏锦绣却只拿起绣针道:
“咱们接着做活吧。”
此时已至暮夏,雪桐花瓣携着日光碎影,自护龙河畔飘落,掠过修房青瓦,终轻叩张府朱扉。
张府朱扉掩肃气,罘罳外树影沉沉。
应不寐立在已在书房案侧逾候三刻,看篆烟绕着壁上匾额蜿蜒,看案头五十两黄金叠作方锭,金芒灼灼。
自那日阙下赐金,张明叙总以冗务缠身为由,应不寐便再难求见,迁延至今方得一晤。
忽有履声自阶下传来,渐至门前。
“应兄久等,实是有要事耽搁。”
门轴轻轧,张明叙身着紫金官袍踏光步入,抬手解下外袍递于弓立的仆从,威仪随步履漫开。
他目光扫过案上黄金时,唇边笑意倏然敛去,抬手理了理玉带蹀躞,缓步踱至案边,指节轻叩金锭,低沉问道:“何故将苏姑娘的定礼遣回?”
应不寐抬眸,迎上他审度的目光:“苏姑娘近来声名鹊起,坊中派单络绎不绝,张大人这桩差事,想来不是她眼下能腾出手接的。”
张明叙面色骤然一沉,却未再有言,只望向书房正壁。
那里悬着幅设色仕女图,画中女子云髻峨峨,柔情绰态。再细辨五官,竟与苏锦绣有七八分肖似,只少了几分鲜活气。
张明叙的目光逐渐柔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这话里的深意如重石投水,应不寐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随即开口:“宣序今时权势在握,世间姝丽可取者何其多,何必执着于一介绣娘?”
“应兄向来一点就通,今日怎的百般装傻?”张明叙骤然严厉,“还是说,你已然不在意那道密旨了?”
应不寐淡然与张明叙对视:“穷寇莫追,张大人若教彼此无了转圜余地,玉石俱焚,你又能讨得几分好处?”
张明叙低嗤一声,探究道:“应兄做这类周旋之事,素来熟稔得很,怎的此番偏生反常?莫非——”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应不寐沉静的面容,“应兄也对那女子动了心思?”
话音刚落,他唇角便牵起一抹讥诮,笑意未达眼底,又添了胁迫的冷意:“若那道密旨你当真已不在乎,倒也作罢,可静养的太妃,还有你寄养的幼弟——”
应不寐手中折扇越握越紧,面上险些挂不住。
张明叙指尖轻触案上黄金,声线沉缓:“下月起,我便领旨往两浙路督运漕粮,兼查各州府秋税积弊,此去约莫一年方归。”
“待我返程,希望应兄能让苏姑娘,直接身着那套绣好的凤冠霞帔,一并入我张府,也省得我再多费周折。”
张明叙说罢,抬手轻拍应不寐肩头,指腹在其肩骨处微按,力道不重,却似带了千钧压力。
“届时事成,我便将那道密旨归还,应兄也能高枕无忧,不必再受这朝堂风波牵累。”
张府朱扉在身后徐徐阖拢,将满室筹算尽皆隔于门内。
应不寐步出府庭,只觉骄阳骤灼双目,方才强支的心神倏然弛颓,恍惚间步履若踏云雾。
浑不知如何登车,又如何任轮蹄碾过汴京青石板巷,如何轹至华韵阁前。
轮声暂歇,应不寐却未下车,只轻掀车帘一角,目光凝注于那熟悉的珠帘门楣上。
天意如此,恰在此时阁门轻启,有佳人款步而出,紫衣翩跹,正与身侧绣娘说着话,笑语朗朗,若春溪漱石。
应不寐愣住,掀帘的手僵在半空。
未及收回目光,苏锦绣就似有感应,抬头望来,眼波一亮,继而抬手朝车驾方向轻挥。
应不寐猛地垂落车帘,然车外已传其含笑声息。
“应道长别来无恙?今日是哪阵东风,竟将您吹至华韵阁了?”
柔语如絮拂耳,应不寐下意识攥紧掌心白兔瓷像。
那白兔瓷胎温润,玉雪玲珑,是春日里与她初遇后,在西市瓷坊偶然寻得的。彼时见它双耳耷拉、圆眼懵懂,憨态可掬的模样竟与她有七分像,便起意买下。
此后日日悬于车内,朝夕相见。
苏锦绣盯着那严丝合缝的车帘,里头静得连半点儿动静都没有,活像装了尊闷葫芦。她抬手敲了敲车壁,又打趣道:“几日不见,应道长耍起大牌了,连面都不屑露?”
好半晌,车里才飘出应不寐低低的抱怨:“听说前几日你请了阁里的绣娘,一同去樊楼吃酒,又是谢这个又是谢那个,倒把我这个陪你喝谷酿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锦绣没多想,只当他紧闭车帘是在为这事儿恼怒,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在乎这一顿?应道长日日山珍海味的,差我这顿樊楼酒?”
车内半晌无言。
“要不然明日……”
苏锦绣话还没说完,应不寐却已命车夫扬鞭,马车绝尘而去。
她愣在原地,望着车影轻声吐槽:“啧,这气性真大。”
轮蹄碾过郊野的青石板,辙印在薄尘里拖出浅痕,伴着车夫一声短促的“吁”,马车终在柳荫下稳稳停住。
车帘被素手轻撩,探出一双藕荷色绣鞋,稳稳落地,是苏锦绣和琳琅款步下车。
眼前便是汴京最大的供材绣庄,庄院依汴水而建,青灰院墙绵延数丈,阔绰似乡绅庄园。院外码头泊着两艘乌篷船,舱门半开,露出里头叠得齐整的蜀锦与苏绣线轴,显是刚从水路接了南边绣材回来。
自大门步入,便见廊下绣娘围坐竹筐,指尖翻飞分拣金线银线,偶有剪成蝶翅状的绣片落在筐中。库房方向还传来木勺舀水的声响,该是匠人在调制新色染浆,淡香混着水汽,悄然漫过庭院。
引路的庄客早候在门边,见了苏锦绣便含笑躬身:“锦绣娘子来啦?掌柜正在里间理事呢。”
苏锦绣点头应着,掀帘入内,见南淮月正翻检账本,便开门见山:“淮月姑姑,我想定些特供的烟霞绒线,本地寻不着,还得劳您从南边调。”
南淮月抬眼一怔,随即叹道:“呀,锦绣娘子来得迟了!前几日南边送烟霞绒的船刚抵码头,货一卸便被花满渚的人尽数订走,半分未留。”
这花满渚是汴京早已声名鹊起的绣坊,专做王公贵族的定制活计,京中勋贵眷属的衣饰多出自其手,寻常绣坊难与其争衡。
琳琅急声道:“淮月姑姑,当真一点都没剩?”
“呦,我还能诓你们不成?”南淮月放下账本,压低声音,“我听花满渚的人说,是接了清平县主及笄礼的衣饰活计,要做一套云凤朝珠裙,那绒线色泽透亮,最衬金线,他们把这批货全包了去,一星半点都没留。”
苏锦绣现已任华韵阁当家之职,只盼再勉力半载,广揽活计,以期完成系统书页上布置的任务,成为汴京第一绣娘,安稳活到二十岁。
可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那花满渚绣艺之精、声望之隆皆在己上,不啻云泥之别。
念及此处,她先前心头的期许如残烛遇风般倏然黯淡,只觉前路漫漫,如斯茫然。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标注: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引用自白居易《别元九后咏所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引用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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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白瓷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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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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