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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   太子骤然纳顾倾颜为良娣的消息传来时,俞承正坐在安平侯府书房的紫檀木大案后。窗外夜色如墨,仅有檐下几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他指间捻着一份金吾卫的巡防记录,闻讯的瞬间,那修长的手指猛地收紧,上好的宣纸被攥出深深的褶皱,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搁下手中的狼毫笔,笔尖朱砂滴落,在记录末尾洇开一点刺目的红,如同心头骤然涌起的怒火与寒意。

      “确定无人进入?”他抬眸,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目光锐利地射向垂手肃立的俞川。

      俞川单膝跪地,眉头紧锁,古铜色的脸上满是困惑与自责:“属下以性命担保,自太子殿下进入客房至皇后娘娘的人到来,除殿下与他的贴身内侍外,绝无第二人从房门进入。屋内陈设简单,属下与东宫侍卫皆仔细检查过,并无藏人之所,连熏香炉、茶壶内胆都查验过,确无毒物或迷香痕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此事……透着邪门。”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盆中银丝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帘子被轻轻掀起,带进一股清冷的梅香。易晚披着一件莲青色织锦缎面、滚着银狐毛边的斗篷走了进来,发髻上簪着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解下斗篷递给身后的惊蛰,露出里面一身藕荷色绣缠枝兰花纹的夹棉襦裙,步履轻盈却带着一丝急切。

      “我都听说了。”她走到俞承身边,目光扫过桌上那被墨迹和朱砂污了的纸张,又落在俞承紧绷的侧脸上,见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不由放柔了声音,“可是在疑惑人是如何进去的?”

      俞承见她进来,冷峻的神色稍缓,微微颔首,将俞川的话复述了一遍。易晚凝神细听,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这是俞承前日才送她的,上面雕着并蒂莲纹。她沉吟片刻,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轻声道:“密室……或密道?四皇子府邸经营多年,若说在客院底下挖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也并非不可能。只需在墙体、地板或是那看似厚重的床榻下设下巧妙机关,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送入。你们检查了明处,却未必能探清所有暗处的构造。”

      俞承眼中精光一闪!豁然开朗!他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带得袍袖翻飞。是了,他们只防备着明处的刀光剑影,却忽略了这阴私诡谲的土木之技!四皇子此番设计,当真是处心积虑,环环相扣!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握了握易晚微凉的手指尖,低声道:“晚晚,你总是能一眼看到关窍。”那短暂的触碰,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和毋庸置疑的信任。

      易晚脸颊微热,迅速抽回手,却也没躲开他的目光,只是耳根悄悄染上一抹绯色。她转而忧心道:“还有江颖突然爆出的身孕……这解释了为何她这段时间音讯全无。她怀了四皇子的子嗣,处境必然更加艰难,只怕已被看得更紧,我们想再得到四皇子府的消息,怕是难上加难了。”

      太子纳个妾室,在皇家本寻常。可这次纳得如此不明不白,如此憋屈,如同被人强塞了一枚裹着蜜糖的毒药,还不得不咽下。坤宁宫内,皇后娘娘听闻此事,手中正在修剪的一株名品兰草“咔嚓”一声,花枝应声而断。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指尖微微颤抖,精心描绘的远山黛眉几不可察地蹙起。她当即派了身边最心腹、手段也最老练严谨的掌事嬷嬷去了承恩公府,明面上是“教导顾良娣宫中规矩,早日适应”,实则是要牢牢盯住顾倾颜的一举一动,掌控其动向,并深挖承恩公府的底细。

      太后倒是显得十分高兴,破天荒地赏下了一大堆绫罗绸缎、赤金头面、东海珍珠给顾倾颜,内侍捧着赏赐的朱漆托盘鱼贯而出,几乎晃花了人眼。然而,这份厚赏却在半途被皇后派人拦了下来。皇后亲自去了慈宁宫,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常服,头戴九尾衔珠凤冠,仪态万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母后,如今西南将士正在冰天雪地中浴血奋战,粮草吃紧,无数边民翘首以盼王师。将这些赏赐作价换了银两,购置粮草棉衣送往前方,岂不比赏给一个刚刚入宫的妾室更有意义?也能让天下人看到,我皇家与军民同甘共苦之心。”太后气得脸色发青,手中的翡翠佛珠捏得咯咯作响,刚要反驳,皇后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目光平静却锐利:“再说,不过一个良娣,入宫伊始便得此重赏,东宫太子正妃尚且恪守本分,勤俭度日,若传了出去,外人岂不笑话我皇家毫无体统,尊卑不分,徒惹非议?”一番话既占了国家大义的名分,又维护了太子妃的尊严,堵得太后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最终只能挥袖让人将赏赐抬回库房。

      是夜,寒风呼啸,卷着雪粒扑打在窗棂上。一道裹在玄色大氅中的身影,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安平侯府,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俞承的书房外。俞承似乎早有预料,书房门虚掩着,里面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来人掀开兜帽,露出太子略显苍白和疲惫的面容。他未着储君冠服,只一身寻常的墨色暗纹棉袍,发髻微乱,眼底带着血丝,更显得身形单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俞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多宝阁的暗格中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又亲自从旁边小炉上煨着的铜壶里倒出热水,烫了两个白玉酒杯。他没有唤俞川,只简单摆了几碟花生、卤牛肉之类的小菜。他挥退欲上前伺候的俞川,亲自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太子面前。

      太子接过,指尖冰凉,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他仰头,近乎粗暴地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要通过这灼烧感驱散心头的寒意。他又连饮两杯,才重重将酒杯顿在黄花梨木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孤自问……”太子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从未主动算计过谁,只谨记‘防人之心不可无’,处处小心,步步谨慎……此番母后也是想着顺势而为,将计就计,既能全了表面功夫,不至与太后和四弟立刻撕破脸,又能让孤亲眼看清楚他们的手段,才允了这场宴会。却不想……他们竟用如此龌龊不堪之法!”他抬眼看向俞承,眼中是深深的痛楚、愤怒与浓得化不开的自嘲,“承之,我常想,我明明有兄弟,可感觉……却和你这没有亲兄弟的人,没什么两样。不,或许比你更不如,你至少无需时时防备来自至亲的暗箭。”

      俞承默默为他续上酒,自己也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跳跃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出一片冷沉与了然。他理解太子此刻的心情,那种被信任(哪怕是表面的)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滋味。

      “孤……对不住明玉。”太子垂下眼,盯着杯中晃动的清澈酒液,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与愧疚。太子妃阮明玉温婉贤淑,与他虽非情深似海,却也相敬如宾,如今无端被塞进来一个明显别有用心的妾室,他仿佛已经看到明玉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即将蒙上的阴影。

      俞承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到太子身侧,压低声音,将易晚关于密道的猜测,以及他们对此事背后用意的分析,清晰地告知。太子闻言,先是一怔,似乎难以置信,随即脸上血色尽褪,攥着酒杯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关节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眼中瞬间涌起滔天的怒意与被羞辱的恨意!“好!好一个四弟!好一个承恩公府!当真是……好精妙的算计!好狠毒的心肠!”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盘作响,酒液泼洒出来。

      “殿下,”俞承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能定人心神,“人既已入了东宫,木已成舟。愤怒无益。他们费尽心机将人塞到您身边,绝不会只满足于一个良娣的名分。往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只是后院妇人间争风吃醋、邀宠固位的手段,倒也罢了,只怕……他们所图非小,意在动摇国本。”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太子,带着挚友的恳切与臣子的忠耿:“储君之位,关乎国本,维系天下安危。有时候,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便是将自身、将追随您的臣属、乃至将皇后娘娘都置于险地。当狠辣时,需下得去手,斩断祸根。否则,如何震慑宵小?如何坐得稳这储位?难道要让皇后娘娘一直为您殚精竭虑,日夜悬心吗?”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太子心上。他想起母后今日在太后面前与对方周旋的不易,想起她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深藏的忧虑与维护,眼中那剧烈的挣扎与痛苦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近乎冷酷的坚硬。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仿佛将所有的犹豫、软弱与不必要的仁慈都彻底咽了下去,只剩下属于储君的责任与冷厉。

      “孤……明白了。”再开口时,太子的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翌日,太子回到东宫,神色已恢复往日的温润儒雅,只是细看之下,那眸底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警惕。他不动声色地下令,增派了绝对可靠的人手,将顾倾颜所居的“惜芳院”里里外外暗中严密监控起来,她带来的那两个眉眼伶俐的贴身丫鬟,更是被重点盯防,一言一行皆需记录在案。表面上,他对顾倾颜客客气气,份例赏赐一如其他低位嫔妾,甚至偶尔还会询问其起居,显得颇为关怀,却从未踏足她的院子半步,连门口的石阶都未曾踩过。

      顾倾颜倒也沉得住气,每日里只安安静静地与自己的丫鬟在院内做女红、或是精心炖制各式看似滋补养身的点心、高汤,然后准时派人恭敬地送往太子书房。太子每次都会当着来人的面,吩咐贴身内侍仔细查验,确认无误后,或转手赏赐给下值的宫人,或原样封存起来,记录在档,从未入口,也从未因这些“心意”而召见过她一次。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冰墙,维持着一种风暴来临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与此同时,易晚那封藏着守城器械改良草图与防御建议的密信,几经周折,穿越重重关山,终于送到了西南前线易辰手中。易辰与靖安侯于帅帐之中,就着摇曳的牛油蜡烛仔细研读,越是细看,眼中喜色越浓。靖安侯抚着花白的胡须,连声道:“妙!妙啊!此女深明守御之道!”他们立刻召集军中巧匠,依图加紧改造城防器械,同时大规模调整防御策略,发动士卒,利用山势地利,大量采用易晚建议的土石、竹木之法,加固营垒,深挖陷坑,广设拒马、铁蒺藜,将防线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

      蛮夷惯于以战养战,此前凭借精良弩箭与剽悍骑兵,来去如风,胜多败少,气焰极为嚣张。然而,当大周军队一改此前被动接战、寻求野外决战的态势,转而依托更加坚固、诡异且层层设防的工事,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时,蛮夷猛烈的攻势顿时如同汹涌的潮水撞上了坚不可摧的堤坝,除了徒劳地拍打出漫天水花(箭矢),再难撼动分毫,更别提寸进。靖安侯老谋深算,下令各营寨封关锁卡,高挂免战牌,任蛮夷骑兵如何在阵前驰骋叫骂、百般挑衅,甚至遣人辱骂激将,周军只是不理,仿佛一拳拳都打在了空处。

      战局,由此从激烈残酷的攻防拉锯战,转入了更为考验意志与底蕴的消耗战与对峙阶段。双方比拼的不再是战场上一时的勇武与战术,而是后勤补给的能力、物资储备的厚薄、以及国力与耐力的长久较量。风雪弥漫、呵气成冰的西南边境,暂时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屏息的诡异宁静之中。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看似歌舞升平、繁华依旧的表象之下,暗涌的波涛与无形的硝烟,却从未有一刻停歇,反而在寂静中酝酿着更猛烈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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