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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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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的战报如同裹挟着硝烟的寒鸦,一次次扑入京城,每一次都带来更沉坠的消息。靖安侯麾下名义上虽有近十万兵马,可那从京畿大营调去的两万人马,却成了扎在军中的一根软刺。这些兵油子纪律涣散,不听号令,甚至在一次蛮夷夜袭时,因擅自脱离防区险些导致侧翼溃败。老侯爷气得将手中的虎符重重拍在沙盘边缘,震得代表城池的小旗簌簌乱晃。他鬓角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又多了几缕,最终只能忍痛下令,将这两万人马彻底打散,分插各营,严令不得置于要害,交由易辰等心腹将领以铁腕辖制。
校场之上,寒风凛冽。几个带头闹事、阳奉阴违的士官被捆缚着押至阵前,易辰身披玄铁重甲,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厉,他甚至未曾多言,只将手中令旗一挥。刽子手手起刀落,血光迸溅,几颗头颅滚落在地,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首级被高悬辕门,警示三军。原本还有些躁动的军营,霎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北风卷着战旗猎猎作响,一种压抑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军队才算勉强拧成一股绳。
然而,蛮夷的攻势却愈发诡谲难测。他们手中竟配备了大量制式统一的强弩,弩箭漆黑,破空之声尖啸刺耳,箭矢泼洒而来,竟比大周军械射程更远,威力更足,压得守军抬不起头。其骑兵更是来去如风,利用西南丘陵林地纵横驰骋,冲击阵型。大周军队唯有依靠靖安侯老辣的战术,凭借深沟高垒苦苦支撑。偶尔组织反击,却常因装备劣势难以扩大战果,反而折损人手。战局,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胶着。军中粮草消耗日巨,后续补给却迟迟未至,靖安侯独自站在舆图前,指尖反复摩挲着西南那片焦灼之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中焦灼如焚:破局之法何在?若军心溃散,西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京城镇南王府,晚昭院内。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易晚身着月白绣缠枝梅的夹棉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杭绸面狐裘里斗篷,独自临窗而立。她手中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那是兄长易辰辗转送来的家书。信上只寥寥数语,报喜不报忧,字迹依旧挺拔,却隐隐透着一丝匆忙。
可她安插在运粮队中的心腹早已传回密报——前线粮草短缺,冬衣不足,士兵们在湿冷的寒风中冻馁交加,士气低落。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信纸边缘被捏出细密的褶皱。
“惊蛰,”她转过身,声音虽轻却带着决断,“让谷雨准备一下,跟着下一批运粮队出发。务必要见到世子,将此物亲手交给他。”她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只更小的扁方木盒,盒面光滑,未有任何纹饰。里面是她凭借前世模糊记忆,结合现有工匠能力绘制的几种守城器械改良图稿,以及一份关于利用地势、竹木加强防御,应对弩箭攻势的土法建议。直接呈上过于惊世骇俗的武器图纸恐引猜忌,这些基于现实的改进,或能稍解燃眉之急。
与此同时,她早已未雨绸缪。战事初起,她便料到太尉府与新旧尚书交接的户部必会运转失灵,暗中命“云想衣”的大掌柜动用多条隐秘商路,于江南、湖广等地悄悄收购粮食,囤于几处靠得住的农庄仓库。如今,京都外流民已聚集近千,各府施粥的棚子沿官道设了一长排,镇南王府的粥棚更是日夜不息,稠厚的米粥香气在寒风中带来一丝暖意。她还招募了些许手脚麻利的流妇,集中赶制棉衣,以工代赈。她名下各项产业的进项,如今已如开闸洪水般投入这无底洞中。半夏捧着账本,眉头紧蹙:“郡主,再这般下去,各铺面的流水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田庄的收益也……”
易晚望向窗外纷扬的雪花,它们无声地落在庭院枯寂的枝头,覆盖了朱栏玉砌。她清澈的眸子里映着雪光,语气平静却坚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先保住眼前,渡过难关再说。”她身为大周郡主,对眼下这尚且安稳的秩序并非毫无眷恋,绝不愿见到山河破碎、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的那一天。
朝堂之上,金銮殿内,沉水香的烟气也压不住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氛。因西南战事胶着与粮草不济,争论再起。太傅手持玉笏,缓步出列,他身着绛紫色仙鹤补子朝服,须发皆白,面容沉痛,声音带着老臣特有的忧思:“陛下,蛮夷之所以于寒冬腊月兴兵犯境,无非是因缺衣少食,难以越冬。其部族分散,人丁不旺,实乃乌合之众。老臣愚见,不如赐其粮草,暂缓兵戈,示以天朝怀柔之德。待来年国库充盈,兵精粮足,再行征讨不迟!”
话音未落,老将军王蟒已按捺不住,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上麒麟补子随动作剧烈晃动,古铜色的脸庞因怒气而泛红,声如洪钟:“荒谬!太傅此言,与资敌何异?蛮夷之辈,贪得无厌,畏威而不怀德!今日予其粮,明日他便敢索要城池!唯有迎头痛击,打断其脊梁,方能保我边境十年安宁!”
龙椅之上,皇帝身着明黄龙袍,面沉如水,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太傅倒是替那些屠戮我边民、劫掠我城池的蛮夷,想得周到。”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户部官员,语气陡然转厉,“粮草之事,户部加紧筹措,若有延误,严惩不贷!皇后已下令,宫中一应用度减半,朕之内帑亦会拨出部分,以充军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皇家体统,不在虚饰浮华,而在社稷安稳,百姓安康!”
太傅还欲再言,嘴唇翕动,皇帝已不耐地挥了挥手,明黄袖袍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退朝!”
散朝后,俞承刚步出宫门,便见四皇子府的长随躬身递上一份泥金帖子。他接过,指尖摩挲着帖子光滑的边缘,眸色深沉如夜。四皇子府被太后经营得铁桶一般,等闲探听不到丝毫风声,若非江颖偶尔利用侧妃身份冒险递出只言片语,几无缝隙可钻。然而易晚前日提及,江颖已许久未曾联系她……俞承心下警觉,这看似寻常的宴会,或许是一次窥探四皇子府内情的绝佳机会。
宴会当日,四皇子府一改往日雕梁画栋间的奢靡喧嚣,刻意营造出一种“清雅”氛围。厅内陈设素净,酒水只是寻常的梨花白,菜肴也不见山珍海味,多以时蔬清炖为主。众子弟虽觉寡淡,但碍于“为西南筹款”的正经名头,倒也无人面露不满,只是交谈声不免低了几分。
太子穿着一身杏黄色常服,坐在主位之侧,神色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触及俞承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旧友重逢的暖意,随即又恢复如常。俞承亦微微垂首示意,两人虽未交谈,但那片刻的眼神交汇,已透露出远超寻常君臣的默契——他们曾是少年伴读,一同在御书房习文练武,情谊深厚。只是近年来太子久居东宫,肩负监国重任,俞承又执掌金吾卫,公务繁忙,加之宫廷规矩森严,两人交际才渐渐少了。
吏部尚书之子徐玉,穿着一身宝蓝色绣金线缠枝莲纹的锦袍,一如既往地围着四皇子打转,言谈间极尽奉承。四皇子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缂丝蟒袍,玉带束腰,率先捐出五千两白银,言辞恳切,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众人见此,不管心中作何想,面上都不得不纷纷跟上,或多或少,倒也凑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皇子放下酒杯,笑道:“枯坐饮酒,未免无趣。今日难得暖阳高照,我院中湖面冰结如镜,正是冰嬉的好时节,诸位可有兴致一试?”
众人正觉沉闷,闻言自然欣然应允。四皇子亲自起身,恭敬地请太子走在最前,自己则微微侧身相伴,言行举止竟挑不出半分错处。太子穿着一身杏黄色常服,神色温和,微微颔首。俞承一身墨色常服,低调地跟在众人之后,冷眼旁观,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却越绷越紧。
一行人出了暖阁,沿着覆雪的石径往湖边走去。太子步履从容,俞承自然地落后半步跟随。趁着四皇子正与身旁的徐玉笑语,太子微微侧首,声音不高,恰好能让俞承听清:“承之,今日劳你也走这一趟。”
俞承目光微敛,低声回道:“殿下言重,臣份内之事。”
太子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无奈,目光掠过道旁积雪的松柏,轻声道:“本宫原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是前几日,四弟罕见地去了坤宁宫给母后请安,言辞恳切,说要请本宫过府一聚,叙兄弟之情。本宫以事务繁忙推拒了,他却说兄弟们成年后便疏于往来,他亲自来请,若本宫不给这个面子,便是瞧不起他这个弟弟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架起来的疲累,“母后当时也在场,便说西南战事紧张,此时宴饮确有不妥。不过……话锋一转,又说若能借此机会,将勋贵子弟齐聚,共商为西南筹款之事,倒也算是一桩美谈。母后当即就令掌事嬷嬷去各府下了帖子。如此,本宫便是不想来,也不得不来了。”
俞承闻言,心下明了。这是皇后娘娘顺势而为,既全了四皇子的“孝心”和“兄弟情”,又将一场普通的家宴变成了具有正当理由的公开募捐,让太子出席变得名正言顺,也杜绝了四皇子可能的其他心思。只是……他将目光投向前面四皇子的背影,心中警惕未减反增——以四皇子的性子,如此大费周章,绝不会仅仅为了筹款和彰显兄友弟恭。他低声应道:“殿下辛苦了。今日之事,臣会留心。”
太子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心照即可。
至湖边,但见冰面如镜,映着冬日淡薄的阳光。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梅林深处传来,清脆悦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抹倩影踏冰而来,身姿轻盈曼妙,如同冰上精灵。她穿着一身银白色绣暗纹梅花的骑装,外罩一件蓬松的雪白狐裘,领口一圈长毛衬得她那张脸蛋只有巴掌大小,晶莹剔透。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秋水明眸顾盼生辉,流转间自带风情。见到众人,她毫不怯场,落落大方地敛衽行礼,声音柔婉清澈:“小女顾倾颜,见过太子殿下,四皇子殿下,各位公子。”
其姿容绝色,态度又端庄中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风流意味,一时间竟让不少世家子弟看得目眩神迷,忘了反应。太子眼中亦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艳,随即迅速敛目,恪守非礼勿视之礼,身体不着痕迹地偏向一侧,目光落在远处的假山上。
四皇子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得意之色在眸底一闪而过,面上却温和解释道:“这是本王母家表妹,自幼失怙,暂居府中。”他一边介绍,一边暗中观察俞承,却见对方目光平静地扫过顾倾颜,如同看一件精美的瓷器,并无半分停留与波澜,不由心下暗急。
顾倾颜莲步轻移,行至太子面前,言语间满是恰到好处的敬仰与推崇:“久闻太子殿下贤德,勤政爱民,今日得见天颜,方知传言不虚。”她声音不高不低,既捧高了太子,又不显丝毫谄媚。转到俞承面前时,却瞬间换了一副清冷典雅之态,微微屈膝:“俞世子。”姿态无可挑剔。俞承只略一颔首,目光沉静,未曾多言。
四皇子适时问道:“表妹怎会在此处?”
顾倾颜嫣然一笑,颊边泛起浅浅梨涡:“回表哥,是表嫂身子有些不适,心中烦闷,特意邀我过府相伴解闷。”
四皇子立刻追问,面露“关切”:“哦?颖儿她怎么了?可曾请太医瞧过?”
“恭喜表哥,”顾倾颜福身一礼,笑靥如花,声调扬起,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太医刚诊过脉,说表嫂是有了身孕了!只因未满三月,故未曾声张。”
四皇子闻言,顿时满面红光,仿佛惊喜难抑,抚掌大笑:“果真?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一旁的徐玉立刻高声附和:“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今日真是双喜临门,这杯喜酒,臣等定要讨来喝个痛快!”
四皇子从善如流,当即命人在湖边暖阁重整酒席。因是皇子血脉延绵的皇家喜事,众人不管真心假意,皆纷纷举杯共贺。然而,一杯温酒刚入喉,太子便觉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眼前景物晃动,身子晃了晃,以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皇兄可是不适?”四皇子立刻上前,状极关切地扶住太子手臂,语气担忧,“定是方才酒意上涌,加之湖边风大。此刻若让皇兄就这样回宫,倒像是臣弟招待不周了。不如先在客院歇息片刻,醒醒酒再回?臣弟这就去唤太医。”
太子直觉不妥,想要推拒,但那昏沉之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四肢乏力,连开口都变得艰难,只得被侍卫半扶半抱着送往客院。俞承目光微凝,对着侍立身后的俞川几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俞川会意,身影悄无声息地混入跟随太子的人流中,东宫侍卫与暗卫亦紧绷着神经,紧随其后。
客院厢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陈设精致却并无任何异样,更无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或香艳陷阱。太子只觉得困倦难当,和衣躺倒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迷迷糊糊间,一具温软滑腻、带着幽兰馨香的身躯悄然依偎过来,纤纤玉手带着凉意,轻轻解开他的衣带,吐气如兰,在他耳边呢喃,声音酥媚入骨:“妾身倾慕殿下风姿已久,寤寐思服……今日得近天颜,实乃三生有幸,愿以此身,侍奉殿下左右……”
太子心中警铃大作,欲挣扎起身,却浑身酸软,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那女子气息愈发贴近,两片温软的唇瓣覆了上来,一股甜腻的异香随之渡入他口中……
暖阁这边,俞承见太子久去未归,心下不安渐浓,正欲寻借口前去查看,四皇子却已起身,面带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歉意,宣布道:“冬日天短,不知不觉竟已是这个时辰。今日宴饮,多谢诸位莅临,既已尽兴,便到此为止吧。”
众人虽觉突兀,但主人家已下逐客令,也只得按下疑惑,陆续告辞。俞川早已回到俞承身边,借着递披风的动作,极低声道:“属下离开时,瞧见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嬷嬷与东宫的掌事嬷嬷,带着几个健壮宫人,脚步匆匆,径直往客院方向去了。”
俞承目光骤然一凝,心下了然。几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太子纳了承恩公一位远房侄女为良娣,赐住东宫偏殿,名唤顾倾颜。
风雪依旧无声地笼罩着京城,西南的战火与朝堂的暗流,如同这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意,悄然侵蚀着看似金汤铁桶的王朝根基。而易晚与俞承,皆在这愈演愈烈的漩涡之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寻求着那一线微弱的生机与破局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