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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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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王没一会便缓了过来。
只是自那之后,无论见到何等光怪陆离之事,他面上都再无波澜,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本该如此……
夜色已深,烛火在青铜灯盏里静静摇曳。
卢倩垂手侍立,向江念汇报着衡王今日的行程与种种表现。
当说到海事司与河道司之间的争执时,她的报告则变得格外详尽。
『你答应他在竣工前不查办河道司的人?』江念慵懒地枕在白露温软的膝枕上,闭着眼,纤长的手指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地比划着。
白露的指尖轻柔地按压着她的额角,神情专注。
“他未明说,我也就未明着答应。”卢倩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白露身上。
看着曾经只属于她和娘娘的亲密姿态,此刻竟被白露如此自然地占据,心头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难受。
『答应便答应吧,无妨。我们嫡系的官员尚未成长起来,眼下仍需用他们,况且,』
江念缓缓坐直了身子,白露也立刻调整姿势,自然而然地跪坐在她身后,双手力道适中地按揉着她的肩颈。
江念从身旁拿起黑板和粉笔写道:『当下工作重点,仍是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立于自卫之地,粉碎朝廷的明枪暗箭,保卫改革成果。』
『对了,这一摞是你之前送来的纠察司案卷。这些则是‘青卫’查到的实际情况,你看看吧。』
卢倩一惊。
青卫查案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看样子,情报网络越来越完善了。
拿起案卷,卢倩仔细看了起来。
(工匠索要‘世袭罔替’的职缺,经查为真。但,是工坊与工匠签了协议,以较少的工钱雇佣他们,若他们不干后,工坊需无条件允许他们的子女顶岗。目前江南北部已发生多起工坊不承认协议案件。)
(索要超出行情工钱一事,经查为真。但,目前工价是由江南商会控管,官方层面工价极低,仅是民间工价的四成……)
仅看了开头,卢倩面色骤变。
“恩师。”卢倩刚准备跪下请罪,便被江念扶住了。
江念紧紧抓着她的手,轻轻一笑,硬是扶着她。『继续往下看再说』
“是。”
良久后,卢倩看完了全部的内容,只感觉胸前堵着一口淤气,但由不禁心中一阵后怕。
青卫提供的案卷,通篇概括下来就是:官商勾结,民怨沸腾。
江念做了一个你别说话的手语:『我仔细考虑了,现在,江南劳工数量惊人。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根据青卫的反馈结果看,大部分劳工的诉求是,要增加工钱,干活的条件也得改善。
这两个核心诉求,与工役新规不谋而合。唔,改个名吧,叫“南直隶劳动法规”吧,言简意赅些。
这个劳动法规,必须得推行下去!而且要雷厉风行地推行!』
她想了想,接着写:『经过验证,这光靠我们是做不到的,阻力过大。现在,我们要发动百姓,让百姓去做斗争。而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发生一些过火现象,这是正常的。只要是老百姓自发组织的斗争,可以在过火现象发生后,我们再去协调。』
『另外,也要做做商人的思想工作。』小黑板写满了,江念顺手用袖口擦了最上面的字,『告诉他们,对江南经济发展有益的商人,我们可以适当的扶持,甚至减税。』
『对于那些无益的,甚至还抵制改革的恶霸商人,要坚决的打压,甚至没收产业!』
『我们要让商人意识到,在江南的农、工、商,是在南直隶官府领导下,一起发财,共同富裕。只顾自己发财,投机耍滑坑害百姓,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件事,你负责主导。』
“明白了,恩师。”卢倩收敛心神,肃然应道。
说完这事,卢倩又寒暄了一会儿,狠狠瞪了好几眼白露后,才离去。
看着卢倩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白露拿着一件披风披在了江念的肩上。
“娘娘,您是不是给倩姐姐的压力太大了。”
江念苦涩一笑,『权力斗争是非常残酷的…倩倩是一位优秀的执行者,但现在,我必须把她培养为决策者……咳咳咳』
江念忍不住一阵咳嗽。
“娘娘,还有倒春寒呢,我扶您休息去吧。”白露语气关切。
江念摇了摇头,眉宇间露出一抹忧愁。
她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
现在的江南,官员与商人利益牵扯太深。
这样虽有利于经济快速发展,但…这就像是一头已经成年的老虎,虽然她是主人,但老虎已经有了弑主的能力。
偏偏,江念不敢全力弄死这只老虎,因为外部,还有一只更饿的老虎在虎视眈眈。
江念想了许久,觉得,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再养一只老虎……三只老虎,互相制约监督,最稳定!
她真心觉得,上学时认真看了毛选,真的是对了。最起码,自己学到了扎实的理论。
至于实践成什么样……江念觉得,勉强……还行吧。起码,经济是一骑绝尘的,基础建设是遥遥领先的。别的方面……她并不是一位优秀的弟子,但她真的尽力了。
“咳咳咳~”又是轻咳了几声。
白露站起来就想去喊太医。
『好啦好啦~我还没七老八十,病魔缠身哩。』江念起身轻拍一下她的脑袋,『陪我去后花园逛逛吧。』
“是。”
穿越后,江念只对一个人吐露过心底的惧意——她怕黑。所以,那个人下令建造这座行宫时,特意命工匠在花园的路径、亭台、水榭各处,安置了大量长明灯。
此刻,整座后花园都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里,柔和的光线驱散了夜的浓稠与寒意。
『白露,你可有心悦之人?若有,我为你做媒。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在阴影里做那些事。』
“我才不嫁人,我只想一辈子陪着娘娘。”
洛雨别院,衡王独自伫立窗前。
廊下悬挂的孤灯,在湿冷的夜风中摇曳,投下的昏黄微弱的光,勉强照亮眼前一小段回廊…这反倒更衬得廊道尽头那片黑暗深不见底。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石阶。
雨水顺着屋檐下的沟槽,哗哗地冲入院中的大水缸,那声音空洞而绵长……
“父皇……”他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低语,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彻底吞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那样的对手,我真的,能对付得了吗。”
翌日清晨,太阳刚冒出地平线。
周荣抱着一大摞案卷,脚步匆匆地赶到行宫,美其名曰“汇报工作”,但眉宇间难掩一丝紧张。
『周大人,放松些。』江念端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一旁的白露立刻将她的意思翻译出来。
“是,是。”周荣连忙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姿态放得很低,“下官……下官绝没有要和卢御史作对的意思。”
“娘娘说:周大人多虑了。江南官场,因为想法不同,再加上利益牵扯,有些争执很正常。”
周荣听得心头一跳,汗颜不已——娘娘说话也太直接了,一点弯都不拐。
就在这时,殿外侍从通传:“衡王求见。”
江念微微一怔,今天她这里倒是热闹起来了。
“那……下官先行告退?”周荣躬身请示。
“娘娘说:不必急着走,留下来一起听听。”
“是。”周荣应下,默默退到殿内一侧的阴影里,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唉,我这江南巡抚当得,恐怕是云国最窝囊的一个巡抚了。周荣心里忍不住哀叹。
想想中原那些巡抚,哪个不是一言九鼎,威风八面?就他周荣,头上压着好几座大山,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不过转念一想,江南富得流油,虽然权力小了点,但明里暗里的好处,却是别处拍马也赶不上的。
他上任还不到一年,老家那占地二百多亩的豪华大宅子就已经盖起来了,甚至还预留了五十多亩地,正琢磨着仿照行宫的花园,弄个缩小版的……
他正胡思乱想着,衡王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殿内。
江念看着这位王爷,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见热络,也看不出恼怒。
她就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衡王一进殿,视线就锁定了案桌后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云锦褙子,上面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花纹,衬得她容颜清丽绝伦,气质沉静如水——确是人间绝色。
难怪他那皇帝大侄子被她训的跟大狼狗一样。
他依着礼节微微欠身,开门见山地说:“本王今日特来归还此物。”
江念心中一乐,还兵符来了。
她指尖微动,白露立刻翻译道:“衡王殿下,兵符已经用好了?若还有需要,倒也不必急着还回来。”
衡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用完了。多谢……江姑娘。”
他避开尊称,只称呼“姑娘”。
江念未被正式册封,尽管她行使着远超皇后甚至太后的权柄。
一旁的周荣看得直摇头:这位王爷,何必在称呼上较这个劲呢?除了过个嘴瘾,还能有什么?
白露上前,取回了兵符。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衡王身上。
衡王深吸一口气,竟直接问道:“江姑娘,本王生在皇宫,却是在白山黑水间长大,向来不喜欢那些拐弯抹角。今日就想问一句:你为何要与朝廷作对?”
这话一出,周荣吓得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这种要命的话,是他能听的吗?!
江念眼睫微动。
『这话从何说起?』
白露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娘娘说:朝廷之主是我的夫君,我为何要与自己的夫君作对?不过,本宫倒是经常和丞相意见不合。衡王殿下口中这个‘朝廷’,莫非指的是丞相?”
“当、当然不是!”衡王被这反问噎得面红耳赤,刚刚的气势瞬间消散,整个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话。
看着他这副窘迫模样,江念忽然觉得丞相一党真是坏的令人无语。
派一位王爷来江南搅局,无非是仗着王爷身份特殊,是皇室宗亲。
无论在江南闹出多大的风波,捅出多大的篓子,江南官场看在皇家的面子上,终究不会对一位王爷下死手,顶多是软禁或驱逐。
这位衡王,就像个被推到台前的小丑,在江南官场出尽洋相,丢尽颜面……可他自己能得到什么?除了成为笑柄,恐怕一无所获。
而那些躲在京城里的人,却可以安然享受他这番“搅局”带来的利益,比如暂时牵制江南的精力,或是制造些舆论风波……
然而,这位王爷值得同情吗?绝不。
燕云总督府传来的密报写得清清楚楚:当初朝廷调他南下,并非强制命令,更多是询问或暗示。
那时,燕云前线正和北边的游牧部落打得不可开交,而衡王恰恰是朝廷封的粮草转运监督官,可谓职责重大。
但他却甘愿抛下前线的战事,也要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淌这浑水……或许,在他眼里,以及在那些所谓的“朝廷”大员眼里,她江念,比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还要可恨。
很多时候,江念不得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