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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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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凛慨然:“也不怪三公主有此预感,最近长公主的言行,确实有些越线了。三公主担忧陛下心切,自然会放大心中的预感。再者,三公主自幼进暗卫营,看待问题的方式,自然是怀疑先行的。”
宫婢蹑着小步,到殿中添了些银丝碳。新碳块骤然受热,哔啵反抗着,蹦出星点红光,拖拽出丝滑的尾焰。
百里停云谏言:“陛下,恕臣不敬。陛下或许……应当认真考虑与三公主的关系了。”
祁槊眼眸微抬:“何意?”
“陛下,现今陛下与天下人的关系,先君臣而后人伦。可是陛下与三公主,似乎重人伦而轻君臣。恕臣直言,为臣着若不臣,恐生大乱!”
一旁的公孙凛有意让百里收敛,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说出这些话,不由得脊背一凉。陛下袒护三公主的事情人尽皆知,百里就算是祁槊心腹,怎也敢如此直白地谏言疏离二人的关系?
烧灼的碳块叫嚣声越来越刺耳,祁槊半晌无话,慢悠悠敷衍了百里:“寡人知道,寡人会提醒悦儿的。”
“陛下!”
百里有意再言,被祁槊喝止:“寡人说了知道了!”
百里停云眉间忧愁,祁槊一口一个“悦儿”,哪里是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反应?可祁槊已然不满,只得作罢。
祁槊收敛了怒气,调转话头:“卫国美人到哪儿了?”
百里停云答道:“按先前的布置,越国公主和亲第八日,从侧门进长乐宫。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你派使者前去接洽,就说前去迎接大梁国夫人,相应的规格也提上去。为免夜长梦多,让卫国使团加紧步伐,最好在越使传消息回来之前,把梁卫联姻坐实。”
“遵旨。”
另一旁,长信殿内,自从婚典开始之后,守在殿中的百灵一直忧心忡忡。和祁槊约定的巳时过后,百灵脱下长公主服饰规规矩矩叠放好。午时过不久,百灵听殿外侍婢言语,说越国的送亲队伍没等国宴开席就走了,听得百灵的心七上八下的。
又过了一会儿,百灵就见祁钺黑着个脸回来。
百灵连忙上前:“如何了?”
祁钺道:“拦下假公主了,事情还算顺利。”
百灵大松一口气:“老天保佑!”
可见祁钺兴致不高,百灵又问:“怎么了?还有事?”
祁钺只是摇头坐在榻上:“哥哥让我先回来。可是明明这件事还没有结束,长公主隐瞒不报的事情也还没有处理,我想不通,哥哥对这件事有些轻轻带过的意味。”
“而且,先前东宫议事,哥哥也从不避讳我在场,如今却……”
百灵安慰道:“或许是时机还不够成熟,陛下现已是一国之主,许多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思量再三谋定而后动。不一定是不想让你参与的意思。”
祁钺轻轻点头:“我明白,只是这样,我就要想想怎么保护好暗卫营里我培植的暗谍了。长公主若无事,一定会察觉出暗卫营不纯粹。”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祁钺,你也无需太过忧心,只要这段时间没有新的消息传过来,他们能隐藏好的。”
祁钺耷拉着嘴角:“我知道,眼下我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百灵的话没能解开祁钺心中忧虑。祁钺一旦心生烦恼,就喜欢闭着眼睛往床榻上一躺,卷着被子,任由脑中的思绪如千帆过境。因为闭着眼,祁钺也没注意床榻上有什么东西。
“欸!我放在榻上的衣物还没拿去熨平,你别睡皱了!”百灵连忙上前,想要拿下衣服,祁钺闻言翻了个身,把榻上的衣服全都踢下去。
百灵拾起衣服,看着眼前心烦意乱的祁钺,突然就明白这回发的又是什么公主脾气了。
百灵在一旁嘀咕:“原来不是担忧暗卫营的事啊……”
百灵的话犹如一根细细的钢针,轻巧地划破祁钺自己糊的那一层薄得可怜的窗户纸,顺着针尖刺进的几缕刺眼的光亮,把她藏于暗处不愿示人的心肠暴露无遗。
祁钺猛地坐起来,不顾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看着面前如明鉴一般看透了自己的百灵,被戳破的恼怒在百灵的眸光中慌乱溃逃,只剩下难以掩饰的不知所措,一呼一吸间将自己的窘境揭露殆尽。
百灵微垂着眼眸,慢悠悠道:“祁钺,你急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祁钺的视线无处安放,心烦意乱:“你、你知道些什么?”
百灵勉为其难地清了嗓:“我也不是有意去揣摩你的心思,只是假公主扮久了,你做什么样的举动,心里想着什么样的事,不过脑子答案也会自己蹦出来。”
“你在恼陛下疏远你。”
祁钺不敢盯着百灵的眼睛,否认道:“呵,疏远?疏远有什么可恼的?”
若祁钺沉默着,或是承认了,百灵倒也就不说下去了。可祁钺越是掩饰,百灵就越是觉得有必要明明白白告诉她。有些事祁钺自己看不清楚,她跟在祁钺身边这么多年,没人比她更了解祁钺缘何是祁钺了。
“若是你回长乐宫的第一天,陛下就像今日这般疏远你,你不会恼,你会告诉自己这是理所应当。可这大半个月以来,陛下待你一如从前那般,既有先前的默契,又有从前的诸多包庇纵容,倒把你心里为自己设下的防线撤除掉了。你认为你的哥哥没有变,今后也不会变。”
百灵的话说得和缓,却一字一句地把祁钺钉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她否认不了,她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确实就如百灵所说。
“所以今日,当陛下拒你与议事书房外时,你下意识地是用五年前的祁钺去看待陛下的做法的。从前陛下事事皆为你考虑周详,不会拒绝你,更不会置你于可能被长公主发现暗线的险境。可当这一切发生,你会发觉自己在陛下眼里如同从云端坠入芸芸众生,与常人无异了。”
祁钺没有再否认,而是问:“我……我不应该为此心烦?”
百灵叠好祁钺的衣服,摇头道:“心烦是你心中真实所想,不是一句不应该就能消磨得掉的。只是祁钺,往后要记住,当你为与陛下的关系心烦时,关起门来,在这长信殿里发泄就好,不能被外人瞧见。”
祁钺觉得百灵这话颇有道理:“这些事情我都看不明白,你怎么这么清楚?”
百灵笑了:“好歹装了这么多年的三公主,没点真本事可怎么行?从你昨日夜里心烦刻章,我就在琢磨你为何心烦了。”
百灵起身,拿了熨斗,走到殿中碳炉旁添了几块碳,又把衣服铺平来熨。
被百灵戳破了自己心烦的由头,祁钺心中倒是平静不少:“明明回来之前告诉过自己很多遍,有些关系不可能如同之前一样了,没想到还是任性了。”
百灵答道:“或许,你昨日夜里心烦,正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和陛下的关系。再弄了今日假公主这一档子事出来,你的思维方式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五年前,对陛下知无不言的时候。”
祁钺无奈一笑,又仰躺回榻上:“我先前还怕哥哥拎不清,现在好了,他哪里需要我操心,还是想想自己以后怎么办吧!”
“呀!”百灵拿起案上的印章格子,“你刻的印章还没给陛下送过去呢!”
祁钺摆了摆手:“算了,现在他忙着处理假公主的事情,现在送也不合适,以后再说吧。”
当此时,宫女在殿外来报:“公主,百里相国来了。”
百里停云?他怎么会来长信殿?
祁钺打开殿门,只见百里停云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堆着笑意:“三公主,陛下送来一些您爱吃的点心。”
这哥哥,事无巨细也不该花费在这些东西上面。
“怎么还劳烦百里相国亲自送来了?”
祁钺刚想上手去接,就被百里停云躲开,道:“陛下刚与臣商量出几件事情,特遣微臣前来告知。”
祁钺直觉这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想抬卫国美人为国夫人,几日后举行联姻。怕三公主为方才的事赌气几日不去梁王殿,所以派我来说。”
祁钺兴致缺缺:“知道了,本来就预备嫁过来的,谁当国夫人都没差,食盒给我吧。”
那百里停云仍是抬手躲过:“三公主,陛下赏的东西,要先行礼,再承恩的。”
想起来了,这百里停云,自打在东宫起,就看她自由出入东宫不痛快。
祁钺蜻蜓点水般点了头,后退一大步,恭敬地跪下,抬手承接百里送来的食盒。
百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告知了,递过食盒后,又是笑意盈盈拱手:“那臣就先告退了。”
送别百里停云,祁钺把食盒往案上一扔,又把自己摔进榻上。
百灵在一旁,看着案上没打开的食盒摇摇头:“相国这么做也没错。祁钺,陛下送来的点心,你不吃吗?”
祁钺把自己窝在被子里,闷闷出声:“你帮我打开瞧一眼是什么?”
百灵打开一瞧:“祁钺,是杏仁酥!”
祁钺仍旧颓着声音:“知道了,你帮我吃了吧,我不饿。”
百灵知道祁钺心里烦,她接陛下给的东西,从来也没这样行过礼。百灵也没再打扰她,关了食盒,把熨好的衣服收回柜子里,仍旧守在殿内。
祁钺心中的烦闷,百灵自己也体会过。倒不是她真的如肚子里的蛔虫,事事都知晓祁钺心中所想。只不过是几年前,在她又一次假扮完祁钺之后,也曾将自己摔在榻上,烦闷着自己为何一举一动皆如公主,却不是公主。
祁钺今日的逾越,一如她年幼时未曾摆正自己的位置,才生出那些不敢为外人知的不臣和妄念。百灵深知,此种妄念非纠正不可,如若不然,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