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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芷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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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师父”脱口而出,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就被夜风吹散。
前方辉煌的仪仗没有丝毫停顿,皇贵妃的背影在宫灯映照下,挺直,疏离,如同冰封的远山,未曾因这僭越的称呼有半分动摇。珠翠摇曳的声响规律而冰冷,仿佛在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叶苏凝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即将再次消失在宫墙的拐角,一股混合着绝望、不甘和巨大困惑的勇气猛地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朝着那背影,提高了声音,清晰地道:
“陆芷拧!”
三个字,穿透夜风,砸在寂静的宫道上。
仪仗猛地顿住。
所有随行的宫人太监都像是被瞬间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有人惊骇地偷眼去看皇贵妃的反应,又迅速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从未长过耳朵。
时间仿佛凝固。
前方那抹华贵的身影终于缓缓转了过来。
宫灯的光线流淌在她九凤珠冠上,反射出冰冷璀璨的光,却照不进那双骤然幽深如寒潭的眼眸。她没有怒斥,没有质问,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叶苏凝,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窒息。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压力陡增。
叶苏凝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迎着那目光,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一个足以让彼此看清对方表情、却又不会过于靠近的距离。
“皇贵妃娘娘,”她改回了敬称,声音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奴婢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娘娘。”
陆芷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冷寂的眼睛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叶苏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目光直视着那双她曾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的眼睛:“娘娘教导十年,恩重如山。奴婢愚钝,始终谨记娘娘教诲,恪守本分,从未敢忘。却不知……究竟是哪一步行差踏错,竟惹得娘娘眼中……容不下奴婢这粒微尘?”
她将“容不得沙子”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语气恭顺,言辞却犀利如刀,直指那夜宫道上的警告。
陆芷拧的目光似乎波动了一下,极细微,快得像是错觉。那冰封般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波澜。
她依旧沉默着,只是那么看着叶苏凝,仿佛在评估她这番话的真正意图,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良久。
久到叶苏凝几乎要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迎接雷霆之怒时。
陆芷拧却极轻地、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倦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这夜风更凉,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叶苏凝耳中:
“本宫教你如何让男人俯首称臣,”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最锋利的冰刃,刮过叶苏凝的脸。
“却未曾教你,如何面对师父成为皇贵妃的模样。”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甚至不再多看叶苏凝一眼,径直转身。
仪仗重新移动,环佩叮咚声再次响起,簇拥着那绝情的背影,毫不留恋地远去,这一次,彻底消失在宫墙深处。
叶苏凝独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那句话,如同最寒冷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连思绪都凝固了。
「未曾教你,如何面对师父成为皇贵妃的模样。」
原来……
原来一切的疏离、警告、冰冷的目光,并非因为她做错了什么,并非因为她的“背叛”或“妄念”。
而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提醒。
提醒那高踞贵妃之位的人,曾经幽谷竹影下的十年,曾经亲手雕琢的另一个自己,曾经那些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再面对的、属于“陆芷拧”的过去。
她教她一切,唯独没教她,当师徒之情与宫廷尊卑碰撞时,当师父变成需要仰视的贵妃时,该如何自处。
因为教不了。
因为在那位贵妃心里,或许早已斩断了这一切。
叶苏凝缓缓抬起手,按住心口的位置。那里并没有明显的疼痛,只是空荡荡的,灌满了夜风的凉。
她忽然明白了手记中那些零碎的挣扎,那句“必须送走”,那句“狠不下心”。
也明白了那夜宸华宫,师父眼中翻涌的惊怒与沉痛从何而来。
那不是对棋子脱离控制的愤怒。
那是……对自身无法彻底斩断过往的愤怒。
是对着镜子,看到另一个即将重蹈覆辙、或许命运更为不堪的自己的……恐惧与不忍。
叶苏凝望着皇贵妃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
直到夜露浸透了衣衫,冷得她微微发抖。
她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尚仪局走去。脚步很慢,却异常坚定。
眼底最后一丝迷茫与软弱,被彻底冰封。
师父。
不,皇贵妃娘娘。
您未曾教我的,我便自己来学。
如何在这九重宫阙之中,面对您,面对陛下,面对这盘棋。
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