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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屏风后的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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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叶苏凝指尖微蜷,依言缓缓抬头。宫灯的光晕勾勒出皇贵妃垂落的华美衣袖,其上金线刺绣的凤凰在光影中明明灭灭,如同蛰伏的活物。
她的视线谦卑地垂落于那一片辉煌的衣裾,不敢再往上半分。
头顶的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冰冷,审视,如同实质般刮过她的发顶、额角、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将人冻僵的漠然。
空气凝滞,只闻夜风穿过宫道带来的细微呜咽,以及仪仗队伍中宫人们屏息的静默。
“尚仪局的叶掌籍?”陆芷拧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近来,倒是常听陛下提起你。”
叶苏凝心脏一缩,头垂得更低:“奴婢愚钝,唯知尽心侍奉,不敢有半分逾越之心,恐是陛下错爱。”
“尽心侍奉?”陆芷拧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略长,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是尽心侍奉书本,还是……别的什么?”
这话问得极轻,却字字如针,刺入耳膜。
叶苏凝感到周遭空气又冷了几分。她伏下身,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娘娘明鉴!奴婢只知本分,绝无妄念!”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叶苏凝能感觉到那目光依旧钉在她身上,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权衡其价值,亦或是……危险性。
“抬起头来,看着本宫。”命令再次传来,比前一次更冷,更不容抗拒。
叶苏凝不得不再次抬头,这一次,目光无法再避开,直直撞入那双深潭般的眸中。
宫灯的光线落在陆芷拧脸上,妆容精致完美,无懈可击。可那双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冷寂,看不到丝毫温度,甚至看不到昨夜那惊怒与沉痛的丝毫痕迹。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底的墨色。
她就那样看着叶苏凝,看了很久。久到叶苏凝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惶恐与顺从。
然后,陆芷拧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了然的嘲讽。
“模样倒还算周正,”她终于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倦怠,仿佛方才的逼视从未发生,“既然陛下觉得你得用,那便好生当差。只是需记得……”
她微微倾身,华美的珠翠流苏垂下,几乎要扫到叶苏凝的鼻尖,那股浓郁的、属于宸华宫的冷香霸道地侵占了一切。
“宫里的规矩,”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见,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本宫眼里,容不得沙子。”
说完,她直起身,不再看叶苏凝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起驾。”
仪仗再次移动,环佩叮咚,簇拥着那抹辉煌的身影,缓缓从叶苏凝身前经过,消失在宫道深处。
叶苏凝依旧跪在原地,冰冷的寒意从膝盖蔓延至全身。
直到仪仗远去,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她才缓缓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背脊却挺得笔直。
她抬手,轻轻拂去官袍下摆沾染的灰尘,动作慢条斯理。
方才那短短的交锋,比任何严苛的教导都更清晰地划清了界限。
师徒情分,在那句“容不得沙子”面前,已然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有棋手与棋子,猎人与猎物。
或许,从来如此。
她转过身,继续走向尚仪局的方向。夜色浓重,将她的身影吞没。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皇贵妃似乎真的只是“偶遇”并“敲打”了一个不安分的女官,之后便不再关注。宸华宫依旧门庭若市,恩宠无双。
叶苏凝依旧每日当值,偶尔被传唤至清凉殿。她越发小心谨慎,将那份“笨拙的诱惑”把握得恰到好处,既吊着帝王的胃口,又不至于过快地将自己献祭出去。
她在等。等一个信号,一个来自那本手记、或是来自这深宫局势本身的信号。
这日,清凉殿。
帝王心情似乎颇佳,批阅奏折间歇,与近臣闲聊了几句江南水患的治理,目光瞥见一旁安静研墨的叶苏凝,忽然问道:“你入宫前,似是江南人士?”
叶苏凝研墨的手微微一顿,垂眸道:“回陛下,奴婢祖籍姑苏。”
“哦?姑苏好地方。”帝王颔首,“人杰地灵。朕记得,皇贵妃亦曾提过,昔年游历江南,对姑苏风物甚是留恋。”
叶苏凝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轻声道:“姑苏能得娘娘青眼,是姑苏之幸。”
帝王似乎只是随口一提,转而笑道:“朕近日偶得一幅《姑苏繁华图》,说是前朝仿作,笔法却颇有几分神韵。叶卿既是姑苏人,不妨来品鉴一二?”
“奴婢才疏学浅,恐有负圣望。”叶苏凝谦辞。
“无妨,看看便是。”帝王心情甚好,起身引她走向殿内一侧的巨大屏风。那屏风以紫檀为架,绢帛为面,展开的正是那幅《姑苏繁华图》,市井人物,舟船楼阁,描绘得栩栩如生。
叶苏凝依言上前,目光落在画上,做出认真观赏的模样,心思却急转。帝王突然提及姑苏,提及皇贵妃……是试探?还是无意?
两人立于屏风前,帝王指点着画中景物,偶尔发问,叶苏凝皆谨慎应答,言辞谦卑,却也能说出几分姑苏风物的真切模样,引得帝王微微颔首。
殿内烛火通明,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屏风绢帛之上,模糊晃动。
就在帝王俯身,欲细看画中一处细节时,他的龙纹常服广袖无意间拂过了屏风旁的多宝阁。阁上一只白玉镇纸被带得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坠落!
叶苏凝站在外侧,下意识地伸手一托,稳住了那只镇纸。
动作间,她的衣袖与帝王的衣袖轻轻擦过。
帝王直起身,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并未说什么,只淡淡道:“手脚倒是伶俐。”
叶苏凝慌忙退后一步,垂首道:“奴婢失仪。”
“无碍。”帝王似乎并未在意,目光重新回到画上。
然而,就在叶苏凝低头退后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屏风绢帛——
因为方才两人站立的位置和烛光的投射角度,屏风另一侧的情形,竟透过薄薄的绢帛,映出了一个极其模糊、扭曲、但依稀可辨的轮廓!
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屏风之后,如同一道冰冷的幽灵。
九凤珠冠的轮廓,华美而狰狞。
叶苏凝的血液瞬间冻结!
皇贵妃!
她什么时候来的?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那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仿佛与屏风融为一体,唯有那冰冷的注视,穿透绢帛,死死地钉在叶苏凝身上。
帝王似乎毫无所觉,依旧饶有兴致地品评着画作。
叶苏凝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低下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她感到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屏风后弥漫开来,缠绕上她的脖颈。
“……陛下见解精辟,奴婢受益匪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努力维持着平稳。
“嗯。”帝王终于赏鉴完毕,转身踱回御案,“今日便到此吧。退下。”
“是,奴婢告退。”叶苏凝如蒙大赦,行礼,一步步退出清凉殿。
自始至终,她不敢再看那屏风一眼。
走出殿门,夜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里衣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她一步步走在回尚仪局的宫道上,脚步虚浮。
屏风后的那道影子,那冰冷的注视,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师父……
您到底想做什么?
您是在警告我,还是在……
保护我?
这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狠狠压下。
她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冰凉。
棋局已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危险。
而她这颗棋子,似乎已走到了棋盘最湍急的河流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