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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西西弗神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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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青岩下楼买东西,不知从哪儿弄回一辆轮椅。
“我不坐这个,”千诗本能抗拒这东西。
一旦她坐了轮椅,就等于把脆弱放大一万倍展示在人前,必须接受自己是“病人”。
“没关系。轮椅就放在这儿,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柏青岩态度十分开放,不强迫她。
他在闪送app买食材,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千诗愣了下,“我不一定能陪你吃午饭,你别忙了吧。”
柏青岩说,“你走你的啊,我做给我自己吃。吃不完,我打包带回家。”
看他这么坚持,千诗不免心软,可是这时她在等的电话到了。
曲承在那头喊“诗诗”,口气带火,他应是直接被人从宿醉里吵醒,心情好才怪。
千诗的手劲没完全恢复,她握不住手机,放在沙发上开着外音。
她说,“你现在有时间吗?针对合约的事,咱们当面谈一谈。”
曲承问,“想好最终的答案了?”
“还是见面谈吧。”
“行,那你给我开个门。”
“你在门外打电话?”
曲承没再多说,这时,房间外有人敲了敲门。
咚咚。
千诗忽然有点慌,也没什么见不得光,但她不愿意让曲承和柏青岩碰上面。
五年前这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她转头对柏青岩说,“你去卧室吧!等我和他谈好,你再出来。”
原以为柏青岩不肯,可他听了也只是无所谓似的点头,还问她一句,“要抱你坐到轮椅上吗?”
“要。”
千诗几乎没有犹豫。
可见人总是多变。
明明刚才她抗拒到不想多看一眼那辆轮椅,眼下为了在曲承面前不露怯,她也可以接纳坐轮椅的羞耻。
柏青岩给她准备的是电动轮椅,所有操控键集中在一侧的扶手。
他给她演示了怎么启动、停止、转弯,她试着自己操作,方便又易上手。
“OK,你学会了,快去给曲承开门吧,”柏青岩转身走向卧室。
千诗叫住他,“那个,你看我现在……怎样?”
柏青岩又走回轮椅面前,捧起她的脸,仔细地看。
“很漂亮。”
“……”
千诗咬住下唇,轻而易举被他的话弄到脸热,“我也没问你这个!我是想问,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像病人?”
柏青岩点点头,“但这个和你们要谈的有关系吗?如果你觉得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
她立刻拒绝,“不了,这些事是我自己的,我想自己解决。”
“嗯,有事就大声喊我,我冲出来帮你揍他!”
“行了吧你!太夸张啦。我不会有事的。”
千诗目送柏青岩进了卧室,听见他关上了门,这才启动轮椅,过去打开房间大门。
曲承站在门外。
他见到她的一瞬,脸上表情猛地愣住,他的双手撑在轮椅两侧扶手,看她的眼里是担忧。
“诗诗,是不是柏青岩又欺负你!”
“不,不关他的事。我找你来,有正事谈,进去坐着说。”
千诗预料到今天和曲承的谈话不会顺利,尽量保持态度上的淡然,既要彻底向曲承摊牌,又不会让曲承过于难过。
她的话音落下,曲承从轮椅前退开,两人一同回到客厅。
木桌上摆着两只咖啡杯。
曲承顿住,杯子里的咖啡冒出热气,说明房间里不止千诗一人。
再不济,至少刚才还有人陪着千诗。
“你和柏青岩睡了一夜?”曲承问道,一贯地咄咄逼人。
千诗向来不喜欢他用这种暧昧不清的口吻和她讲话。
今天她尤其对他感到不适。
从前碍于他是她的经纪人和老板,彼此有稳固的商业关系,她逼迫自己只看他的善良,忘记他的缺点,但他似乎没拿她的礼貌当回事,一再地挑衅她的底线,伤她的自尊。
“睡了一夜?”千诗笑起来,“我都坐轮椅了,怎么和他睡啊?”
曲承来握她的手,“……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
“你也不该这么说柏青岩,”千诗费力地收起手指,握成了拳,尽可能做出反抗。
但曲承还是抓住她的手背。
他看着千诗,千诗也看着他。
“柏青岩还在这里?他躲在卧室?”曲承拔高音量,转头在房间里寻找,“还是躲在厕所?”
千诗看着曲承,对他的失望越来越多。
因为他曾在她失魂落魄时给过她温暖,她假装听不到他那些风流传言,以善意回应他的善,甚至尝试和他成为工作外的朋友。
但他骨子里的缺点就像一张张醒目的标签,贴在他说过的每一个字上。
她想,他俩的路,终究不同。
正如他在卧室挂的莫奈《睡莲》仿品,他再怎么乔装打扮,也改不掉贪婪的人格本色。
他追逐财力,追逐美色,她变成盲人,一天天与他相处,只是更确信一点。
她要的东西,曲承没有,也永远拿不出来。
“柏青岩不需要出来见你,因为,我才是和你签合同的人。我病了,但我意识清醒,我可以代表我自己决定,要不要留在RED。”
“你想要离开我?”
“……”
千诗头疼起来,当初她认识曲承,怎么也想不到曲承并非表面看着那样洒脱。
但是直到今天,她仍感念曲承的善良,不愿和他闹翻、决裂,成为死不相见的仇人。
“昨天你问过我不续约的理由,我只说是私人原因,到底什么私人原因,恐怕你心里已经明白。我病了,曲先生,我病得很重!我需要休息,所以我不打算续约RED,这样说,你能听懂吗?”
“我知道你病了,但我不接受你因此拒绝我。你觉得柏青岩可以照顾你,我要告诉你,我也可以。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尝试和我更近地交往?”
面对曲承的偏执,千诗总会无话可说。
她和他讲道理,一次没成功过,一次都没有。
为此她不止一次地思考,他凭什么敢对她如此冒犯,到了今天,她也想不明白。
她把话说到这么直白的地步,说服不了他,还能怎么做呢?
“我不会续约RED了,但是……今天我会赶去北京录完第六张专辑,把我的分内事做完。”
她最终做出退让,对曲承的无礼留了情面,不愿和他闹到无法收拾的局面。
曲承听她松口,联系了小朱重新订机票,两张商务票,亲自送她去北京的录音室。
千诗说,“你去大厅等我吧,我收拾点东西就下去找你。”
曲承脸上露出笑容,离开时帮她带上了门。
倏忽,卧室被推开。
柏青岩换掉了一直穿着的棉睡衣,换回昨天去颁奖礼的衬衫和长裤。
他提一只纸袋出来,已帮她收拾好行李,轻轻地放在她轮椅的底架上。
“我送你下楼,”他把宽边遮阳帽戴在她头上,平淡地说着。
她的目光被帽檐挡住,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他的失望。
她怎么就没能解决好和RED的续约,怎么就没能处理好和曲承的私人关系。
她想,我怎么又失败了,我怎么总是失败,连拒绝这么一件小事也做不好。
电梯下降。
马上要和柏青岩分开,下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
许多的话堵在她心里,反而找不到起头的字眼。
一些湿润的泪,顺着她的脸滴落,洒在她膝盖上。
她还穿着柏青岩同款的睡衣。
因为躯体僵硬,凌晨时她短暂地被他拥抱、亲吻,被他面贴面地戏弄。
现在他们要分别了。
她愣愣地坐在轮椅上,给不了想给柏青岩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
“你给自己挑本书吧,当做我送你的谢礼。”经过一家书店,千诗仰头对柏青岩说。
柏青岩走进书店,买了一本《西西弗神话》。
法国作家加缪的哲学书。
千诗大学时拜读过这本荒诞哲学,可能那时她年纪太小,没太看懂这本书,只记得书的末尾加缪这样写道:
——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1)
千诗心想,什么样的人是幸福的呢。
每个人心里有自己的幸福标准,一旦标准明确,会干劲十足地推石头上山,中间受到神罚,石头回到山下,然后,再推石头上山……
这个看似无止尽的、永远成功不了的过程中,大家是充实的。
所以应该认为,追逐幸福的所有人,都是幸福的。
“诗诗!”
曲承从远处跑来,这个男人的眼里只有千诗,视而不见柏青岩。
千诗无言,努力抬头最后看一眼柏青岩,不想对他说些伤感的道别。
属于他们的一夜一天结束,她只记住美好的部分就好,要忘掉其他不美好的。
五年前,她看过许多次柏青岩离开的背影,这次,轮到他看着她离开。
安检的队伍越来越短。
千诗告诉自己,再看一眼,于是她回过头,发现柏青岩站在刚才分开的书店门口。
他举着那本《西西弗神话》,对她轻轻地挥手,只需站在那儿,不用说一个字。
千诗的眼泪自己落了下来。
和柏青岩分开,本身并不会让她难过。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每次和他分别都让她更确信一件事。
柏青岩,是她想推上山的那块石头。
神罚降临的时候,石头落回了山下。
但她不会放弃,要心怀追逐幸福的虔诚,一次次推他到山上去。
喧闹的人群中,千诗的身体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充盈。
她终于有勇气对身边人说,“抱歉!我不去北京。我要陪着我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