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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连环梦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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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陆登荷死死抱着身下粗壮的枝桠,听着打斗渐渐远去,心脏仍狂跳不止,回想那腐肉般的恶臭,忍不住又干呕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向下望去,只见附近全是倒伏的灌木和翻起的泥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腥臭和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鸣,证明着此处还不够安全。
“得……得下去……”陆登荷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寻找合适的落脚点,准备顺着树干爬下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就在他紧抱的这截主干上,离他胸口不远的地方,竟然有一个灯笼大小的树洞。
这也不稀奇。
可偏偏陆登荷一眼看过去,心头一跳——那幽暗的洞口边缘露出了一小角暗色的,织物?
荒郊野岭,千年古树,哪来的布料?
难道是林间松鼠或者什么鸟儿,不知从哪里叼回来的破布头,塞进洞里当窝垫?只听说过鸟兽爱收集那些亮闪闪的玩意,头一回见着烂布头这么受欢迎的。
陆登荷心里嘀咕,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像小爪子似的挠着他的心。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老祖和巨蟒确实打远了,周围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胆子稍微壮了一点点。
“就……就看一眼?”陆登荷小声对自己说,纯粹是他们姓陆的祖传手欠本能驱使。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勾住了那暗色织物露在外面的一小角。
触感有点奇怪。
不像寻常布料的柔软,反而带着一种湿冷、黏腻的触感,像是沾满了陈年的污垢。他屏住呼吸,轻轻往外一拽。
嗤啦——
那东西被他拽出来一截。
竟然是一条腰带?
腰带本身似乎是某种坚韧的布料,末端缀着一个有些造型的金属扣环。但此刻被一层厚厚的、暗褐色的污垢完全覆盖,几乎看不出原色,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腥臭。
陆登荷皱着眉,强忍着恶心,用手指捻了捻那污垢,试图辨认。这一动作,就被他搓掉了一些污垢,露出了底下布料的本色。
那是一种刺目的、虽然褪色但依旧能看出原本是大红色的底子,上面还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隐约能看出是交颈的鸳鸯。
这……这分明是婚嫁时才会用的喜庆腰带!
陆登荷的心猛地一跳。若是说什么上山猎户的旧衣裳还有些可能,但婚庆用的腰带?谁特么出嫁走这鬼地方啊!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下意识地把腰带丢开,但脑子却控制不住地继续思索这腰带的蹊跷之处,一时之间就连刚才凑近嗅闻到此物的奇怪腥味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暗褐色,斑驳、干涸、深深沁入布料的纹理之中,甚至在某些地方凝结成块、板结成痂,不就是血么!
陆登荷叫这么一吓,身子没坐稳,竟是翻身掉下树去。
还好他刚才已经下来了些高度,不至于摔伤自己,只是揉着屁股呲牙咧嘴,却不敢发出声响,生怕刚才的动静又引来一条巨蟒。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这地方就这么大,总不能还真有第二条吧?
但是,又有言道,除非一公一母,方才老祖说那是公的,搞不好还有条母蛇呢?
陆登荷胆战心惊,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疯狂在脑子里告诫自己不能胡思乱想,多少话本里的炮灰就是被自己活活吓死的!
“做什么呢?”突然,一道声音出现在耳边。
陆登荷打了个激灵,差点又手脚并用蹿到树上去,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有点耳熟,原来是他那位从天而降、看面相比他还要年轻的老祖宗。
“您没事吧?那条蛇呢?被您——杀掉啦?”他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
陆引澈身上比刚才要狼狈许多,白衣早就成了花衣,好歹只是泥土树枝,没有沾上鲜血,高扎的马尾也放了下来,草率得挽了个低发髻,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颊边。
但就这样,那张脸依然俊美,只是表情不大好看:“哪有那么容易。”
陆登荷一听,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看看远处诡异的寂静,又看看眼前气息略显急促的老祖,一个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结结巴巴道:“啊?那、这、您……您该不会被那蛇妖……夺舍了吧?”
陆引澈简直要被这傻小子的脑回路气笑,抬手就照着他脑门来了一记:“刚想夸你还知道从树上滚下来,没傻乎乎挂上面等死,你就给我整这出?”
好吧,还是那个老祖,没换芯子。
陆引澈揉着眉心,耐着性子解释:
他如今经脉受损严重,要取那巨蟒性命力有未逮。
不过是追逐中找到了此地不知何人设置的阵法,在薄弱处炸塌了部分地表,强行激活阵法,使他误以为巨蟒要逃脱束缚。
这才借阵法之力,将那孽畜重新困住,自己则趁机脱身。
陆登荷才知道此地还有这样的玄虚,心下更是难宁,赶紧将他在树洞里的发现说了。
陆引澈并未如他所想那般斥责他“手欠”,只是平静地往旁边杂草丛生的地面瞥了一眼,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乱草堆里拨弄几下,精准地挑出一块脏兮兮的布条:“你说这个?”
正是陆登荷刚才惊慌失措甩掉的那条染血腰带。
有老祖这尊“大佛”在身边镇着,陆登荷的胆子又壮了些,凑近细看。
这才注意到,他先前误以为是腰带扣环的东西,其实是另一枚硬质的金属装饰品,只是和腰带缠在了一起。此刻被陆引澈用树枝一挑一抖,两者便分了家,再次掉落在枯叶上。
“咦?” 陆登荷眼尖,那金属物件看着干净些,他便直接上手捡了起来,随手扯了片草叶擦掉表面的污垢,仔细辨认上面的纹路,“这像是个字样……一半是‘日’,一半是‘安’,卡在一块……不就是个‘晏’字嘛!”
陆引澈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伸手将那金属环扣拿了过去。入手沉甸甸的,确是金质,未曾锈蚀。造型颇为精巧,正是一个上下结构拼合而成的汉字。
只是,这拼合的方式……
陆登荷也察觉到了异样:“别的环扣都是左右拼合,可这个,怎么是上下拼的?拆开来,‘晏’字不就断了头么?多不吉利!”
“也未必是‘晏’字,解作‘日安’亦可。” 陆引澈语气平淡,随手将那金环扣丢回陆登荷怀里。
陆登荷手忙脚乱地接住,满脑子问号:“老祖,这玩意儿是不是有什么蹊跷?我们要带走吗?那条腰带呢?上面真是人血?我们……”
陆引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指了指他手心里的金环扣:“让你拿着,是因为那是金子。怎么,你身上有钱?”
陆登荷:“……” 他闭嘴了。
有巨蟒盘踞的地方自然是去不得了,陆引澈便带着陆登荷往反方向走,约有一个半时辰功夫,才真正走出阵法蔓延的区域。
而这时四周景观也有些变化,不再是深山老林的模样,林间也更开阔些,走到后面,地上竟然出现了人为踩踏而成的土路。这让陆登荷精神一振,看到了重返人间的希望。
只是从他被追杀遇到老祖之时算起,竟然从黑走到白,现在日头微沉,竟然又要天黑了。
陆登荷腹中空空,主动提出要去采写浆果果腹,陆引澈对他充满怀疑,给他生了火,强迫他这个伤兵继续休整——他的脚踝敷上荧蓝草有些好转,但仍伤着,走了这么久,又该泛痛了。
陆登荷起初还算精神,强撑着不睡,但篝火的暖意和一天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皮越来越沉。
他脑袋一点一点,猛地惊醒,又强打精神。
他晃晃脑袋,有心站起来清醒一二,在这里睡着,万一火堆将林子点燃了,是想请他家老祖吃个烤乳猪吗?
二十几年的猪肉,怕是谁都不稀罕。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活动活动驱散困意。
这一站不打紧,视野抬高,目光无意间扫过百米开外的幽暗林间——赫然瞥见一长串飘忽不定的黄光。
陆登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完了!刚送走一条青的,这又来一条黄的?蛇祖宗开会吗?
他使劲揉了揉困顿的双眼,再定睛细看——那黄光断断续续,分明是若干支被人举着的火把组成的队伍。
有人?
那列人马行进速度不快,影影绰绰能看到不少人肩上挑着担子,前后还有人抬着沉甸甸的箱子。队伍的最末尾,四个身影抬着一顶高高的轿子——那形制,倒像是喜轿。
是送亲的队伍吗?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更诡异的是,没有唢呐锣鼓,没有人声喧哗,甚至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静默得如同一队游荡的幽魂。
陆登荷心头警铃大作。
他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更靠近那堆噼啪作响的篝火,仿佛这点暖光能驱散那无声逼近的阴冷。
然而,他惊恐地发现,那列本该远离的队伍,不知何时竟悄然调转了方向,正直直地朝着他所在,无声无息地逼近。
火光跳跃,勉强照亮了逼近队伍的轮廓。
果真是一片刺目的红。抬轿的、挑担的、举火把的,皆身着样式古旧的红色喜庆衣装。队伍里的人影,脸孔都深深隐藏在宽大的帽檐或头巾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没有呼吸,没有交谈。
然而,在这浓稠的夜色里,那本该热烈的红色却显得格外阴森诡异,如同干涸的血迹。
恐惧瞬间攫住了陆登荷的心脏!他再也顾不上脚踝的疼痛,也忘了老祖的嘱咐,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他猛地转身,朝着老祖离开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狂奔。林间的风在耳边呼啸,枯枝刮过脸颊,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身后那一片死寂的、缓慢移动的红色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着他。
每一次惊恐地回头,都让他魂飞魄散——那队伍看似移动缓慢,却如同鬼魅般,每一次转头,它们都离得更近。那顶高高在上的喜轿,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轿帘紧闭不动分毫,谁知道里面坐着什么东西。
可是陆登荷跑的太慢了。
那抬着喜轿的四个红衣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赶上,几乎已贴到了他的背后。
“啊——!” 绝望的尖叫卡在喉咙里,他眼睁睁看着那顶猩红的喜轿,连同整个无声的队伍,如同没有实体的烟雾一般,毫无阻滞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刺骨的冰冷瞬间席卷全身,绝望的寒意直接透入骨髓。
陆登荷浑身剧震,猛地睁开眼!
篝火还在眼前噼啪作响,温暖的光跳跃着。他依旧坐在原地。哪里有什么红衣队伍?
老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火堆对面,手里熟练地翻转着一只架在火上的烤兔子。兔腹被剖开,塞满了散发着清香的不知名叶子和浆果,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醒了?” 陆引澈头也没抬,语气平淡,“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正好,兔子快好了。”
陆登荷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里衣,心脏还在狂跳。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真实的一切,篝火,老祖,烤兔子……刚才那无比真实的恐怖遭遇,难道只是一场噩梦?
“老、老祖……” 陆登荷劫后余生,声音发颤,“我、我刚才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我梦见……”
他将梦境原原本本地说了,陆引澈认真地听完,评价道:“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害怕那枚锁扣,人都被自己吓傻了吧。”
陆登荷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烤兔腿的香味钻入鼻腔,陆登荷下意识地接过来。
腹中饥饿,他张嘴咬了一大口。肉质鲜嫩多汁,混合着香叶浆果的独特风味。只是这口感,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有点像,之前老祖烤的那只鸡?
一丝微妙的违和感掠过心头,但他此刻心神大半仍沉浸在刚才那被“幻影”穿身而过的极致冰冷中,无暇细想。
那感觉太真实了,如同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寒意聚集在心口,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他下意识地将手按在心口位置,却觉得布料有些湿滑,困惑低头,只见自己胸前的衣襟上,赫然浸染开一大片刺目的、湿漉漉的暗红色。
“啊——!” 陆登荷失声惊叫,手中的兔腿掉落在火堆旁。
他手忙脚乱地扯开自己的衣襟。但预想中血肉模糊的伤口并没有出现。皮肤完好无损。
然而,就在他心脏位置对应的衣服内侧,紧贴着一块硬物——正是那枚被他揣在怀里的“晏”字金锁扣,此刻正诡异地渗出粘稠、温热的暗红色液体,迅速染红了他胸口的皮肤和里衣!
“它它它它!它在流血!” 陆登荷魂飞魄散,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将那枚渗血的锁扣从怀里掏出来,看也不看,惊恐万分地狠狠扔了出去。
金扣落在几步外的枯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引澈听见他的动静,脸色倒是平静,甚至有些轻描淡写,好像这是什么呼吸般平常的事情,说:“那是你的心,会流血怎么了?把心掏出来扔地上,你还活不活了?”
“我的心?”
陆登荷一愣,低下头来看,自己的胸膛上赫然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而地上哪里还有什么锁扣,分明是一团仍在微弱搏动着的、血淋淋的鲜红脏器!
“呃……” 恐惧与惊吓瞬间抽干了陆登荷所有的力气和意识。他眼前一黑,往前倒去,脑袋砸在地上的石头上。
他醒了。
火堆尚未熄灭,也没有什么烤兔子,他的老祖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站在火堆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俊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也能睡着?想被野兽叼走给我减轻点负担,也不用这么积极表现吧。”
陆登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来刚才是被老祖来了一下狠的,现在揉揉还疼,估计一会要起包。
他猛地想起什么,慌忙伸手探入怀中——那枚冰凉的“晏”字金锁扣,好端端地躺在那里。掏出来一看,干干净净,哪有什么血迹?衣襟也完好无损,更别提什么血洞了。
“吓……吓死我了……” 陆登荷长长舒了口气,心有余悸。
他刚想把那离奇恐怖的双层噩梦解释给陆引澈听,动作却猛地僵住。
他低头看着自己正掏出锁扣的动作,这个姿势,这份急于倾诉的惶恐,分明和刚才梦里,他向老祖展示染血锁扣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那么……现在呢?
他是在现实,还是又掉进了一个新的梦里?
困惑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陆登荷。他目光呆滞,脸上毫无血色,猛地抬起手,打了两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疼,真疼。
他呲牙咧嘴地想,这回应该是真的了吧。
陆引澈看着他犯傻,挑了挑眉。
“我倒是想知道,你把自己这腮帮子扇成个发面馒头,待会儿还怎么啃兔子?嗯?”
他果真弄了只野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