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伊人醉》凌光姗动

29、第 29 章

　　冯朗元缓步逼近，修长的手指猛然钳住柳依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若不是你心急如焚，又怎会察觉不到——那毒，就下在书页之间。”他低笑一声，眼底泛起诡谲的光，“这本日谱所载，本就半真半假，其中一半，皆出自我手。”

　　柳依心头骤冷，这冯朗元果然精于操纵人心。

　　他倏地收手，眼中怨毒如实质：“冯泽那老东西虽授我制药之术，私下却动辄打骂。他在太医院受了折辱，归来便将我当作出气之物……我实在受够了。”他语气渐沉，“于是，我散布消息，说他意图泄露药方的来处。不久，他便日渐衰弱——想必是影阁得了风声，暗中下手。”

　　冯朗元转向柳依，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没过多久，我收到一封信，正是你写给墨将军的那封。信本身无妨，可我既需圆谎，它便成了绝佳的引子。我将信交给张烨，不出数日，他便携此信为凭，屠尽了柳家满门。”

　　柳依闻言，浑身剧烈一颤，眼中骤然涌上血丝。她死死盯住冯朗元，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我柳家二十余条性命……就因你一句‘圆谎’，全作了冤魂？”

　　她猛地撑起身，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可药力未散的身子却软绵无力，踉跄着几乎栽倒。怒极反笑，她声音嘶哑如裂帛： “冯朗元——我杀了你！”

　　泪混杂着滔天恨意滚落，她又一次挣扎着想扑过去，却只能徒然攥紧颤抖的衣袖，任由那份撕心裂肺的无力感，与血仇一起啃噬骨髓。

　　冯朗元伸手扶上她的腰，烛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幽邃难测的轮廓。修长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柳依鬓边散落的青丝，声音压得低缓而暧昧：

　　“夫人何必动怒？”他气息近得几乎贴上柳依的耳廓，“听闻……夫人至今仍是完璧之身。”

　　烛火噼啪一跳。

　　他唇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眸光却沉得不见底。

　　“长夜寂寂，不若……今夜便成全了在下？”

　　柳依躲了躲，她感觉到药力在逐渐消退，她稳了稳心神，齿间咬出冷笑："张烨丞相之尊，岂会任你摆布？"

　　“他贵为丞相？呵……在阿芙蓉面前，不过摇尾乞怜的野犬罢了。”

　　“你有所不知——”冯朗元自袖中抖落一枚鎏金香囊，罂粟花纹在灯下泛着幽光，“这阿芙蓉，可是张丞相的心头好。每半月必来求药，那日我许他三月药量，你猜如何？他当场便将你柳府满门作了交易。”他忽然压低嗓音，气息喷在依依耳畔，“你是没瞧见他犯毒瘾时的丑态，可比街边野狗还不如。”

　　话音未落，门外骤起金戈之声。墨宸执剑破开夜色，玄甲映着凛凛寒光，偏在望见冯朗元抵在柳依腰间的手时身形微滞——绝情丹的余毒如万蚁噬心，令他持剑的指节泛起青白。

　　“放开她。”字自齿缝迸出，惊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

　　冯朗元嗤笑着将柳依往怀里带：“将军莫不是忘了，昨夜才服过绝情丹？”

　　只见寒光乍现，余得水如鹞鹰掠空，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不待冯朗元回神，已被铁靴死死碾住咽喉。

　　墨宸以剑拄地强撑身形，染血的目光始终锁在柳依苍白的脸上。忽明忽暗的的烛光，照见他们之间横亘的十年恩怨，与此刻翻涌难言的情愫。

　　柳依转头望着冯朗元的侧影，心头莫名一颤，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春生哥？”

　　冯朗元骤然抬头，眼底掀起波澜：“你方才……叫我什么？”

　　“你当真是春生？”柳依又问了一遍，声音轻颤，“那你还记得邱悦吗？”

　　“小悦儿……”他目光倏忽飘远，仿佛穿透岁月望见了旧日烟雨，“东离国亡了，也不知她……”

　　“邱悦已经不在了。”

　　冯朗元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她嫁人前夜偷跑出去寻你，却被人贩子卖去了忘忧岛。又因学艺不精，被上官长老废了一只手……后来，死于影阁刺客之手。”

　　她话音未落，冯朗元已踉跄起身，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上官文政一心想复辟东离国，他不仅利用影子贩卖姜国机密。还要从内部瓦解姜国！朝中还有我们的人，嫣然公主她……”

　　嗖！

　　一支乌金飞镖破空而来，正中他眉心。

　　黑影如鬼魅掠过窗棂，余得水闪身追了出去。

　　烛影狂乱，只剩地上渐冷的尸身，与那句未尽的警示，一同沉入血泊。

　　墨宸走向柳依，将药力尚未消除消的她拦腰抱起。在触到那温软身躯的刹那，心口骤然绞痛，宛若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究竟是何等阴毒之人，方能制出这般歹毒的绝情丹……”他暗忖，齿间已漫开腥甜。

　　冯府与将军府不过隔了两条长街，柳依却清晰感到环抱自己的双臂在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伸手环住墨宸的脖颈，这个动作令两人同时一怔——恍如又回到城郊初遇，在月华下四目相对。

　　墨宸的步履愈发沉重，怀中的重量几乎要脱手坠下。他强撑着一口气将柳依安放在锦榻之上，甫转身，压抑许久的鲜血便从唇间喷涌而出，在青石砖上绽开刺目的红。

　　柳依望着那个踉跄没入夜色的背影，十指悄然攥紧裙裾。

　　“这绝情丹……我定要弄个明白。”

　　柳依静卧在榻，待体内残存的药性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直至指尖重新寻回力气，她立即起身，推门欲寻墨宸问个明白。

　　刚踏入庭院，便撞见风尘仆仆自外归来的余得水。

　　“可曾擒住那黑衣人？”

　　余得水摇头，神色凝重：“那人身法诡谲，与上次在府中行刺将军的，应是同一人。”

　　柳依心下一紧，又追问道：“昨夜究竟发生什么事？那绝情丹……又是何物？”

　　“夫人一点都不记得了？”

　　柳依摇摇头。

　　余得水沉声道：“昨夜将军见你未归，独自出府寻人。说见到你时，哑奴正欲对你下杀手。将军为救你，只得应下哑奴的条件——服下那颗绝情丹。”

　　“那丹药究竟是何邪物？”

　　“我只知服此丹者，不可与心爱之人靠近，否则……”他声音一滞，“会心脉逆乱，五脏俱损。”

　　余得水刚转身欲走，便有下人匆匆来报：“将军醒了，正寻您过去。”

　　“我也去。”柳依立即跟上。

　　余得水却停下脚步，回身低声道：“夫人……将军既已对你动情，您若近前，只怕会引他毒性发作。”

　　柳依怔了怔，终是默然颔首。

　　她独自转身，走向园中那座冷清的亭子。一年前决定离开时，她就是在这里抚琴，琴声幽幽，竟真引来了墨宸。那时候她还怀着天真的念想——若墨宸肯放她走，她便与面具大哥浪迹天涯。

　　而今，天地依旧，却只剩她孑然一身。

　　墨宸为报复她父亲强娶了她；她曾以为替他挡下一箭便算两清。后来柳家满门被屠，她将一切恨意倾注于他。如今真相大白，冯朗元已死，她竟不知该恨谁了。而眼下，墨宸又为救她身中剧毒……

　　难道此生，他们注定要这样互相亏欠、纠缠不休吗？

　　翌日晌午，灵台观内香烟袅袅，静室中唯有铜漏滴答。师兄妹二人对坐于蒲团上，中间隔着一缕盘绕升腾的青烟。

　　“……你说什么？”秦嗣法拿茶杯的手微微一滞，“是小冯太医指使张烨，灭了柳家满门？”

　　柳依缓缓点头：“他得知邱悦死在影阁手中时，神色震动，正要说出全部秘密，便被人当场灭口了。”

　　她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他说朝堂上还有他们的人，还提到了……嫣然公主。只是话未说完。”

　　秦嗣法眉头深锁：“我在钦天监虽司天象，却与朝臣少有往来。这条线，难查。”

　　“那近日朝中可有异事？”

　　“确有。”他抬眼，“赵治廷前几日为皇上献了一位美人，圣心大悦，赐号‘百花夫人’。这几日我正为她占卜星象，昨夜方回。”他顿了顿，“若论彻查，墨宸出入朝堂，反倒方便。”

　　“灭门真凶既已找到，”秦嗣法的目光柔和下来，“如今你还不能原谅他吗？”

　　“他为救我中了毒。”

　　“中毒？”

　　“前几日哑奴随你去寻陈昌后，便再未归来。当晚我在街上瞥见一个熟悉身影，一路跟至渡口——如今想来，那怕是故意引我去灭口的。”柳依指尖掐进掌心，“墨宸为救我，服下了哑奴给的绝情丹。”

　　室内忽静，唯闻檀香碎裂的细响。

　　秦嗣法忽然抬眸：“百花夫人入宫的日子，与哑奴失踪之时，刚好吻合。”

　　“嗣法师兄，你疑心百花夫人是哑奴？”柳依一怔。

　　秦嗣法又摇摇头说:“我亲眼见过那位夫人，不仅容貌倾城，嗓音亦如莺啼……”

　　“师兄可有办法让我见她一面？”柳依眸光渐定，“只要一见，真假自分。”

　　秦嗣法沉吟片刻：“中秋夜，宫中设宴，准许臣携家眷入席。那时……你便能见到她了。”

　　秦嗣法自袖中取出那串黑曜石手串。因缺了几颗珠子，再难圆满如初。上面多了一条墨绿色流苏，丝缕宛转，静静垂落。

　　“丢了的珠子寻不回了，”他将手串轻轻放在柳依掌心，“它已不能如从前那般护在你腕上。我为你缀了这条流苏，日后……便系在腰间罢。”

　　“唯愿它仍能佑你平安。虽然柳员外和夫人都不在了，但灵台观永远是你的后盾。”

　　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向那串黑曜石。流光幽沉，宛如旧岁。不过一年光景，手串还是那串手串，只是执珠与接珠的人，心境早已不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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