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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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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篝火灭了再起,姬长生坐在火堆的角落,怀里抱着青铜面具少年给他的翡翠短刀。
驱虫用的雄黄粉早就用完了,马帮唯一驱赶虫蛇的途径只剩下了火。
可是滇州的林子里哪里寻的来那么多干燥的柴禾?姬长生扭头看了一眼泥泞的地面,无数狰狞奇长的蜈蚣正围着火光游走,不敢靠近,却又趋之若鹜,黑压压的一片攒动,锋利的口器闪过一瞬的反光。
所有的马帮成员都在脚腕和脚脖子上缠了厚厚的一层纱布,再在外面裹上一层衣布,可就是这样也已经有好几个伙计被毒虫咬了一口,脚步虚浮的只能让人背着前行。
“贺头儿,这些天我们一直在赶路,不去最开始说的那个黄铜寨了么?”姬长生抬起视线。
贺野凝视着微弱的火光,面容坚毅又紧绷。
“没有寨子会欢迎沾上蛇王鲜血的马帮...假设我们骗了巫民,私自进了村寨,蛇虫会疯狂涌入寨子里,那个时候就是我们被巫民大卸八块的时候了。”
“......”姬长生没有开口。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这样一伙胆大的家伙...后来暴露了,触了巫民的霉点,所有寨子里的外地人都给巫民不分青红皂白地宰了,尸体就被巫民丢到寨子外边,活生生的血肉就那么喂给滇州的蛇虫,只有这样才不会有毒蛇往寨子里蹿。最后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曝在泥里,留给外面不懂事的人看。”
说着说着贺野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他猛地篡紧了自己的手腕,死死压着那股子从骨头里冒出来的恐惧。
姬长生将翡翠短刀轻轻拨出鞘,随手钉死一只爬到他大腿旁的毒虫。
“老贺当年也在那个寨子里吗?”
“是啊,我差点也给一起宰了,是有个...有个山里的妹子把我救了。”
“山里的妹子?”姬长生捕捉到这个词汇。
“都是陈年往事,没什么好讲的,当年会讲这边土话的汉人不多,有个小女孩看着我新鲜,就整天缠着我要我教他中原话,我在寨子里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咯。时间一长她就把家里的碎东西送我,什么豁口的银镯子,生锈的小刀,不知道啥意思的花结,反正都是些小女孩喜欢的玩意。”
贺野挠挠头。
“后来我跑出寨子做生意,有阵时间回不去,那小女孩还冲我发脾气,一见我就瞪了个铜铃似的眼睛,冲我骂脏话。”
姬长生瞥了一眼,收回目光。
男人的手腕上环着一圈泛黄的银光,一闪而逝,很快藏在了脏厚的袖子里。
“那个小女孩救了您,交情应该不一般吧?”
“这个...有原因的。”
“...看来贺头儿不愿意多讲,没事的,在下也不是不懂风趣。”姬长生笑笑,用手抹去刀上残留的翠绿虫血。
贺野更用力的挠起头来了,随手往旁边抓起一根柴禾,使劲往火堆里丢。
二人沉默了一会。
“贺头儿,接下来怎么办?”姬长生坐正了“没有办法借巫民的家歇息,我们补充不了干柴,燃油,还有食物。”
“去六寨。”贺野的脊背有点佝偻。
“这些天里我们一直在转圈。”姬长生的口吻很轻“我在我们的路上作了标记,同一个树,我已经用刀作了五次痕迹了。贺头儿,虽然我没有质疑你的资格...”
“姬兄弟。”贺野的声音忽然沉重起来“你不相信我么?”
姬长生瞥了一眼贺野因为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相信贺头儿带路的本领。可我的本能不相信这些天里我们走的路线。”
“其实不瞒姬兄弟说,我们确实迷路了。”贺野叹了口气“但这本来是正常的。”
“正常?”
“进黑山的路,本来就是绕圈,我们每天都经过一样的沼泽,湿地,一遍遍去到那个黑崖壁,只是在蒙运气而已。”
“蒙运气...”姬长生的目光变得锐利“贺头儿的意思是...”
“进黑山的路”贺野打断了姬长生的话末“本来就没有方向。”
一声凄厉的鸦鸣穿过天顶的林子,一阵风吹过,林子簌簌的晃动起来,像是千百个鬼魂困在里面哀嚎。
月光穿不透厚重的云层,滇州的长夜漆黑肃穆。
姬长生没有再开口了。
贺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垂下头。
马帮的伙计们围绕在火堆旁,却不见有鼾声大作。
人心,开始摇摇欲坠了。
————
“走,走!不要停!”贺野这些天里讲话的风格越来越粗鲁“不要碰到路旁边的长草灌木,指不定里面就有条大虫咬你一口!”
疲惫不堪的马帮行动的越来越吃力,牲畜背上原本用来贸易的丝织布料、粗盐麦粉,能丢的都最大限度的丢下卸重。
“乖啊,阿邹,再走上几天就能休息了。”姬长生牵着他的马自言自语,细瘦的马蹄子一次次踏进湿软的泥土里,再吃力的拔出来,如果他的马上背着什么沉重的辎重,想来早就不堪重负了。
战马打了个响鼻,晃了晃头,继续听话的前进。
白天林子四面八方都是光和影,无数高耸的望天树扎根错落,姬长生怀疑他们已经陷入永远无法脱离的圆环了,作了记号的沿途树木越来越多,累计的刀痕也越来越多。
这也是蛇王的诅咒么?难道。
姬长生摇摇头,莫名觉得谎缪起来。
那个少年...
青铜面具的纹路又一次在眼前浮现。
诡异的冷意从脊背上悄悄升起,姬长生并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那种面具。
可为什么就是有一股故人相见的错觉呢?
“停!”贺野雄浑的命令声从队伍的最前头传来。
姬长生勒停阿邹,目光越过头顶的林叶,一片黑色的岩石崖壁显露在高处,朝着两侧蔓延开去。
队伍开始缓慢的行进,当姬长生拨开齐人高的一丛灌木,从雨林中脱身时——
无数疯狂生长的芭蕉丛出现在眼前,聚在遥远的黑色崖壁下,而芭蕉丛底长着旺盛的红色花群,妖娆卷曲。
到了。
黑山的边缘。
但他们一次次来到这片黑色的崖壁面前,结果不过是无功而返。
因为崖壁面前,是上千步远的巨大沼泽,一望无际。
姬长生放下马绳,穿过队伍,看着贺野挽起裤脚往泥沼里踏,老守老邪手里拽着一节粗麻绳,看着情况不对随时把贺野拉回来。
“贺头儿安全么?”
“不安全也只能这样办。”老邪的脸上流下细密的汗珠“老贺是带路的人,干这行的规矩,要出事了背责任的,都是带路的人先死,别看老贺平时凶巴巴的,真出了事,他会自己先赴死的。”
“总会有办法的,别说这样的话。”姬长生摇摇头。
“也没什么事,跑马帮的,死了也就死了,贱命一条。”老邪忽的又笑笑,咧开一口又黄又黑的牙来“不过要死也不能死这大泥里啊,死的憋屈。”
“憋屈?”
“是啊,这沼泽看着不是很深,是吧?”老邪瞥了姬长生一眼,随手一刀从旁边砍了条甘蔗下来。
“试试吧。”
姬长生点头,双手握住甘蔗,试了下重心,而后一头将甘蔗扎进五步外的泥沼里。
近乎九米高的甘蔗被姬长生送了进去,没入的越来越深,最后竟然完全埋了进去,只剩下姬长生空在泥上的双手。
“这...”姬长生迟疑片刻。
“这还只是边上的泥沼潭子,信不信到了中间,能埋进不知道多少条吃人的大蛇?”老邪不怀好意的笑笑。
“信。”姬长生也笑笑,不过笑的很是凄凉。
“我操!”
一声粗俗的大叫打断两人的交谈,老邪想也不想立刻和老守一起往后拽绳。
“别拉别拉!我操!谁让你们拉绳子了,腰都要给你们勒断了!”贺野气喘吁吁的回头冲两人瞪眼“找到了!找到路了!”
“找到路了?”姬长生有些惊喜的看向贺野。
贺野用力抬起脚,往下踩了踩,明显的触到了硬物,人没有塌陷下去。
石屏路。
贺野之前说过,滇州特有的乱石,而有些乱石则会出现在极深的泥潭里,成为巫民的桥路。
但用肉眼是看不见这些路的,不成文的规则组成了这片大山的秩序,不遵循秩序的人,通常都活不过太久。
“终于让我他妈的找到了!”贺野又喜又恼原地大骂“他妈的这帮子巫民,天天没事干就改路换路,进黑山的泥桥也让他们藏的到处都找不到!”
听见贺野的话,伙计们爆发出一阵欢腾的庆祝声,一股希望的热情升了起来,这意味着他们暂时脱离死亡的威胁了。
骨哨嘹亮的吹响,身后的人马立刻跟上,跟在贺野背后亦步亦趋,黄褐色的泥沼上划过一行汉子的裤腿印,姬长生试着将脚迈进沼泽里,点了一下底部。
坚硬的触感。
“是石头,贺头儿没说错。”
“也亏他能找出来这条老路...”老守怀抱双手“这条‘桥’,感觉很多年都没人走过。”
“此话怎讲?”姬长生小心翼翼地在泥潭里移动。
“你看,我们来到沼泽周边的入口那,没什么巫民劈砍过的痕迹,就说明这里巫民不太会来,要么是有了新的桥路走,要么是过去走这条桥的人,都死了。”
“都死了...”姬长生骤然抬起头。
“是啊,这种泥桥,认识的人不会很多,死了就死了,就再也没有别人知道了。”老守点点头。“六寨的事情,我们都不太清楚,就老贺去过那。”
“只有贺头儿去过么?”
“嗯。六寨对于我们跑马帮的人来说,是个只存在于概念里的地方。每个在酒肆里吹牛的家伙都说自己到过那,可真的到过那的,一只手都不到,滇州老人的传说里它是座悬在云间的城邦,云的两侧是高耸巍峨的神山,神山支撑起城邦的地基,只有每年万蛊节的时候它才会打开对外的大门,万蛊节的日子实际上已经失传了,连本地人都不知道真正的节日是几号,挨家挨户的习俗都不太一样。”
“那贺头儿说带我去六寨...”姬长生呆了呆。
“他骗你的。六寨,滇州里有六个寨子的地方不是多了去了?”老守笑了笑“他自己不都好多年没回去过了么?他也找不到路。”
“但现在我们好像真的要往六寨去了...”老守忽然换了副担忧的面孔,望向沼泽上的巨大黑崖“姬兄弟,之前谢谢你救了咱们伙计,老兄弟我也不和你多掰扯,真遇到什么事情,跑,跑就完了,不要管我们,这林子里互相出卖的事太正常了,别看我们马帮现在和和气气的,那是贺头儿有本领带着我们出生入死,如果贺头儿死了,或者老邪死了...”
老守拍了拍姬长生的肩膀“别把后背露出来,这不是军中,有些习惯,得改。”
“知道了。”姬长生认真的向他点头“老守这是拿我当弟弟看啊。”
老守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泥潭里踏步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姬兄弟做人太没防备了,会吃亏啊。”
“以前其实也不全是这样子的,也有过很斤斤计较的时候。”姬长生想了想“后来遇到过一个女孩,在我要出远门的一次,她烧了一顿饭为我送行,我坐在桌前想了很久,她究竟是要我付出什么回报呢?我要怎么样才能支付的起,那顿耗费了她一个下午时间的晚饭呢?”
“后来呢?”老守瞥了姬长生微笑起来的脸。
“她说,祝我平安。只是这样。”
“...后来你还是走了么?”
“嗯。”姬长生缓缓开口“我有一瞬间犹豫了,我是不是该停下来了,可后来终归是没有回头的勇气,只是想一直走下去。”
“一直走?”老守的表情有点凝重“一直没问姬兄弟想去滇州哪里。”
“我也不知道。”姬长生坦荡的笑笑“只是想去漂亮地方看看,或许是六寨,或许是什么其他地方。”
“亡命天涯啊。”老守摇摇头。
眼前的人影忽然一个不稳往旁边倒去,姬长生手疾眼快拉住老守,往后面拽去,两个人一起跌倒在泥泞的沼泽里。
“老守,没事吧?”姬长生有些意外。
“呼,没事,刚刚一个没留神就踩了空,这泥桥真他妈窄!”老守惊魂未定,半个身子全是沾上去的泥沼。
姬长生缓缓起身,将老守也一起拉起“老守,咱们不要掉队了,跟上吧。”
“好,好。”老守一连声应答。
再次起身的时候,老守将一只手探进泥沼里作支撑,却一个踉跄又摔回原地,大叫连连。
“老守?”姬长生看向老守的眼睛,那里面忽然闪过一股藏不住的惊诧。
“骨...”老守的声音发颤“骨头!”
姬长生怔住了。
“嗨,老守你瞎嚷嚷什么呢,骨头?敢情是死泥沼里的什么动物吧。”
走在前面的一个伙计回过头,他平日里和老守的关系不错,见这幅窘迫模样笑了两声,大着胆子就往老守跌倒的地方弯下腰摸索。
“别,别!”老守面色骤然变的苍白“快离开这!”
“啊?”伙计怔住了,他摸到了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拽出泥沼——
姬长生摁住了腰间的刀柄。
尚未腐烂的人头毫无征兆地暴露在空气中,空荡荡的眼眶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脖子的切口处诡异的平滑,骨肉灰蒙蒙的连在一起,看不出什么颜色。
“巫民的人头!”老守大吼。
伙计惨叫一声抛掉了手里的人头,重心不稳向身后摔去,姬长生立刻动身想要拉住他,伙计却已经半个身子都沉在了沼泽里,迅速下沉。
“救我啊老守!老守!”伙计拼命的挣扎,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老守,吓的老守坐在地上呆傻起来。
“老守,老守!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还不能死啊!我娘还等着我买米回去啊!”伙计嚎啕大哭起来,还未被吞噬的手臂玩命挥舞。
姬长生从马鞍上卸下一根柴禾,竭尽全力往伙计伸去“抓住了,我带你上来!”
混乱的场面惊动了整只队伍,贺野看着越来越多伙计回过头张望,自己也停住了脚步,但泥桥的路太过狭窄,所有人都不能往回走。
“怎么回事?”贺野意识到不对,扯着喉咙大喊
“贺头儿!”姬长生咬紧牙关,发力往后方拽,但他越用力伙计下陷的速度就越快,渐渐的黑泥已经漫到了伙计胸口的高度,他的姿势也从拔河般的姿势变成了往前倾倒的模样。“有人掉下去了!”
“我日他先人的,别动,别动!”贺野终于看清了画面,急忙朝着二人大喊“你越使劲陷的越快!不要乱动!”
姬长生听见后慢慢松手,但柴禾上传来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往前带,老守大吼一声抓住他的后衣襟,阻止他跌进沼泽。
眨眼的间隙,伙计无声的彻底淹没在泥潭里,只剩下一排气泡咕噜咕噜往泥沼上冒出来,而后再也没有动静。
“不是让你不要拉了吗?!”贺野的脸一下子绿了
“我...”姬长生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心“有东西在...”
老守猛地起身,连拖带拽的将姬长生往前面拉。
“快走,快走!这泥潭子不对劲!”老守冲着最前面的贺野大吼“老贺!这泥里有东西!别停!”
姬长生从来没有听过老守那么慌张的声音,慌张里夹着巨大的惊恐和畏惧,像是走到了很多年前的死地,死地里堆满了一张张熟悉的脸。
“我们走错路了...我们走错路了”老守抓着姬长生的手腕,连走带跑的自言自语,字里行间都是上下牙齿打颤的声响“这...不是去六寨的路!”
“那是去哪里的路?”姬长生听出了言外之意
老守没有回答他,只是加快步子在泥沼里跋涉,日光毒烈的晒在脖颈上,让人隐隐约约觉得发烫刺痛。
姬长生忽然一把掐住老守泥泞的裤腿,大喝“不要动!”
老守哆嗦着回头。
姬长生缓缓松开手,手心是一只被捏碎的绿色蝎子。
两个人静了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默契的同时脱下上半身外衣丢在泥潭里,外衣被泥沼沾到了的地方早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虫蝎,个体小到几乎不能用肉眼观察,可是聚集在一起蠕动的模样,简直如同死去动物身上的蠕虫。
“虫!虫!”老守崩溃的尖叫
随着老守大喊大叫,队伍里的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些虫蝎,惊叫声此起彼伏,一时间整只队伍陷入慌乱,连贺野的命令声也听不进去,不知不觉衣物的缝隙里已经爬满这些小虫。
“别慌!”关键时刻贺野粗鄙的大骂“把火把点起来!不要停!穿过这片沼泽再弄虫子!”
火焰驱散了一时半会赶不走的虫蝎,但混乱开始在马帮里蔓延,惊叫声伴着哀嚎出现,有人开始继续跌入沼泽,凄惨着挣扎下沉,试图伸出手抓住泥桥上其他人的小腿,像是奈何桥上,往生的人竭力避开桥下无法超生的鬼魂,鬼魂们伸出细长的手儿想拉下什么人。
有个伙计被抓住了,情急之下居然拔出刀斩断了对方的小臂,鲜血瞬间涌出来洒满了泥沼,伙计痛苦的喊叫起来,泥沼里的小虫闻见血味犹如活过来的蚁群,密密麻麻爬出来冲了过去,骇人无比。
姬长生默默低下头,不去看那些被放弃的人,跟在老守背后一步一步沿着脚印移动。
这一幕像是地狱深处,苦痛和恐惧同时交织在一起,在天地间久久回荡,自上而下,盘旋撞击。
老守惊恐之余回头瞥了一眼这个老秦人,他的脸很低,看不见什么表情。
扑通。
贺野居然明晃晃地也掉进了沼泽里。
老邪最快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贺野的肩膀,但依然很快沉没了半个身子下去,万分紧急的之下两个面对面走滇州的马帮老人居然彼此瞪了张脸,互相对喷垃圾话,污言秽语的让人脸红。
“老邪你松手了所有人都要完!”
“老子他妈有松手吗?别他妈拽了!老子也要掉下去了!去拉旁边的木棍!”
伙计在老邪的旁边递来一根棍子,一个人只能勉强保持平衡减慢下沉的速度,两个人才能一点点把人从沼泽里拉出来。
贺野一咬牙松开一只手抓住棍子,使出吃奶的劲的死死抓住往后拔的棍子,额头和小臂青筋如小蛇般暴起。
队伍没有停下,就快要离开沼泽了,只是几十步的距离,后面的伙计争先恐后的往前走动,越过停下来拉人老邪和一名伙计,也有不少驮货的牲畜一个脚滑落了进去,沉没的速度远比人要快,这些可怜的骡子马匹只能发出几声尖锐的哀鸣,甚至不会有人去尝试救助,姬长生看着那些惶恐的眼睛,无法形容的恐慌和悲伤。
“我来试试。”姬长生来到伙计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阿邹的马绳递到他面前“你继续走,不要停。”
木棍交付到姬长生的手里,姬长生稳住站姿双臂发力,贺野登时离开了沼泽三分之一的高度,激动的他大叫连连。
但他的大叫忽然间变成了古怪的尖叫,姬长生看见贺野身旁的沼泽下翻起咕噜咕噜的气泡,像是...
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在没有光也没有空气的地方,翻动泥沼。
姬长生立刻松开木棍,拔刀,刃口对准贺野右边一寸,狠狠下刺。
青铜少年丢弃的长刀完整没入了泥沼,刀柄上传来异常的震动感,姬长生以为自己是刺中了青铜或是钢铁,一股霸道至极的震动震麻了他的虎口。
“老贺快上来啊!”老邪面色发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发力。
又是扑通一声,贺野的膝盖拔出了泥沼,跪倒坚硬的实地上,整个人拔地而起,同样因缺氧面色苍白的大喘气,止不住的咳嗽。
满是缺口的长刀从泥沼中拔出,姬长生看了一眼,刀身上除了污泥还有一种不明显的绿色。
是什么生物的血。
蛇?可什么样的蛇能在没有氧气和阳光里的泥沼生存?
姬长生想不到那种存在,眼见贺野和老邪跌跌撞撞的跑走,他收回刀迅速离开。
惨白的日光下,灰褐色的泥沼还是平静如旧,只有零星几冒气泡在泥沼的中央升起,咕嘟咕嘟。
安全抵达沼泽边后,姬长生看见贺野对着方才的泥桥原地跪了下去,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所有马帮的伙计们也都停了下来,异常平静地默默哀悼。
有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大哭,哭声凄厉,血从他的喉头里渗了出去,怀里死死抓着什么东西,姬长生认得他,他有个长的很像的孪生弟弟也在队伍里,平时总有事没事混在一起打闹。
可现在已经看不见那个面容还透着稚气的小伙子了。
老邪抓下胸口的骨哨,屏住气。
妖娆的徘徊花在黑色崖壁下肆意盛开,阴影下,一大片新发芽的花骨朵儿殷红如血。
姬长生忽然懂了,为什么滇州的雨林里,他只在这里见过这些花儿。
因为这些花,是拿人命浇灌出来的。
“请安息吧。”姬长生轻轻的开口。
古老的林子被风吹动,翎尾湛蓝的鸟儿滑过树梢,沼泽边缘,苏醒的大蛇们蠕动身躯,三角形的蛇头吐出嘶嘶的芯子,鬼火般的瞳子凝视着林子中唯一的外人们。
姬长生扭头,缓缓看向黑色崖壁的深处。
风,香甜的风从黑色的裂缝里吹出,夹着莫名腥甜的香气。
布满缺口的古刀切开了迎面的风,风声像是鬼魂的低吟。
姬长生甩去刀上的泥污和血渍,虎口捏住刀鞘正上,架住刀脊,青铜少年的古刀缓缓还鞘。
“我想,六寨的山门正在对我们敞开。”
崖壁上飘来一阵牛铃的脆响,遥遥的,清灵的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