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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庄蹻入滇 ...

  •   姬长生逆着溃散的人流,如一枚箭矢贯入混乱的中心。

      黑崖村已不复宁静,竹楼在烈焰中哀嚎扭曲,浓烟裹挟着火星直冲天际,将墨色天穹染成一片狰狞的橘红。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木头味、血腥气,还有……一种奇异的、甜腻的香气,源自某种被烧灼的奇异植物。

      喊杀声、垂死的惨嚎、竹节爆裂的噼啪声、兵器碰撞的锐响……所有声音交织成地狱的乐章,让姬长生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这些声音也在他的耳边日日夜夜反复作响,在赵国的邯郸,在魏国的大梁,在楚国的寿春....

      孩子们刺耳的哭声钻入耳膜,让他头痛欲裂。

      楚军的赤色战甲在火光中如同流淌的鲜血,他们沉默而高效地分割围剿抵抗的巫民们,巫民们的弯刀砍在楚国坚硬的甲胄上毫无作用,于是这场战争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楚戟一次次贯入巫民的胸膛,血花四溅,六寨的士气顷刻间就崩塌了。

      姬长生在压力中深呼吸,抬起头。

      魁梧的身影伫立在一座尚未完全焚毁的高脚竹楼前,冰冷的青铜剑拄地,鹰隼般的目光扫视战场,只有楚国人会锻造的铁札甲沾满了血污,凶戾残暴。

      “庄蹻!”

      秦人放声嘶吼,这一声怒吼让人回到了二十年前,烟尘滚滚的战场上,狮子和猛虎也是如此的相遇。

      竹楼前,魁梧的影子缓缓看向姬长生。

      姬长生挥舞断戈,拨开缠斗的身影们,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轮廓流下,他一步步走向庄蹻,靴子踏过被血浸透的泥泞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庄蹻冷漠的看着他,火光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跳跃,那双曾燃烧着楚国雄心的眼睛,此刻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种虚无。他认出了来人,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其嘲讽的弧度。

      “姬长生?”庄蹻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秦国的不更啊,想不到在这南蛮瘴疠之地,还能见到故人。或者说……亡国之鬼?”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目光扫过姬长生同样沾满尘埃与血污的旧秦军制式皮甲。

      姬长生在他面前数步停下,雨水顺着断戈的锋刃滴落。“故国已逝,你我皆是飘零之人。但你引兵至此,屠戮村寨,意欲何为?想攀靠滇州独立?凭这些楚国残兵?”

      庄蹻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笑。

      “独立?哈哈哈哈!”笑声在火场中显得格外刺耳,随即戛然而止,只剩下冰冷的余韵。“项王死了!”

      短短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姬长生耳边。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断戈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乌江自刎,大势已去了。”庄蹻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乌江的水,冰冷沉重“垓下兵败,十面埋伏,八千江东子弟尽没。霸王不肯过江东,自刎谢罪,楚又一次亡了。”

      他抬起头,望向被火焰舔舐的、看不见星辰的夜空,眼神空洞。“关中王得了天下,我们的时代彻底结束了,像这雨浇不灭的火,烧光了,就只剩下灰烬。”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凉与荒谬的浪潮冲击着姬长生的胸膛。

      他们曾在战场上彼此殊死搏杀,为各自的君王效命。如今,他们为之流血拼杀的国度,一个早已倾覆于函谷关外,一个刚刚终结于乌江之畔。曾经的敌人,竟在这遥远的、燃烧的滇州雨林里,成了仅存的、能理解彼此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亡国气息的……故人。

      “结束了?”姬长生迷惘的问。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庄蹻点了点头,随后将青铜剑指向姬长生。

      “那么最后,你带着这些最后的楚国亡魂,来到这黑崖村,不是为了复国,而是”姬长生环顾四周地狱般的景象“为了在这片废墟上,用无辜者的血,筑起属于你庄蹻的滇州楚国?你想成为新的熊氏么?”

      “无辜?”庄蹻猛地转头,眼神如刀锋刺向姬长生,那空洞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取代。“成王败寇,乱世之中,何来无辜?战败的六国百姓不无辜么?谁不无辜?可项王败了,我们这些旧时代的楚人就是丧家之犬!汉军的追捕不会停止!我们需要土地,需要力量,需要让所有人畏惧的威名!这六寨,这黑崖村,就是最好的根基!三母?她们不过是守着腐朽规矩的老古董!她们的统治,也该被毁灭,如同大秦,如同荆楚!弱小的最要被毁灭!”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杀了她们,毁了这里旧的一切,才能有新的秩序!属于我们这些……亡国者的秩序!”

      就在庄蹻话音落下的瞬间,战场中心,那座最高最华丽,象征着三母权威的竹楼,在烈焰的持续舔舐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主梁轰然断裂,整座楼宇如同被抽去了脊骨,裹挟着冲天的火焰和滚滚浓烟,朝着中心轰然塌陷。

      “巫母!”有濒死的巫民发出凄厉的哭喊。

      而在那崩塌的烈焰中心,一个身影却显得异常平静。

      是巫母。

      她没有逃。

      雍容华贵的黑色长裙在灼热的气流中猎猎飞舞,繁复的银饰和刺绣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一种妖异。她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脚下不是吞噬生命的火海,而是一片寻常的庭院。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试图疯狂扑向她的楚军士兵——他们被火焰和坠落的燃烧物阻挡,一时竟无法靠近。她的目光,穿透浓烟与火光,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欣赏这场由她亲手或是默许点燃,最终也将吞噬她的毁灭之舞。

      她是踩着上一代六寨和滇王国废墟登顶的人,毁灭对她而言,既是手段,也是归宿。

      “滚开——!”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压过了所有嘈杂。

      姬长生猛地转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冲向了那正在崩塌的烈焰中心!是贺野,他的脸上混着泥土、血污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与执拗。他冲过了楚军仓促的拦截,他们看出这个人不是巫民,贺野不顾一切的冲过了燃烧的断木残垣,直奔火海中心那个缥缈的身影。

      姬长生想冲过去止住贺野,但他忽然间手脚快的和被逼急了的兔子一样,谁都拦不住他。

      “别去了。”庄蹻看出姬长生的意图,扼住了他的手腕。“竹楼就要塌下来,来不及了。”

      “贺头儿.....”姬长生的瞳子微微放大,面目苍白。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别人的生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庄蹻叹了口气。

      贺野气喘吁吁的穿越火海,跨过燃烧的倒塌断木,竹道已经被砸出无数道缺口,只要有半步之差就是葬身崖底,轰隆隆的山洪就在大黑山下如龙般咆哮。

      “巫母!巫....”

      急切的呼喊声被淹没在火海熊熊燃烧的烈响里,贺野被逼的急了,躬下腰深深的吸气。

      嘶吼声穿透火幕,巫母一直漫不经心行走的姿态,停下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浓烟与烈焰扭曲了光线,姬长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那双穿透了火焰与烟尘、投注在贺野身上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俯瞰众生的漠然,也不是掌控毁灭的嘲弄。

      姬长生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东西——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

      冰封千年的湖面被一颗投入的石子激起了最深处一丝微细的涟漪,是惊愕?是难以置信?还是……被强行从尘封棺椁中唤醒的、早已遗忘的刺痛?

      火焰点燃了贺野的所有衣物,灼热的气浪将他狠狠掀翻在地,但他像野兽般手脚并用地爬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无视舔舐上皮肤的火焰,无视了头发、眉毛瞬间卷曲焦糊的剧痛,眼中只剩下那个近在咫尺的黑色身影。

      他仿佛化作逐日的夸父,再也没有任何痛苦能阻止他,他如巨人般顶天立地,却又如萤火虫扑向那缥缈遥远的光芒。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斩断。

      手臂焦黑的贺野终于跨过了最后一墙火海,他无力的跌倒在竹楼下,仰起头,望着依然立于原地的巫母。

      裙摆摇曳。

      巫母居高临下的俯瞰她,面如平湖。

      贺野笑了。

      火风如升起的帷幕,帷幕在风中流动,隔开了姬长生的目光,只能看见帷幕后影影绰绰的人影。

      在一切都要结束,竹楼被天神的巨手彻底摁入地底之前,姬长生看见贺野高高的举起手来,凑到巫母的手旁。

      在即将触碰巫母华贵黑袍的刹那——

      巫母的身体轻微颤抖。

      她拾起了贺野手中的纤细物体,像是梦中初醒的小小孩子,歪着头,漫头黑发流泻。

      雨忽然间变小了。

      火光所编织的帷幕后,女人跪在地上抱起焦黑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幽幽地唱起歌。

      没有悲辛,没有哀伤,只是平静,平静的让人忍不住难过。

      女人在哭么?

      可她的歌声那么平静啊,平静的,如同悼念着一个分别了很多年的陌生人。

      最后,巨大的火柱伴着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冲天而起。

      象征着古老权力与复杂情仇的竹楼彻底崩塌,燃烧的巨木、崩裂的瓦片、扭曲的银饰、华美的布帛……所有的所有都在瞬间被赤金色的烈焰吞噬、随后化作纷纷扬扬的火雨下坠,一直一直坠落到黑崖村下方的洪水之中。

      洪水吞噬了坠进去的竹楼,被点燃的清油在水面下仍然明亮,上千根被漆成黑色的竹子分崩离析。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所有人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姬长生觉得自己的血都要冷了。

      “贺头儿.....”

      这个粗豪又重情的老马帮头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奋不顾身。

      姬长生忽然想起来贺野抽旱烟时那张蜡黄色的老脸来,总是斜斜地望着滇州的瓦蓝天空,瞳子里满是一股散不去的忧愁。

      为什么忧愁呢?

      因为曾经用入骨的痴心和缠绵的情话,换回来的,只是谁曾畏缩了,辜负了,泪流满面后悔莫及再想回去却找不到路了。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都不重要了。

      姬长生又想起竜巴门下巫母那张面具般的脸,憎恨、委屈、一时像小女孩一样撒娇,一时又像伤透了心的毒蛇那样翻脸怨恨。

      也未必全是伪装出来的吧?她是真的恨过。

      可到底曾经炽烈过啊,炽烈过,哪怕烧成灰,也会在辗转反侧的夜里想着念着曾经相依偎的滚烫,那颗心就不得安宁。

      离开的人最终还是会回来,要带着没日没夜的想念与再不畏死的疯狂。

      结束了。

      庄蹻也被这惨烈的一幕震慑,脸上的疯狂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凉,他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焰,喃喃道:“都结束了。旧的世界,旧的人......都该烧光了。”

      姬长生缓缓放下手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崖底仍在明灭燃烧的火光,仿佛要将那一幕画面刻入心底。

      有什么东西飘到了他的面前。

      姬长生伸出手——

      是一瓣凋零的花瓣。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庄蹻,我们的时代结束了。”

      “是啊,所以我要在这片林子里建起一个新的王国。”

      “以无辜者的鲜血?”

      “历来如此。”

      “我要走了,我没法阻止你,我回到黑崖村只是想救人。”

      “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烛沟。”

      “滇州神话里龙神苏醒的地方啊,你要去一个人屠龙么?”

      姬长生笑笑,没说话。

      “庄蹻将军,我们就此别过。”

      “再见。”

      庄蹻点了点头。

      姬长生扭头往来时的竹道走去,他望向村外雨幕深沉的黑暗——那里还有一个承诺在等待履行。

      可就要离开的时候,姬长生站住了。

      “庄将军。”

      “怎么?”

      “你说弱小的就要被毁灭,只有强大的才有资格活下去...可弱者们就该死么?将军当年还只是个流寇的时候,难道不是因为楚国饥荒大旱,黎民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地,才在楚东举兵叛乱,一度攻入郢都的么?否则你可以一直在你的山头上当着强者,为什么要冒险去造反呢?曾经你也为了帮这些弱者,去赌上一切啊。”

      “....那是很多年前了。”

      “我敬佩那样的庄将军,这世上或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欺压弱者的强者,一种,是帮助弱者反抗强者的强者。”

      “别说这些蠢话了。”庄蹻背着他,背影寂寥“过去的事,我们都记不清了,更何况那颗心呢。”

      “是啊...”姬长生握着手里的断戈“庄蹻将军,别了。”

      雨丝落在脸上,冰凉刺骨,姬长生抹了一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液体。

      火势渐弱,余烬在雨水中明灭,黑崖村的竹楼们沉入了黑崖村下方咆哮的洪水,水面漂浮的残骸裹着油污,仍在幽暗的河底发出最后的光,旋即被汹涌的浊流裹挟、吞噬,在他的脚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踏上来时的路,每一步的靴底都仿佛粘着粘稠的血和泥。

      战场的声音,刀兵碰撞、垂死哀嚎、烈焰生起——都在脑后渐渐模糊,却又在雨幕和死寂的天空下放大,在脑海里愈发清晰。

      他想起贺野抽旱烟时那张蜡黄的脸,斜望天空时眼中散不去的愁绪;想起巫母白骨伞下那张变幻莫测的脸,恨意和娇媚交织,像淬毒的蜜糖。

      现在他们都成灰了,风吹过,化作一阵青烟散去,无声无息。

      姬长生仰起头,望向天幕里万千根细如柳条的雨丝。

      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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