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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晨雾与未干的油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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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城市还没完全醒来,灰蓝色的晨雾包裹着高楼,如同一个温柔的茧。而我的世界,早已被另一种光芒点亮——来自于身侧均匀呼吸着的他,林理衡。
他的睫毛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微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微微张着,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只有在这种沉睡的时刻,他眉宇间那惯常的、因创作焦虑而蹙起的细微褶皱才会彻底舒展开。我静静看着,连呼吸都放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这是我们挤在这间不到五十平出租屋的第三年,清贫,但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我们亲手筑起的甜蜜。
小心翼翼地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客厅兼画室的空间里,飘散着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特有的气味,混杂着昨夜我们煮的廉价速食面的味道。这味道于我而言,就是“家”的具体诠释。画架上蒙着一块布,下面是他最近一直在折腾、却始终不满意的那幅画。画布边缘露出些许躁动不安的暗色线条,预示着他内心的风暴。
厨房小得转不开身。我熟练地煎了两个蛋,火腿肠切成花刀在锅边微微焦卷,吐司跳出的声音惊动了卧室里的人。
“……陈宇?”带着刚醒的沙哑,声音软糯。
“吵醒你了?还早,再睡会儿。”我端着盘子走出去。
他已经坐起来了,薄被滑到腰际,露出清瘦的锁骨和一片白皙的皮肤。他揉了揉眼睛,视线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被蒙住的画架,眼神瞬间就从懵懂变得清醒,甚至带上了一丝……痛苦。那幅画成了他的心病。
“睡不着了。”他声音低了下去,趿拉着拖鞋走过来,从后面环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背上。微凉的鼻尖蹭着我的脊梁骨,带来一阵细密的痒。“还是画不好……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放下盘子,转身把他搂进怀里,吻了吻他的发顶。“画不好就慢慢画,不急。我今天发工资了,晚上我们出去吃?就楼下那家小火锅,你上次说喜欢的。”
我试图用最实际的安慰把他拉出那个艺术的漩涡。在我看来,画画是他的梦想,我无条件支持,但若这梦想让他如此痛苦,那我宁愿他不要画了。我们的生活有我的一份工资,虽然紧巴,但也够用。这话我说过,却引来了他更激烈的反应。
果然,他猛地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里像是瞬间点起了两簇火苗,亮得吓人,却也烫得伤人。“你不懂!陈宇,你根本不懂!”他推开我,声音拔高,带着艺术家特有的、被我这种俗人称之为“矫情”的敏感和尖锐,“那不是一份工作!画不出来不是‘没关系’!那是我……那是我活着的意义!如果我不能画,如果我画出来的都是垃圾,那我算什么?”
又是这句话。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我心口最无力的地方。是的,我不懂艺术。在我眼里,他的画永远是最好的,但那是因为爱屋及乌。我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派,看不懂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爆炸的色彩背后蕴含的所谓“灵魂”。我能给的,只有物质上的支持和生活上的照料,但这显然不够,远远不够。
“理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去拉他的手,却被他甩开。
“你就是那个意思!你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是在浪费时间,对不对?你觉得我比不上那些画廊里动辄卖几十万的‘大师’,觉得我异想天开,是不是?”他眼眶红了,像只被困住的小兽,愤怒又绝望,“你知不知道,我爸妈走后,我就只剩下这个了……我只能靠这个证明我存在过……”
我的心狠狠一揪。父母早逝是他心里最深的一道疤,也是他偏执地要在艺术上寻求认可的根源。我再次抱住他,不顾他的挣扎,用力箍紧。“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我懂,我明白这对你多重要。”我吻着他的眼角,尝到一点咸涩,“我们理衡是最棒的画家,只是暂时没找到感觉,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的挣扎慢慢弱了下去,身体在我怀里细微地颤抖,最后化成了压抑的、低低的呜咽。我的衬衫肩头湿了一小片。每一次这样的争吵,最终都以我的道歉和他的眼泪告终。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也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我仿佛站在一堵透明的墙外,能看到他在墙内痛苦挣扎,却无法真正触及那个核心,无法将他拉出来。
那天他一天都没碰画笔画布,只是蜷在沙发里,抱着膝盖,看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像是灵魂已经飘去了某个我无法企及的远方。家里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傍晚,我试图履行吃火锅的承诺,他却摇了摇头,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没胃口,你去吃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怎么可能放心他一个人。最终,外卖盒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渐渐冷透。
夜深了,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我强行把他抱到床上,他像个人偶一样任我摆布,眼睛却依旧睁着,望着天花板,里面没有一点光。
“睡吧,理衡,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的。”我一遍遍抚摸他的脊背,像在安抚一个惊厥的孩子。
他不知道,在他终于因为极度疲惫而昏睡过去后,我看了他很久很久。窗外的雾更浓了,吞噬了所有的星光灯火,世界只剩下我们这间小屋的一点微光。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粘腻的触手,悄悄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情绪低谷。而是某个来自遥远深空的、不可名状之物,感应到了这颗脆弱、饱含情感痛苦与极致渴望的灵魂,正透过现实维度的缝隙,投来了祂贪婪的一瞥。
那幅被蒙住的画布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绝不属于任何已知颜料的诡异色彩,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自主地流动了一下。
空气中,除了松节油和食物的味道,仿佛多了一丝极淡的、甜腻的,令人隐约联想到腐烂水果或是……铁锈的腥气。
我把它归咎于过度担忧产生的错觉,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试图用体温驱散那无端的寒意
睡梦中,林理衡的眉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正被困在一个光怪陆离、无法逃脱的梦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