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死的修罗场》一只荷包蛋呀

12、第 12 章

　　明微重新开心起来，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扑上去抱住萧拂，软软地撒娇。
　　“阿娘，我错了，我不该任性给你添乱，明微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阿娘你就原谅我吧……”

　　萧拂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但这般聪颖又听话的孩童在她怀里撒娇，心肠还是不由一软再软，嘴角带上笑意。
　　“好了好了，你这小坏蛋，我何时真正恼过你？不过一桩小事。”
　　“只是明微，今日之事虽小，你应学会引以为戒，以后行事切记三思而后行，不要被情绪左右你的判断。”

　　明微笑得更甜，乖乖认错：“我知道了，是明微一时冲动，不该那样说他，我这就回去同他赔罪。”

　　萧拂看到他眼底深处的桀骜，牵起他的手坐在回廊边，似闲聊般道。
　　“你不喜刘胤，除开方才的缘由，也是觉得他迟钝愚笨，才智比不得你爹？”

　　明微犹豫片刻，还是诚实道：“是，不要说比拟爹爹大才，便是朝堂中随意一个朝臣，拉出来都比他更好。”
　　萧拂淡笑，摇摇头：“我不觉得你爹是聪明人，他要是真聪明，怎会赌气去走那样一条绝路？”

　　“聪慧与否从古至今各有评判，我不会干涉你的想法，但需能认清本心，权衡可行与不可行之事，知可为而为之，知不可为而不为。”
　　“明微，日后你万不可学他。”

　　明微听的一知半解，但还是努力记下萧拂的话，点头应是。
　　萧拂又道：“再说刘胤，他是皇帝，是这个王朝的权力至高者，品行才能如何，还轮不到你去妄加议论，你无功无名，即便自比诸葛再世，他要捏死你，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可这样的身份，你若与之交好，便能轻易乘风而起，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自己也清楚不是吗？你是我的儿子，他才会让着你，否则就凭你今日之举，会落得何种下场？”
　　“自身尚且幼小，懂得借力，懂得蛰伏隐忍方为上上之策，逞一时之快、意气用事，那是蠢人所为，你何时见过鲁莽冲动之辈能有好结局的？”

　　明微垂头，脸上微微泛红，此时才真正意识到错误。
　　萧拂放缓声音，轻声道：“你可以厌恶一人，甚至可以设法除掉他，但需得在时机成熟之时。”

　　“我一向不喜你爹的做法，太过阴毒，做事不留后路，可他行事也算利落，没留什么把柄。”
　　“他曾为广平侯庶子，生母是西域胡姬，血统不正，在府中的地位还不如下人，如此他也能蛰伏二十余载，直到把广平侯一脉屠杀殆尽。”
　　“我不希望你如他一般满手血腥，但他身上亦有许多值得你效仿之处，你受他教导良多，更当青出于蓝，日后有所作为。”

　　明微心悦诚服，起身整肃衣衫，双手交叠向萧拂行了一个大礼。
　　“明微幼稚冲动，不辨是非，还妄自尊大，不服管束，明微知错，多谢母亲今日提点教诲。”

　　萧拂扶起他，看看天色，止住话头。
　　“好了，家人之间何需如此，你是我儿子，便是闯出弥天大祸我也会护着你。”
　　“只是依靠他人终归是一时之道，你为可塑之才，我不忍见你日后或为傲气所伤。”

　　明微听到此话，眼睛微微一亮，兴致勃勃问道：“那阿娘觉得我此生可能超过爹爹的成就？”
　　“不好说。”

　　萧拂毫不犹豫：“人可以和人比，但不能和畜生比，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像他那样缺德。”
　　“噗嗤——”
　　明微乐了：“阿娘，你还在记恨爹爹生前总是压你一头。”

　　萧拂唉声叹气：“没办法，无德还多智，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都是王炸，儒学教化之下居然能长出这样一棵歪脖子树，广平候府的祖坟也不知冒得什么黑烟。”
　　“唉，也是我运气不好，世间这么多人，就偏偏遇到他了……”

　　明微靠着萧拂坐下，手撑双颊，眼神狡黠，一语道破真相。
　　“其中也就爹爹那样的人能讨得阿娘芳心吧，阿娘虽从未说过，但我知晓阿娘才最为傲气，寻常男子根本入不得阿娘眼中。”
　　“爹爹纵有万般不是，阿娘也敬佩他、依赖他，在阿娘心里，恐怕爹爹也是独一份的。”

　　萧拂轻敲他额头一下：“没大没小，爹娘之间的事情你也敢乱猜。”
　　明微笑着抱住头，挤眉弄眼：“被我说中了是不是？阿娘你心虚的时候就爱摆长辈架子。”

　　萧拂再敲他一下：“怎么说话呢？我本来就是长辈。”
　　“好好好，阿娘你就嘴硬吧，反正我知道就好……”

　　明微眯起眼看着天光，面上神态怡然，小腿一晃一晃，难得露出纯真之态。
　　萧拂看着他，心中暖流划过，终究再未出言反驳。

　　母子俩坐在一处，一大一小紧挨着的两个影子被夕阳拉长投映在墙上，透出一股和谐温馨之感。
　　刘胤找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在后面站了一会，叹息一声，并未打扰，转身打算悄悄离开。
　　然而脚步迈出，却踩中地上一截枝叶，“咔嚓”一声微响，不远处的二人同时转头看来。

　　刘胤神色讪讪，颇有点手足无措，怕被误解成刻意跑来偷听二人谈话，连忙道。
　　“……我只是路过、路过，这就走，你们继续。”

　　说完扭头匆匆离开。
　　明微望着他的背影，难得说了一句夸赞之言。

　　“我这个新爹除了傻点，对阿娘你倒是真不错。”
　　不提觊觎臣妻这一点，身为帝王，空置后宫数年，接阿娘入宫不久便力排众议立阿娘为后，事事皆以阿娘为先。

　　如今就连阿娘与别人的孩子都能容忍，还提出要接到身边照顾，视如己出。
　　世上应该没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些。

　　明微又补一句，感叹道：“怪不得爹爹唯独对他千防万防，真是个强劲的对手啊……”
　　萧拂哼笑，伸手抚平他翘起的衣领：“感慨完了没，你个小孩懂什么？”

　　明微提起此事就郁闷，嘟起嘴反驳：“我怎么不懂？这几年每逢皇帝来府上，爹爹都让我找借口提前带阿娘出去。”
　　“宫里的宫宴也是，只要一有宫宴，爹爹就让我装病，好留下阿娘在府里，不让皇帝有机会见到阿娘。”
　　“我都快被爹爹说成走一步咳三咳的病秧子了……”

　　萧拂忍俊不禁，佯装气怒，轻轻揪他耳朵：“好啊明微，你敢同他合起伙来骗我。”
　　明微才不惧怕，下巴微微翘起，理直气壮：“我才没有骗，阿娘如此聪慧，若非有意纵容，明微如何瞒得过阿娘？”

　　他做出一副牙酸的姿态，极为不忿：“阿娘你就宠他吧！”
　　怀里的荷包好似开始阵阵发烫，喉头涌现哽意，让她心上也泛起些微涟漪。

　　萧拂没有接话，转头望望天际还剩一线的橙红，站起身，顺带拉明微起来。
　　“回去吧，时候不早……对了，你的功课近日做的如何？”

　　一句功课成功转移明微的注意力，他面色一僵，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眼珠乱转。
　　“挺、挺好的……就是还有几篇文章未背完……”

　　话落又急急道：“但是等凌云师父查验时我一定能背完！”
　　萧拂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面色冷下来，声音淡淡的。

　　“我送你到此处找大儒教导你，是为了让你背文章应付查验吗，谁教你的如此敷衍？”
　　“这般草草了事偷奸耍滑还妄想胜过你爹？你还不如今日早点睡，梦里或许还有可能如愿。”

　　明微脸色通红，急忙拉住萧拂衣角，口中认错：“阿娘，我错了，你别生气，日后我一定用功读书……”
　　萧拂打断他：“你想如何不必再同我说，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也不想继续督促你。”

　　“你是有几分天赋，但这世上有天赋者又不仅你一人，你以为魏璟的成就只是他比旁人聪明两分便能轻易得到的吗？”
　　“家中一库的书册，天文、地理、算术、律法……哪个他没有研究透彻？你可以见他生前有一日不读书？”

　　明微臊的抬不起头，两指纠缠着抠在一起，说不出一句话。
　　萧拂见状没再说什么重话，带着他往小院走，只是道：“从我和魏璟把你捡带回来的那时起，你这辈子便是何事也不做，也能过的安逸和乐。”

　　“只是若想有所建树，甚至超过魏璟，便需你自己努力，如何选择全凭你自己，我不会再管。”
　　“但你若以为凭借不入流的小聪明就可纵横朝堂，把满朝文武当傻子，我劝你还是趁早绝了此念。”
　　“我给你魏府私库的钥匙，你也无需再读什么四书五经，靠着我的庇护，日后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也不错……”

　　明微耷拉着脑袋跟萧拂回去。
　　刘胤见状，连忙迎上去，看那小混蛋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暗爽，嘴角笑意掩都掩不住，假惺惺道。
　　“哎呀，这是怎么了？阿拂，孩子还小，即便做错事，也不必如此严厉，以后多多教导就是……”

　　茶言茶语、惺惺作态，就会落井下石！
　　明微想瞪他一眼，却又想起萧拂先前的话，那股气劲轰一下便散了。

　　想了想，朝刘胤走去，拳头紧握，咬咬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
　　“……叔父，方才是侄儿无礼，口出狂言冒犯叔父。”
　　“侄儿以后再不会如此，还请叔父海涵，谅解侄儿此次……”

　　这一下倒让刘胤惊在原地。
　　小混蛋突然开始伏低做小，刘胤一瞬惊诧，随后便在心里笑翻了天。

　　这可是魏璟那老东西的儿子，父子一体，小混蛋给他磕头，跟老东西给他磕头也无甚区别。
　　若有可能，他真想叫来起居郎把这一幕仔仔细细记录下来，往后闲暇时就翻出来看一眼，心情都能愉悦一整日。

　　但阿拂还在此处，他还是得悠着点，不能得意忘形惹阿拂厌烦。
　　刘胤努力回想悲伤之事，咬住嘴里的肉抑制笑意，上前扶起明微。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叔父怎会同你计较这些小事？改过就好，只是需记得以后万不可在外人面前如此。”

　　哼！抬高自己便罢了，还暗戳戳给他挖坑，这蠢驴这会倒是挺有心机。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你来我往演了一会父慈子孝，云泉便送来饭食。

　　明微趁机脱身，走到萧拂身边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忐忑地拜别。
　　“阿娘，明微先去温习功课，等明日再来陪伴阿娘……”

　　萧拂微勾嘴角，放缓声音应了一句：“去吧，自己注意身子，不要太过劳累。”
　　明微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不着痕迹松一口气，面上重新带上笑容，用力点点头，飞快跑入房中。

　　云泉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也就你有法子收拾这混世小魔王，能让他安静坐在一处好好读书。”

　　“平日里我们谁去说，他都不听，常拿一册书爬上屋脊诵读，还自言要学阮籍之流，狂放自在。”
　　萧拂收回视线，只说了句：“明微性子傲，让他自己想明白，便无需再去督促。”

　　刘胤目光落在云泉清俊的侧脸，听两人熟稔闲谈，心中一紧，连忙走上前插入二人中间，把食盒接在手中，气度威仪。
　　“辛苦道长，只是天色已晚，不知道长可用过膳了？”

　　这便是很明显的送客之意了，云泉十分上道，也无意再搅扰两人，又客气两句，匆匆稽首告退。
　　云泉一走，刘胤浑身的气度瞬间收起，殷勤地扶住萧拂往房中走，口中状似随意地问道。

　　“阿拂，这位道长是……你二人何时相识的，我怎从未见过？”
　　说完又觉此话像是质问，连忙道：“我并非质疑你二人关系，只是未曾想你还认识修道之人，才有此一问……”

　　萧拂哪能不知他的心思，也未戳破，只是道：“你可还记得十数年前云昭攻破云洲一事？”
　　刘胤皱眉回想，这件事他隐约听说过，最后云州之危还是魏璟所解。

　　他也因此从军中调任到兵部，得以回京就职。
　　刘胤点点头：“记得。”

　　萧拂继续道：“当年云洲半数陷落，五城落入云昭之手，云昭军主将下令屠戮陵、襄二城，城中只有少许民众侥幸逃脱。”
　　“这些逃脱的人中有一人便是在武宗时就任过太子少傅的张迁张少傅，他已年过花甲，辞官归乡，却又遭此横祸。”

　　“当时恰逢魏璟驻军梁州，与云洲不过百里之遥，奉命前去支援，军队经过漓城，在城外救了他们一行人性命，张少傅因此许我们一个恩情。”
　　“不料京都再见，张太傅已出家修道，落在玉泉观，那些随他逃亡的人中，有几个年纪尚小的孩童，年幼失怙，被他收养。”

　　“云泉道长就是其中之一。”
　　刘胤睁大眼：“原来凌云道长就是父皇的恩师，张迁张少傅？”

　　萧拂点头应是。
　　张迁其人，曾为永兴二十五年殿试一甲第一名，寒门出身，为人刚正不阿，不慕权贵。

　　在偏僻苦寒之地当了二十多年县令未得提拔，后有幸遇到微服寻访的武宗皇帝。
　　武宗欣赏其才华品性，便调任他到京都就任太子少傅，教导当年还是太子的先帝课业。

　　可张迁却看不惯帝王权术，朝中重臣结党营私，各为其主，以致奸佞横行，祸乱朝纲，百姓饱受疾苦。
　　因而屡次当众斥责此事，后又上表天子该重视民本，以法治世，提议改革。

　　此举触怒当时掌权的士族朝臣，遭到陷害贬斥。
　　张迁便愤而辞官，回到襄城家中，不知所踪。

　　却未想到这样一位让父皇记挂多年的人物竟一直都在眼前。
　　刘胤心中激动，不由道：“张少傅当世大儒，股肱之臣，只可惜致仕太早，父皇还在世时便时常惋惜此事。”

　　“如今有幸得知少傅所在，朕这就去拜访一二。”
　　没有哪个皇帝不爱惜忠臣。

　　萧拂看出他眼中的跃跃欲试，微叹一口气，想劝却又止住。
　　虽然她也感到惋惜，但若想请动张迁再度出仕，只怕极难。

　　萧拂想起曾经那个清瘦落魄却一身风骨的老者。
　　襄城城破之时，他在城中一家学堂教书，为护学生出城，耽误相救妻儿老小，全家几十口就剩他一人苟活。

　　山河破碎、民众遭戮、家族覆灭，无论哪一样对这位傲骨铮铮的老者来说都是致命的。
　　萧拂看出他眼中存的死志。

　　但她无意插手，世间万物各有各的命数，因果循环，生生不息，她并无当救世主的喜好。
　　可她猜错了，没过几日，张迁便带着几位学生在漓城支起医摊，为因受战乱而迁徙逃亡的百姓义诊。

　　清正却不迂腐，倒是让萧拂多了几分钦佩。
　　之后战争结束，萧拂便再未见过张迁，只听说他游走四方，去贫苦之地救助万民。

　　也不知后来遇到何事，京都再遇，他已成玉泉观一修士，傲骨不见，志气已消，眼中无悲无喜。
　　多讽刺，宦海沉浮数年不灭其志，遭遇灭门之祸不折其骨。
　　却在世间短短数年，就蹉跎尽了志气。